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比谢姝小两岁。小时候,谢姝很喜欢欺负她,譬如上元节,抢她的竹编灯笼,高高举起,叫窈窈够不到。
小窈窈就会憋出水汪汪的泪,抢不回来,就不抢了,她会迈着小小步伐,去找卢夫人和郑嬷嬷再拿一盏。
谢姝会赶紧拦下窈窈,把灯笼塞回她手里,一边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小哭包,我欺负你一下,你就告大人,不像话。”
再后来,窈窈不喜繁复的宴席,本来就温吞的性子,变得更安
静,丝毫不爱表现。
卢夫人发愁:“窈窈是不是太收着了?”
谢姝道:“这有什么,谢家有我一个爱出风头的还不够啊?她不喜欢,就不要强迫她参加了。”
谢家姊妹一动一静,会有人以为,窈窈因为姐姐爱出风头,才低调,实则是谢姝的“动”,让窈窈在谢家,避开嘈杂,享有一方宁静。
现下,谢姝愿去联姻,窈窈没有能阻拦的理由。
她无声擦泪,膝上的智郎发现了,它踩起脚抬头,用鼻头蹭窈窈的手背。
谢姝难得生出感伤。
除了幼年少时,往后与家人,是聚少离多。
她摸了下窈窈脑袋,说:“好了,我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南郑李家要仰仗我,不知要对我如何客气,供着我。”
“而且,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等以后你偷偷动用权力,把我和我那便宜夫君调回洛阳,又能日日相见了。”
窈窈“唔”了声,答应了,虽然并不需要偷偷做。
谢姝看她情绪稳下,又逗她:“别说你不舍,我也不舍。一眨眼,你也要生孩子了,你不是个小孩吗,怎么也要生孩子了呢。”
这口吻之感慨,仿佛她是窈窈的母亲。
智郎嗅嗅鼻子,汪地叫了两声,好像在质疑谢姝,她们都叫它的模样惹笑了,窈窈抬眼,这才发现,谢姝清丽的双眸也微红。
她们双手轻握,坐在廊下,静静吹了会儿风,再无别话。
…
谢姝从来主意大,她做的决定,就没谁能改变她。
卢夫人心中又有亏欠,道:“是不是薛屏伤你太深了,所以你……”
谢姝好笑:“窈窈都不会这么觉得。母亲,薛屏伤过我又如何,男人于我而言,只是一种手段。”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念着男人的好。”
卢夫人有些尴尬。
这段时日,南渡的谢兆之不是没有暗中派人联系她,但是,之前谢姝和钱夫人做过那一局,警醒着卢夫人,她一直没应。
谢姝语气微缓,又说:“母亲,我没旁的要求,你从前庇护窈窈十几年,现在窈窈庇护你,你千万不要让她为难。”
卢夫人喉头发堵,既是被谢姝直白的语言刺痛,又有羞耻,她活到这个岁数,反而需要女儿时时提点自己。
见卢夫人如此情形,谢姝放下心,割席就不能藕断丝连,要彻底。
因为紧急,嫁妆两日就备好了,钱夫人添妆,送了一盒金珠子,道:“这世道,还是金子最值当。”
最开始,谢姝也曾从心底里,瞧不起钱夫人,纵然能看懂钱夫人性子不坏,谁能真的放下身段?只有窈窈表里如一。
她沾了窈窈的光,也得到钱夫人的诚挚。
金子确实是好东西,她笑着将它们收到袖子里。
临到出行的时间,她款款走出驿站的房间,直到大门外,铺排着一抬抬嫁妆。
她们是从去信给南郑和军营,就开始准备,以谢姝的身份,虽然是二嫁女,但南郑不会拒绝。
果然,等洛阳这边好了,南郑和军营也都派信和人回洛阳,接谢姝去南郑,缔结婚约。
此时,到了门口,窈窈扶着腰,站在她面前,谢姝笑道:“好了,快回去吧。”
窈窈摇头,道:“我送你到上庸。”
她怀孕后常有运动,胎象很稳,便是月份大了,她也不喜空待着,加之上庸在南郑和洛阳中间,从洛阳过去要三天,这一带都是李家军驻扎,不会有危险。
钱夫人和卢夫人也就随她的心意。
谢姝明白过来:“我说呢,行囊这般多,原有些是你的。”
窈窈腼腆一笑。
她与窈窈说笑着,长街处,是李缮派来的人马,他们昨夜才到洛阳,休整一夜,此时便来接人。
马背上的男人眉目淡然,面部线条冷峻,面上甚少有第二个表情,到了驿站,他利落下马后,拱手对窈窈一行几人行礼:“少夫人、谢夫人,请。”
窈窈颔首点头,由新竹扶着上了马车。
谢姝瞥了杜鸣一眼。
窈窈发觉谢姝的盯视,等谢姝上了马车,她问:“姐姐,杜副将怎么了?”
