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见窈窈打喷嚏,郑嬷嬷拿起一件湖绿织锦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肩头,道:“天气虽热起来了,夜风还是凉,夫人,这就去睡了吧?”
新竹递上湿润的手帕,窈窈擦擦手指,又轻抚琴弦。
明月如盘,月明星稀,清透的月光穿过窗棱窗纱,落到她膝前放着的鸣竹上,素白指尖摁在琴头,几分清冷。
她今夜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脑里却愈发清楚。
初时得知谢姝滑胎伤神,窈窈是悲伤的,没多久,她就知道哪儿不对,谢姝性子周密,却在这个关节意外滑胎,很不寻常。
虽然母亲的来信措辞谨慎,但大抵和她的去信,有理不清的关联,然而,想具体知道情况,还得等她们抵达并州。
郑嬷嬷压低声音,又说:“夫人,待主母和大姑娘到来就好了。”
窈窈轻点头,已然收敛好情绪,道:“这就睡了。”
木兰匆匆进门,道:“夫人,盂县来了一封信。”
李缮来信?窈窈没料到会收到李缮的信,她压下疑惑,信封不是常用的,大抵是从哪里扯了一张糙纸折的,信也没封口,拆开后,里头只有笔墨轻狂,潦草的三个字:
[十七,归。]
窈窈回想了一下,原先李缮说的五日归,今日是十三,是李缮离开上党的第三日,距离他口中的五日回来,还有两日。
如今,估计前线战事未休,他要晚一点回来。
窈窈倒也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李缮特意写了信,她其实也没发现,那就是离他回来,还有四日。
有时候,李缮的心思还是很好揣摩的,他特意提醒她,应是想让她惦记着的。
窈窈怕到时候又给忘了,就将李缮归期和郑嬷嬷说了一下,让郑嬷嬷帮忙记住,方擦了脸和手,躺进被褥里,睡觉去了。
殊不知,有人披星戴月,马踏尘土,一路疾驰如飓风,刮回了上党郡,城门守备原先也没收到信,骤然看到李缮的人马,都很惊讶,连忙开城门相迎。
彼时,天色微微亮,东方天际显出逼退夜幕的亮光,圆月却还高悬青空,清晨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爽。
进了城后,李缮却不急了,引着逐日慢慢走回去,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轻轻的“踏踏”声。
只看天色,窈窈这时候定还没起来,李缮舌尖抵了抵犬齿,虽然心中存了闹她的心思,但终究做了回好人,没真实施。
马儿沿着上党中心的青石板街,缓缓走往衙署。
郡内官署分两邸,一块地方主管行政、经济、外交,李望和郡守等官员,便常于此,另一块地方,是李缮自用。
平时李缮在上党住刺史府,那是李望当家的地方,李望又会在气急败坏后让他滚出去,所以,李缮就在官署也常备衣裳与用品。
他一边大步往衙署走,一边拉了拉衣襟,嗅到一股汗味,皱起眉头。
只听一声:“李将军?”
李缮步伐一顿,疑惑地抬眼,连接官署内外宅院的空地,站着个女子,若他没记错,那人应是赵从事的女儿。
赵从事是如今上党郡守的兄长,六年前胡人侵入上党,他在上党担任从事,为了救粮仓的火,被熏瞎了双目,砸坏了一足,无法任事,自请回乡下养老。
却也因他的功劳,帮着弟弟争到了郡守的官职,赵府上对这位的女儿,是百依百顺。
赵华阴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李缮。
她这几日心情沉闷,家中能摔的都摔了,郭夫人与丈夫一合计,索性安排她去官署后院瞧瞧。
官署后宅有女眷居住的地方,供一些没钱买屋舍的小官家女眷歇脚,又破又小,郭夫人本想让赵华阴知道,女眷生活不易,别只盯着将军府的女眷,赵华阴有怨,干脆搬到这来住。
郭夫人操碎了心,随她了,赵华阴夜里难眠,便起来走走停停,透口气,听到前面有人开门烧火把的动静,就过来了。
她赶紧朝李缮走去,行礼。
李缮颔首,便又要朝前走去,赵华阴连忙叫住他:“将军!将军夤夜归来,可是因为知道了谢氏所为?”
