第60章 小哭包

不由分说,李缮将李敬籍轰出营帐,又备起攻打南郑。

有幕僚相劝,李缮:“他这世家做派,令我作呕。兼之他若真有心求和,也不至于连我的声名都没了解过,这是轻视我。”

倒是李缮冤枉李敬籍了。

李缮在外的名声里,他有勇有谋,威望高,杀伐果敢,但同样的,也有脾气暴戾、我行我素。

暴戾常与好色挂钩,南郑郡守没有渠道得知李缮的真正喜好,只好顺着从前的路子,十有八。九不出错。

哪里想得到,李缮就是这十之一二,甚至谈判不和,也不再磋商,顺着心意把人赶走。

南郑离江州远,益州州牧年前病逝,州牧四子夺权,内部都还乱着,萧家作壁上观,暂时不插手,没有萧家军驻扎。

所以,南郑再有天险关隘,对李缮和并州抗胡磨练出来的军兵而言,还真没有和擅长水战的萧家军对打麻烦。

夜幕里,营帐燃着许多火把,亮如白昼,李缮指着新的沙盘,将一个小小的素色旗帜,插到一处峭壁:“我带辛植、杜鸣、冯近四人,从这边走。”

“你们在这吸引弓箭手的注意,我料他们猜不到我们会走这边。”

范占先犹豫片刻,还是说:“将军,此路下面是万丈深渊,草木繁茂,毒蛇也多,若是掉下去,恐怕……”

李缮轻哂:“先生小瞧我们了,我跟他们三个被毒蛇咬死,也不会掉下去的。”

辛冯二人也颔首,他们身经百战,还真没太瞧得起这小小悬崖,眼中皆有对这次作战的渴望。

杜鸣倒是仔细观察标注的地势、河流走向,面露思索。

初初定下作战,李缮放他们去歇息调整,自己也出营帐吹吹风。

刚过子时,夜色正深,远处山脉起起伏伏,近处草木繁盛,初秋夜凉如水,李缮不由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旌辽阔幽远。

如此景色,若能像珍石那般,带给窈窈看就好了。这个时候,她肯定睡了吧,从前她不睡够,就要发火的,怀孕后更爱睡了。

李缮弯了弯唇角。

他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走着,登到高处,能看到军营中还有士兵值守的身影,大部分营帐是灭了灯的,远处军营边缘,却有两个小黑点。

李缮定睛一看,那两个小黑点是人,正面朝军营跪着。

发觉李缮盯着那边,他身边的亲兵说:“将军,那是李敬籍和使者。”

李缮眯眼:“他们跪在那做什么?”

亲兵看李缮想听,才说:“早先我们赶过好几次,但他们说是得罪将军,不敢走,还想与将军再谈一谈。”

李缮:“一直跪着?”

亲兵:“是。”

那从白天大太阳,到现在,少说也有五六个时辰了。

亲兵:“属下这就让人去把他们赶走……”

李缮目光幽幽,他缓缓道:“不必了。”

他骤地想起,幽州巨鹿那个冬天,那个衣着单薄,为民跪在城门口的郡守,那日飞雪纷纷,李缮行军多年,自然见过被冻死的人,他们临死前会觉得很热,脱掉所有衣裳,狼狈不堪。

但是,那名郡守到死之前,一直挺直着脊背,颇有风骨。

后来,当年李缮留在幽州治理滹沱河的两个亲兵,都说那是个好官,才被调到巨鹿半年,是难得的清流,肯为民做事的人。

那人也是个世家子弟,出身旧日大族,清河崔氏。

李望曾对着李缮感慨:“若天底下,都是这样的好官,哪有百姓会揭竿起义。”

此时此刻,李缮看着远方跪下的人,看了好一会儿,不远处,另一个亲兵持信速速走来:“将军,洛阳李府来信!”

李缮眉头一扬,立时抽走那封信,一边走回去,一边小心翼翼拆开。

窈窈一行,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身孕已八个月,府内女医稳婆都好好待着,她每日吃用,也更谨慎了,信里没怎么提怀孕的艰辛,几行字,都是一些寻常

小事。

李缮站在原地,从信封里,倒出一枚花笺。

他已经走到光盛的地方,花笺是宣纸裁制的,上面刷了桂花香露,光下,一朵粉色的小野花居中,颇有野趣。

这是窈窈在南下的路边,摘到的小野花。

她道:[北上曾摘此花玩耍。]

李缮其实知道。

他眼前,甚至可以看到,窈窈扶着腰,摘花的模样,又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她坐在窗前,垂着眼眸,神色柔和美好,素手压着花笺。

他把信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翻过信封,再没找到别的字样,还是意犹未尽。

倒是这时候,遇到披着衣裳的范占先。

范占先:“将军。”

李缮回过神:“先生还没就寝?”