谢姝压低声音:“没什么,我倒是和他有缘。”北上是他护送,西进也是他。
西去的景致,和北、南大不相同,远近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偶遇江河岸,无杨无柳,大片芦苇荡倾斜,老叟摇橹驾舟,放声歌唱。
天地间,秋意弥漫。
马车缓缓驶进上庸郡,上庸因地理位置特殊,城内往来人员多,驻军不少,郡守姓王名焕,总理郡中民生事务。
王焕生得胖,裤腰带勒着他的腰,整个人圆乎乎的,一张脸堆满笑,看着挺喜庆,他正妻刘夫人也是有些圆润,颇有福气,二人携礼拜见窈窈和谢姝。
送的礼里头,七成是好吃的,还有一种是上庸特产的熬制鱼酱,他们都一个劲地夸好吃。
窈窈总觉得王焕的名字熟悉,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她在李缮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名,嗯,以前萧家军的火头兵,还和李缮偷吃过粽子。
她想起李缮对王焕的描述,待刘夫人,也多了几分亲切。
隔日,谢姝的马车就要继续启程,她附在窈窈耳边,小声问:“这儿离你夫君驻扎的地方,也不算远,顶多行马一日,你真不去看他?”
窈窈眨眼,说:“他行军打仗,我去看他,像什么样。”
谢姝也就逗逗她,发觉窈窈居然没脸红,十分可惜。
窈窈就送她到了城外,在谢姝临走之时,还是往谢姝手里塞了个一小罐东西,说话时候险些咬到舌尖:“你、你若遇到了他,把这个给他。”
那是王焕与刘夫人力荐的鱼酱,窈窈吃过了,确实很鲜美。
谢姝笑了:“你果然还是记挂着的。”
……
谢姝走后,上庸内还是行人往来,窈窈却觉出几分寂寥。
刘夫人观察着窈窈。
她丈夫王焕也是李缮的老部下,因为他擅沟通官员、深入百姓,后来没怎么跟着李缮东南西北地打天下,而是接管民生。
上半年,王焕从幽州被调到上庸,因此,刘夫人一直没机会见到窈窈,只听说少夫人性子极好,这回倒是确信了。
窈窈正望着街肆发呆,刘夫人提议:“少夫人,不若咱们吃点桂圆甜汤?”
“少夫人,这个糯米艾青团好吃。”
“这个锅贴饼,烤得这么焦脆,再包大酱熬煮的软烂羊肉,鲜死人!”