李缮抬起眉头,这回终是停下脚步,盯着赵华阴。
他冷漠的眉眼,寒凉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让赵华阴心生恐惧,她不禁害怕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旋即又想,李缮一定是因为知道了谢窈窈做的事而恼怒。
她紧张得有些磕巴,说:“是,谢、夫人她所做的,实在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了!”
下一刻,李缮冷笑:“我妻做什么,自有我的默许,你在用什么立场生气?”
一路迎风赶回来,他声音略含着沙哑,一字一句,语气讥讽,落在赵华阴耳里,远比一个个巴掌还要响亮。
她顿时面红耳赤,藏在暗处的心思被在乎的人洞悉,但这个冷峻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她。
他甚至不屑与她说话,只是在转身离去前,对亲信道:“送她回去。告诉赵扬,家里教不好,就别拖着他侄女。”
…
李缮回了衙署,先是洗漱刮须,小憩片刻,待天色彻底亮了,他叫来杜鸣:“去查一查,少夫人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
赵华阴所说的事,应该在昨夜那封无名氏的信里,李缮没看信,也不清楚窈窈做了什么,他却清楚,她不至于有损并州。
只是,李缮尤为厌恶被人蒙在鼓里,他会在外人面前回护窈窈,不代表自己不介怀。
等他在官署用过早饭,杜鸣也把消息带回来了:“少夫人请郭夫人帮忙,将洛阳的谢家女眷卢夫人、谢夫人,请到并州做客。”
李缮抿起唇角,他立刻回到李府,时候还早,李望穿着常服出府,看到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前线不利?”
李缮:“打完了,母亲呢?”
李望:“吃早饭呢。”
李缮就往东府去,钱夫人桌上摆着一样鸡汁炖豆腐,一碟酸梅烧肉,一道切香瓜,她手里端着一碗粳米粥,见到李缮,叫来坐下,让人添一碗粥。
李缮没有拒绝,他端着粥,神色淡淡的,问:“谢氏没跟母亲一起吃么?”
钱夫人:“我让她不用常常过来的,逢初一十五就行了,省得我还得早起。”
婆母对儿媳有天然的权力,儿媳给婆母请安是立规矩的一样,那些严苛的家族,甚至能让媳妇站一个整个早上。
当然,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也和那些婆媳一样,各自守着规矩,但踏青前的一天,窈窈来请安,钱夫人自己睡过头了,就说日后不必这么麻烦,各自轻省。
钱夫人说着,李缮已经往胃里倒了一碗粥,李阿婶看他嫉粥如仇似的,立刻给他又递了一碗。
李缮吞下那碗粥,又问:“她有和母亲说过,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么?”
钱夫人:“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还有这回事啊,哎呀不是,她们为什么过来啊?我这不是得招待了么。”
李缮嗤笑了声,丹田里又猝然一股火似的,他再吞下一碗粥,道:“衙署还有事,母亲慢用。”
钱夫人用筷子夹了几粒米,缓缓塞嘴里,看着李缮叠在一起的几个碗,问李阿婶:“狸郎原来这么爱喝白粥啊?”
李阿婶摸摸下巴:“可能是我熬得香。”
……
李缮来得快去得也快,窈窈没让人专门盯着他的行踪,因此,她这一整日,同往常那样辰时前起床后,看书。
下午她调了琴,改了点乐谱,冯婆子有关于库内墨宝价值的事问她,她便去看墨宝了。
眨眼间就到了晚上,天色黑了下来。
新竹点着八角灯笼里的蜡烛,一边对木兰挤眉弄眼,小声说:“还有三天了!我真盼着这日子快些呢!”