范占先笑了笑,道:“心里一直想着攻南郑的事,出来透口气,就遇到将军。”

李缮缓缓收起信和花笺,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应南郑求和,是否能减少许多伤亡。”

范占先:“毋庸置疑。”

李缮揣着手,看向远空,含糊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孩子了……”

死在他剑下刀下枪下的亡魂,数不胜数,他从没有哪一刻恐惧过自己会遭报应,也从不相信佛说的因果轮回,但是,窈窈快要生产了。

他想积德了。

……

李敬籍得到了再次和谈的机会。

实则军营幕僚集团里,也都松口气,南郑想和谈,李缮非要打,到时城内的百姓,会有很强的情绪,不利于治理。

听闻是李缮和范占先夜谈了几句,改变了注意,幕僚纷纷给范占先行礼作揖:“范公有心了。”

“是啊,如今能劝住将军的,也只有范公了。”

范占先:“……”

他也没怎么劝,全赖李缮自己想通的,至于如何想通,范占先想起李缮是看了家书,未免李缮身上传出妻管严,他认了这事。

这一次,李敬籍虽然不送美人了,依然是请联姻,为其长子李央。

李央才华尚可,相貌也还算周正,只是,这联姻对象事关双李利益,不能随意。

李缮没有兄弟姊妹,有的只有远房亲戚。

这几年,前有女眷被赶出去,后有吃回扣被打压的事,李家亲戚的女眷,个个服服帖帖,怕被赶回乡下,更怕蹭不到李家的光,女孩十四五,就都在范围内,许了最好的人家。

如今年纪最大的,只有十一岁,没有其他适龄的。

想了一日,也不知道有谁能联姻,李缮难免纳闷,道:“莫不是这一仗,还是得打?”

范占先也犯难。

李缮自不是怕打仗,他只是奇怪:“联姻为何非要看家世,找辛植的姊妹,不也可以么。”

范占先笑了笑,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道:“如果来日,将军膝下出了个小女郎,小女郎长大后,和一个贩夫走卒跑了……”

范占先说前面的时候,李缮脑海里已经有小女郎的样子,囡囡定是生得像窈窈,冰雪可爱。

他还没笑呢,再听后半段假设,顿时黑下脸,眼中闪过杀气:“那我打死那贩夫!”

范占先叫他吓得后仰。

李缮清清嗓子:“好吧,我能理解了。”

婚姻乃是枢纽,结两姓之好,小到父母的期盼,大到族中的利益,大抵离不开门当户对。

因此,李缮颇有感慨,遂回信给窈窈时,道了此事,又说:[若孩子是女孩,得从小教她辨巧语,男人非善茬。当然,我除外。]

窈窈坐在廊下,她一手轻轻摸着智郎的脑袋,一边看着信。

洛阳里,小一点的那个李府,被烧了,之前李望李缮封侯时朝廷赏赐的府邸,也被搬空砸烂了,没法住人。

至于谢府,卢夫人心知她们走后,谢兆之也不会让人打扫,就先回去打理。

所以回洛阳后,她们和钱夫人先歇脚驿站。

十多岁的小狗,又随她们奔波回洛阳,不过好在和北上一样,时间宽裕,人不累,狗也不累。

只是,智郎越来越不爱动,像今日,窈窈才和它玩了会儿,它就趴到窈窈膝头,脑袋对着窈窈的肚子,打盹。

“智郎?”谢姝进了门,呼唤智郎。

窈窈:“睡着呢。”

谢姝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它爱黏你。倒也正常,智郎本来就是你的小狗。”

那是十来年前,谢姝起兴,想要养个可心的宠物,卢夫人知道她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给她找了只兔子,一般也就三五年的寿岁。

窈窈当时还小,不过所谓三岁看老,一个玩具她已经可以玩很久了,卢夫人就给她挑了只小狗。

兔子叫信郎,小狗就叫智郎。没几年,信郎寿岁到了仙逝,在那之前,谢姝早就没了兴趣,都是窈窈养的。

当时,窈窈哭得眼圈泛红,比小兔子还像小兔子,谢姝在一旁逗她玩她,窈窈也不笑。

之后,谢姝再想养什么,就会想想哭红了眼的小窈窈。

她不是个长情的人,养了什么动物,最后还是变成窈窈养,不如就和智郎玩。

摸了会儿智郎,谢姝想起什么,说:“还好我向来心硬,对薛屏也没有任何念想。上回和你夫君在洛水打起来的,原来是薛屏。”

窈窈:“啊。”

谢姝又说:“我听芳云说的,薛屏输了洛水之战,被贬谪了。”芳云是谢姝的手帕交,嫁洛阳,虽没有南下,但她夫家和南方朝廷有联系。

窈窈不喜这个从前的姐夫,她脸颊微微鼓起,道:“带兵打仗总有胜负。但是他输了,是……活该,嗯,活该。”

第一次听窈窈说别人活该,谢姝微讶,又笑得花枝乱颤:“那是,你夫君威风,间接替我出气了!”

窈窈跟着笑。

两个人安静下来,吹了会儿秋风,谢姝忽的说:“我又听你婆母说,李家亲戚,没人能够去南郑联姻。”

自打上回,谢姝和钱夫人配合过一回,两人关系好了不少,钱夫人是管不住嘴的,什么都往外倒。

窈窈微叹:“是啊。”总不能让十一岁的小女孩去。

谢姝:“你看我去联姻,怎么样。”

窈窈一惊,忙抬眸看向谢姝,却看谢姝眼底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一片认真。

她语气松泛,道:“我不想再听说、听说了,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的,我从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正好,南郑李家需要一个联姻的女子。我不想旁观,想入局,从南郑开始。”

上次陈柘联姻的事没有下文,这次,谢姝想争取试试。

她回过头看窈窈,发觉窈窈黛眉蹙着,眼眸轻颤。

谢姝笑道:“你干什么这个表情,那我要是说,总是欺负你的姐姐,也想为你做点什么,你不会要哭吧?”

说着,窈窈眨了眨眼,脸颊上掉了一滴晶莹的泪。

她赶紧低头擦泪,果然,就听谢姝道:“哈哈,小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