“……”
窈窈捂着嘴唇,但还是没忍住:“嗝。”
吃撑了。
她从没想到,上庸郡有这么多好吃的,刘夫人看她扶着肚子,有点自责,窈窈笑道:“正好,我在上庸多留几日,让孩子也尝尝。”
刘夫人嘿嘿地笑了笑。
…
却说那瓶熬制的鱼酱,由杜鸣交到李缮手里,李缮顿时猜到,窈窈也来到上庸。
他心头燃起一片火热。
虽然知道自己抽不出空去,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过去,还是会想,军营离洛阳很远,但离上庸还算近。
他无声叹口气。
鱼酱不容易得,王焕之前也献给李缮过,每次一到手,他们一群人就着馒头吃完了。
正好是吃午饭,李缮把辛植冯近几人叫来:“上庸的鱼酱,我妻送的。”
这鱼酱可好吃了,之前王焕献给李缮,李缮也分出来,辛植不觉有异,赶紧捧着个大白馒头等着。
下一刻,李缮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抹在他自己的馒头上,再用勺子上剩下的一点点,抹给辛植、冯近的馒头。
李缮挥挥手,带着炫耀的口吻:“行了,谢恩吧。”
辛植、冯近:“……”
杜鸣没蹭鱼酱,他在一旁吃东西,他早就猜到,将军炫耀都来不及,怎
么会分少夫人送的东西。
他抬眼,谢姝的婢子挎着篮子,进入专门分给谢姝住的营帐,他嚼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
用了个午饭,谢姝继续往南郑去。
这一次,李缮叫辛植也跟着,加上杜鸣,这是他身边两员大将,既保护谢姝安危,也令南郑明白他对此事的重视。
李敬籍心内有底,连忙打开外城门,严阵以待,将车队迎了进来。
谢姝下了车。
南郑整座郡城不大,四周城墙高耸,内外城墙有别,谢姝仔细观察,辛植和杜鸣也习惯性地扫了一圈,没有伏击弓箭手。
到这,辛植松口气,虽然李敬籍诚意做得很足,双李都有一定的信任,但兵不厌诈,总得留个心眼。
李敬籍带着长子李央前来见礼,谢姝就在面前,李央依礼俯首,不敢多看。
李敬籍略带遗憾:“谢夫人,没能正经地过六礼,是我家疏忽,望谅解。”
那是因为时间太紧,他把过错往身上揽,谢姝心下有了判断,李家子弟虽不争气,但家教严格,家风尚可。
她以扇遮面,温和地回:“无妨。”
李敬籍侧身:“请。”
内城大门敞开,辛植和杜鸣在前,谢姝在中间,后面是二十四名精兵。
大门口,南郑持剑的士兵,姿势略有点僵硬,只是掩藏在甲胄之下,不甚明显,杜鸣奇怪地看向他。
他的动作,让谢姝也留意到这名士兵。
谢姝脚步微顿。
这名士兵很眼熟,她记性向来不错,自己一定见过这名士兵,只是奇怪,南郑这么远,她也从来没有来过……
等等,谢姝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那名士兵,是薛屏的心腹!薛屏的心腹为何会在这里?薛屏不是被贬谪了么?
还是说,他被贬谪到南郑?他既在南郑做官,会甘愿看着南郑,与李家联姻么?
她脑海里有过许多的猜想,手抬起,借着错位和袖子的遮掩,暗中拉了下杜鸣的袖子。
感觉袖子被扯,杜鸣默不作声,他沉下气息,道:“且慢。”
辛植也停下,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时进入戒备状态。
李敬籍不解:“杜将军,可是怎么了?”
杜鸣说:“还有一事,尚未和大将军商议明白,恕我等先离开。”
辛植挥手:“走。”
李家士兵们开始后退,李敬籍和李央皆是慌乱,他们不明白是怎么了,出声挽留:“可是什么没商议明白?”
骤地,那离李敬籍最近的薛屏心腹,抽刀“哧”地一声,刺进李敬籍腹中,血花四溅!
李敬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软倒在地。
李央:“爹!”
薛屏心腹也砍杀了李央,紧接着,内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喊声:“杀!”
埋伏的南郑士兵们出现,薛屏心腹举刀:“郡守想把我们南郑送给李贼,兄弟们,杀光他们!”
眨眼间,兵刃交接,铿锵声不断,城楼上,也开始有弓箭手架弓。
辛植暗骂一声,这南郑里头怎么还有内乱,一边且战且退:“护送谢夫人!”
谢姝紧紧跟着杜鸣后退。
还好还没进内城,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退出外城,但追兵被下了死令,要斩草除根。
很快,谢姝看着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她满鼻腔的血腥味,虽然动作还算镇静,面色已全然发白。
杜鸣一指将她的脸转过去,道:“别看。”
身边有人惨叫,是杜鸣又杀了一个追兵,刀掉到了谢姝脚下,她迅速回过神,蹲下。身,拿起那把刀。
窈窈教过她几招剑法。
……
营帐内,李缮正在同范占先几人讨论,他指着益州东面:“入南郑后,放五千将士,在这守着。谁去守?”
一名副将出列:“卑职领命。”
李缮:“好。”
益州州牧几个儿子鹬蚌相争,李缮和天业帝的看法一致,且让他们争,他们现在更重要的是,消灭彼此。
“益州那边不必管,我欲调豫州三万兵马,到这边,先把荆州西南打穿……”
“报!”外头,嘹亮嘶哑的一声,令营帐内众人都皱了皱眉,若无急事,理应令人进来通报。
李缮立即丢下手中的素色小旗帜,刚走出营帐,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的瞳孔骤地缩紧。
辛植浑身都是血与尘土,狼狈地被两人架着到了营帐外,军医奔忙,请他躺下,其余众人皆是面色凝肃。
李缮单膝跪下:“辛植?”
辛植咳了一口血,回神,濡湿着鲜血的手,骤地拉住李缮袖子:“将军,杜、杜鸣死了!”
李缮:“什么意思?”
辛植眼里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喃喃:“他们都死了……”
军医:“让让!”
他也只是剩下一口气,不得耽误治疗,李缮避让到一旁,军医将辛植抬到了军医大帐,一路滴滴答答的,落了许多鲜血。
李缮看向双手,他的袖子上,留有一个血手印。
范占先赶紧问另外几个幸存的士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鸣和谢夫人……”
那士兵哭道:“我们进了南郑,突然内城冲出士兵杀了李郡守,我们就往外逃,杜副将给辛副将引开敌人,我们看到,他们被追到峭壁,跳崖了!”
本来谢姝应该跟着辛植逃的,但是场面混乱,不管哪儿都是危险,杜鸣没来得及把她推给辛植。
李缮捏住眉棱,看到军医出来,他声音沙哑:“人怎么样?”
军医:“辛副将身上伤口太多,伤到了几处要害,恐怕是……”
李缮握住军医的手臂,他觉得,军医的手在颤抖,沉住气,道:“所有药都可以用,保住他的命。”
军医感觉到李缮的颤抖,他忍住哽咽,道:“是,将军。”
李缮转过身,神色平静:“冯近,黄潇,你们速领百人,随我去悬崖处看看,林叔,你整顿队伍,随时准备强攻南郑。”
几人领命。
“速”字一出,他穿好甲胄,亲兵已经牵来马匹,李缮翻身跨马:“驾!”
尘埃飞扬,被甩在后面的幕僚,无人敢说话,直到李缮和百余人的身影消失,才有人又惧又惊地说:“将军大怒,如何是好?”
“如此情况,我也尚且惊怒,又如何能要求将军不怒?”
“造孽,这到底怎么回事?”
“范先生,等等还得你劝劝将军。”
范占先皱眉,道:“我尽量,诸位,先别杵着了,等等要强攻南郑,都备着吧。”
“是啊。”
“唉,还以为能少死些人。”
“……”
范占先眺望远处南郑城墙的轮廓,李缮向来这般,若暴怒不已,发出火气倒是好事,像这般这么平静……
他有十分不祥的预感。
却说李缮策马狂奔,找到那处悬崖,正是那日,他们几人商议过的,要翻过去,突袭南郑的悬崖。
一路上能看到不少血迹,还有那二十四名精兵的遗体,李缮挪开视线,示意冯近:“把他们尸首收殓起来,抚恤的事,你知道的。”
冯近:“是。”
李缮停在悬崖边缘,果真如范占先所说,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他还能在悬崖处,看到马蹄痕迹。
杜鸣是驾马直接冲下去的,那匹马是好马,不到万不得已,杜鸣不会舍得让它这么死。
所以他们一起死了。
李缮想,他不是不能接受杜鸣死,战场上,谁人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只是不能接受,杜鸣最后,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他的疏忽,就和祖父一样,死不瞑目。
四周众人喊着:“杜副将!”
“杜副将!谢夫人!”
声音一层层传出去,越来越弱,根本传不到崖底,也根本看不到生机。
他们找了多久,李缮就
在悬崖上看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冯近回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递给李缮:“旁的没找到,只是找到一个带血的手帕。”
手帕是茜色的,上面绣着精细的兰草,应当是谢姝的。
李缮骤地回过神。
对了,还有窈窈的姐姐,她那般喜欢的姐姐……他该如何跟窈窈交代?
李缮攥紧拳头,道:“走。”
他没有回去,直接带着人,到了南郑外,大军林立,写着李字的大纛,被风吹出一声又一声撕裂声,战意凛然。
李缮大军兵临城下,南郑的外城城楼上,李敬籍的尸首被悬挂着,在风中打摆。
李缮想起他跪在军营外的身影,如今就这么死在这里,尸首被吊着侮辱。
可笑。
觉得好笑,他果真哈哈大笑,双目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举起手边的剑,指着南郑城楼,冷声:“薛屏,受死。”
薛屏一身铠甲,站在城楼上。
他本是想活捉李缮身边最信任的人,来要挟他,机会错失了,却不可惜,
他也跟着笑:“李贼,你以为所有人都愿意屈服于你么?错了!我能到这个位置,能杀了李敬籍,自然是城中百姓,无人肯降于你,他们是真丈夫!”
“是李敬籍这个软蛋一意孤行,他要降于你此等小人,不怪他丢了性命!而你,不过是天业帝的一条狗,也装起威风来了,哈哈,能杀你左膀右臂,快哉!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投降?”
他还想说什么,李缮自不会听,强攻南郑的策略,他们当时在军营里,商量了三条,这是下策。
但只要能攻下来,又遑论上策下策,他只要南郑付出代价。
李缮目光阴恻恻的,挥手。
“杀!”
箭矢簌簌,血色渐染天地,城墙上,桐油浇了一桶又一桶,登云梯架上城楼,被推下去,又被架起来……
薛屏眺望远处,是数不清的李家军。
激怒了李缮又如何呢?他想,祖母、母亲在南下时,得知他洛水战败,相继急病而去,薛家全毁了。
谢姝也要背叛他,另嫁他人,那他宁可杀了她,还好,他亲眼看着谢姝和杜鸣跳崖,死得好啊,死得好。
那他的人生无憾了。
激烈战斗了两日一夜的城墙上,南郑军兵处于劣势,死的死,伤的伤,“嘭”的一声,伴随着长长的刺耳的吱——
城门被撞开了,李家军如水涌入内城。
薛屏拿起剑:“众将士,我先走一步!”遂自刎。
李家军杀进城中,李缮看着抬到自己面前薛屏的尸首,他凝眸半晌,咬住牙关,沉着脸抬脚。踹飞薛屏尸体。
尸体被踹飞了好几丈,滚落在地上,无人敢去收拾。
李缮大步走到街上。
南郑里外充满肃杀,家家户户藏了起来,不少门户前,还挂着白布,按照南郑的习俗,是一年内家中有人去世。
按照军令,李家军追杀着逃入城中的残兵,尽量避开百姓。
李缮转身走出内城,突的听到一阵喧哗,一个半大小孩被押着过来,他不是军兵,却对李缮怒目而视:“呸!李贼!去死吧!”
被押了下去。
李缮扯扯唇角,薛屏还真是没说错,是南郑全城人的错。
至于南郑这些人为何恨他,他不在乎,全天下恨他的人,海了去了,但是,他竟然在这儿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真是如此可笑,可笑!
他转过身,面色冷静,语气平缓,道:“屠城吧。”
范占先刚过来,闻言大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他拦住要去报令的士兵,道:“将军,此举不可,三思啊!”
李缮:“若我非要呢?”
范占先跪下,重重叩首:“恕臣,死谏!”
他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磕在浸染了血的地上,李缮闭了闭眼,叫人:“扶先生起来!”
他大步离开,却没收回成命,范占先满面是血,追在他身后:“将军,请收回命令!”
李缮步伐一顿:“明日。”
明日早上,若他还是想屠城,没人能拦得住他。
……
窈窈在上庸留了好几日,实在是王焕和刘夫人太能吃了。
她倒是能理解,王焕为何这么肥了,他也不是吃山珍海味,就是每日公务之后,研究同样的食物,有什么不一样的吃法。
他写了一本《三餐自省书录》,既讲食谱,也讲心得,还有改良思路。
窈窈翻看这本书,食物都变得更香甜了。
她对刘夫人说:“王大人如此有才华,此书何不大范围刊印?”
刘夫人赧然:“实在是……囊中羞涩。”
王焕俸禄不低,也从未搜刮民脂民膏,但是他和刘夫人太能吃了,有时候还得和亲戚朋友借钱吃东西。
如今有雕版印刷,但是雕刻一面,至少五两银子,更别说纸张和墨的用量,刊印一本书,是意想不到的贵,不如找一些寒门学子来手抄呢,但也要钱。
王焕和刘夫人能吃,但没钱。
窈窈闻言,笑道:“我有钱,可否让我找人刊印?”
刘夫人大喜,王焕致力于把每一种好吃的法子,传向天南海北,可惜创业未半,折在吃的上了。
她忙笑呵呵道:“夫人不必客气,当然是可以的!等等,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想必他也能高兴得蹦起来!”
窈窈想,他那么胖,要蹦起来不容易啊……
她轻敲了下自己脑袋,怎么能这么想,这话倒像是姐姐会说的。
对了,窈窈扶着腰起身,想和刘夫人说,除了这本书,王焕还写了一本如何分辨食物霉变的书,她觉得也得刊印。
因为她在并州的时候,就发现很多人喜欢吃绿了、长毛的食物,得改改这陋习。
正想着,她走出屋子,就听刘夫人大惊:“屠城?这,这是为什么啊!”
刘夫人的婢子又说:“听说……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掉崖死了,将军震怒,范先生实在没办法,来找大人,看看能不能劝下将军。”
刘夫人:“好、好,快让阿焕去阻止!”
她二人正说着,只听“砰”的一声,连忙回过头,窈窈额角落着冷汗。
刘夫人:“夫人!”
窈窈方才险些晕了,动静是她扶住门框发出来的,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找回主心骨:“你们刚刚,说什么?杜副将和大谢夫人,死了?”
刘夫人不敢答,忙让婢子:“去请大夫!”
窈窈深深吸一口气,她安抚地摸摸肚子,心里已然明白不是自己听错,她道:“不用了。李缮要屠城?”
刘夫人知道瞒不住,大叹:“是。”
窈窈冷静下来,道:“备马。”
……
…
这一夜,那么漫长,南郑家家户户,都发出低声哭泣,他们听说了,李缮要屠城。
有人想要求生逃走,但是很快被守着的李家军逮到,扔回城内。
李缮在军医大帐里,看着辛植。
军医道:“副将发热了,就看能不能挺过去,若不能……”
军医不敢说了,因为李缮的脸色黑得可以滴墨汁,他握了握辛植的手掌,低声道:“别死。”
辛植惨白着脸紧闭眼睛,没有回应。
李缮离开军医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范占先头上绑着透血的绷带,与一众幕僚,正在门口等他:“将军!”
李缮略过他们,径直走到帐内。
他大马金刀,端坐在屋中,一手撑着太阳穴,合上眼眸。
很累,他多久没睡了?三天,还是四天?但是不困,一闭上眼,他就看到了辛植浑身是血,看到了悬崖边的痕迹。
也看到了跪在祖父尸体身边,麻木的自己。
当时他的身边,其实有辛植、杜鸣,大家都是少年模样,辛植几次想开口劝他节哀,但都被杜鸣拦下。
那一年祖父死得那天,李缮躺在营帐,没有去领口粮。
因为祖父死了,再没有人能掰半个饼给他,父亲还在因祖父的死奔忙,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连留下祖父的衣物,都做不到。
杜鸣却掰了半个饼,放在他身边。
李缮愣了愣,辛植在旁边咽口水:“李哥要是不吃,那,那小的吃啦?”
这个画面,也逐渐模糊了。
李缮一手死死按着太阳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说着——如果没有轻信世家,就算李敬籍是诚心联姻,他也不信,那就不会有现在。
不会让辛植差点送命,让杜鸣……死无全尸。
李缮的呼吸骤地发重。
这一夜,也那么短。这么一会儿,天就亮了,晨曦照在城墙上还没干涸的血,整座南郑,陷入深深的压抑之中。
李缮睁眼,看着阳光,他道:“来人,传令。”
“屠城!”
营帐内,范占先顾不得了,冲进来率先跪下:“将军,不可啊!南郑百姓有恨,也是被奸人误导,况且南郑足有五万人口,若屠城了,益州定会派兵围剿我们!”
李缮嗤嗤笑着,他声音冷淡,道:“先生,杀了这五万人,也不能平我的怒火。”
范占先从他被恨意蒙蔽的双眼里,看到一丝杀意。
李缮需要的只是个谋士,而不是管他的人,他再劝下去,李缮真的会对自己动杀心。
但他也说过,自己会死谏,范占先不怕死,他更怕当年那个抗命闯进上党救民的少年,去屠了一座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低头,叩首:“请将军赐死。”
李缮挥挥手,让人把范占先拉下去:“范先生累了,让他好好歇息。”
依然没有收回成命。
范占先心生绝望。
李缮转过身,盯着营帐墙壁挂着的弓箭,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来扰我。”
话音刚落,“哗”的一声,是帘布又被撩起,外头吹来一阵风,李缮侧眸,厉声道:“我说过谁也别……”
他话语未完,忽的卡在喉咙里。
他深黑的瞳孔里,映照着扶着腰肢的倩影,窈窈身着一身湖绿孔雀纹云锦大袖襦衫,腰系月白卷云纹蔽膝,腹部凸起来。
她身后带着一缕暖色的清辉,眼中清澈明亮,面容娇艳,乌发梳成流苏髻,斜插累丝金步摇,初阳照在步摇上,轻轻一闪,亮得李缮不由眯起眼。
他控制不住脚步,赶紧走近了瞧她,抚摸她微凉的面颊:“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窈窈拿下他抚自己的手。
直到此时,李缮才发觉他手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他浑身脏兮兮的,三日没洗过身子,口很干,嘴唇皲裂,肚子也饿得不行……
知觉一点点回到他大脑,他放下手,忽的也想起,谢姝也死了。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看地上,只道:“你怎么过来的?要吃东西么?”
窈窈缓缓摇头。
她抬起手,李缮这才发觉,她一只手,拿着一柄素剑。
窈窈将剑,架在他脖颈上。
李缮骤地怔住。
窈窈眉眼柔和,目光闪烁,但是她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微微发颤:“夫君,这把剑,不是惊鸿。”
“敢问夫君,我还能在你犯浑的时候,给你一剑么?”
李缮喉咙骤升骤落,他眼圈蓦地通红,微微低头,逼近那铁剑,剑身在他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丝。
窈窈持剑的手在发抖,但是没有后退。
李缮:“窈窈,杜鸣死了,辛植重伤,我怎能不恨。”
窈窈难忍轻哽:“我夫君,是大丈夫,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丈夫,而不是,陷民于水火之中的屠夫。”
她一字一句,语气如寻常,却更似雷鸣,隆隆劈进了李缮心中。
这一刻,他终于透过那抹不去的恨,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眼底有如湖泽,水波涌动,鼻头泛红。
是哭过吗,为他,也为他的鲁莽。
一刹,李缮心神大动,他不想看到她失望,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就是对一城的人,起了杀心。
他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头掩面:“来人。”
士兵进营帐,见窈窈持剑对李缮,大惊失色:“将军!”
李缮:“撤回屠城。”
士兵犹豫着看看李缮,又看看窈窈:“这……”
李缮呵斥:“没听到吗!撤回屠城!”
士兵连忙应是,低头出去了。
铛的一声,窈窈一直举着的剑,掉到地上,她盯着李缮喉间细细的血痕,皱了皱眉:“夫君,痛吗?”
李缮浑身脱力,他的情绪被撕开口子,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面:“我为何要答应联姻!为何!”
“我说过要带他们建功立业,等天下成为李家的天下,公侯爵位,任由他们挑——可是杜鸣死了!”
窈窈眼中泪花闪烁,她缓缓朝前走出一步,双手轻抚他的额与发。
李缮仰着头,一手捶着心口,他看她,嘶哑道:“窈窈,我痛死了。”
窈窈拂去他面颊上的血痕,炽热的泪水,骤地滚落他的面颊,濡湿了她的指尖。
那凝聚的坚固的痛恨,终于被发泄出来了,他只有将面庞埋在她手心,才能找回几丝理智。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这样落泪。
窈窈素白的手,抚着他的脑袋,他重重地握着她的手,生怕松手,自己就会堕入混沌之中。
她是他在这焰火飞舞的尘世间,唯一的一场甘霖。
李缮坐在地上,拥着她,直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肩头,他也因为极度的疲惫,意识渐渐消散。
他忽而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了南郑尸山火海,他虽然屠了城,可是心口的窟窿更大了,怒火吞噬着他的理智,直到他回过头。
他看到窈窈倒在地上,面色僵硬雪白,手边是一柄铁剑,身边鲜血蜿蜒,流向了被屠的城中。
那是他的报应。
“窈窈!”他心中的痛,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致使蓦地睁开眼,方发觉那只是一个梦。
还好只是梦。
他心口跳得极快,刚睡醒,大脑都懵着,等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被子,睡前种种,才回到脑中。
发泄过后,那种压抑不住的恨,恍若隔世,他后来竟然无知无觉地睡在地上。
想到窈窈,他立刻跳起来,抹了把脸,意料之外,没有一手灰,她还帮他擦了脸。
李缮赶紧拿起水壶直接朝口中灌,又喊:“来人!”
王焕进了营帐,他看李缮的模样,没旁的不好,悄悄松口气:“将军。”
李缮也不好奇王焕为何在此,只问:“我妻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想出去找她。
王焕擦擦汗,说:“巳时正刻时,少夫人走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现在是正午,窈窈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为何不等他,叫醒他也好啊,他不会生气的……
他脑中骤地仿若被锤子撞击了一下,耳中一片嗡鸣,谢姝也死了,那是她的姐姐,窈窈怎么可能不悲伤。
但她还是迢迢而来,劝他莫要犯错,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又问王焕:“她往哪个方向?”
……
窈窈坐在马车上,脸色煞白,她本来以为能安稳回到上庸,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肚子开始疼了。
她抚着肚子,深深呼吸,又缓缓吐气,新竹陪着窈窈,忽的,新竹看到窈窈的裙子,见红了。
新竹心急,问外面:“现在到哪了?可有城镇?”
赶车的仆妇:“没有,这沿路也没个正经城镇,都是村户,回上庸还得半日嘞……”
新竹:“来不及了,夫人要生了!”
窈窈回过神,道:“去周边……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