三天后,等将军从盂县回来……小别胜新婚,新竹兀自乐着,木兰手肘捅了两下才回过神,窈窈和郑嬷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郑嬷嬷:“嘀咕什么呢?”
新竹:“没什么,就是、就是天热了,在说什么时候有冰可以用。夫人可要用饭了?”
郑嬷嬷点点头,与窈窈先进了屋中,窈窈趁着郑嬷嬷去拧手帕,她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憋着。
她没听到新竹和
木兰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看着新竹的傻笑,她就猜她们在说李缮,分明这一天,她都没想起李缮,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不多时,木兰挎着饭篮子回来,李阿婶也跟着。
李阿婶贴身伺候钱夫人,郑嬷嬷待她多有尊重,忙问:“老姐妹,你怎么也来了?”
李阿婶手上提着一盅白粥,她道:“我是来送粥的。”
“早上我按从前乡间的办法,熬了一锅白粥,将军回来后一口气吃了三碗!夫人就让我送点给少夫人尝尝。”
郑嬷嬷接过白粥,好奇:“侯爷回来了?不是说十七才回来么?”
新竹和木兰不解,既然提前回来了,也去了东府吃饭,为何不知会一声呢。
窈窈也看向李阿婶。
李阿婶:“十七?没有啊,早上就回来了。哦对了,少夫人晚点来一下东府,夫人要问问亲家北上的情况。”
郑嬷嬷心内又是一惊,窈窈神色倒是自然,道:“知道了,我吃过了就去。”
郑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窈窈用汤匙搅搅白粥,舀了点放瓷碗试一口,对郑嬷嬷笑道:“着实好吃。”
用过晚饭,窈窈和郑嬷嬷去了东府,一路慢行当做消食。
郑嬷嬷刚刚怕影响窈窈胃口,始终忍着,此时再忍不住,道:“夫人,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窈窈抬眼,走在两府之间的甬道上,已经挂着灯笼,风吹灭了其中一盏。
过了好会儿,她才慢慢道:“他应该知道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将军这种喜恶两极的性子,夫人才不好跟他说这些事,否则,若将军不肯让谢家女眷北上,夫人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郑嬷嬷犯愁,而窈窈的心绪,比郑嬷嬷所认为的平静许多,与其担心李缮发火,不如等他真的发火了再说。
到了东府,钱夫人便提这件事,窈窈将郭夫人搬出来,说:“若是请婆母出马,我娘家父亲会认为是我在胡闹,所以我特意请郭夫人做东。”
“婆母到时候若是不喜欢应酬,谢家女眷可以住在郭夫人府上。”
钱夫人:“家里空房子多得是,哪有亲戚来玩住别人家的道理,让她们就住这儿吧。”
将此事定下,又问什么时候到,窈窈考虑到谢姝滑胎,路上不能操劳,便说:“大概半个月后。”
钱夫人:“哎哟,真折腾。”她没觉得不对,只当是一次寻常的亲戚走访。
窈窈没有久留,戌时就回西府了。
大门口,木兰正东张西望,瞥见窈窈的身影,赶紧小跑过来:“夫人,侯爷回来了,正在洗浴呢!”
…
浴房内,李缮一手搭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睛。
听到一些细碎说话声,他睁眼,眼中映出对面的洗漱架,架上搁着一块乳白色的香胰子,一盒不知道什么用的香丸,一盒润肤膏,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瓷瓶,上回他打开过,里面似乎装着花露……
不仅如此,还有大大小小的布巾,纹路不一,也不知道那么小只的身躯,怎么要用那么多布。
而在那之前,这个洗漱架上,空空如也,除了他一条擦身子的布巾。
他皱眉,倏地站起身,水声哗哗下滑,他扯下自己那条布巾,不经意间把摆得稳妥的盒子扫到地上,香丸掉了一地。
他随手擦擦身子,披上衣裳,走出浴房,窈窈正好从屋内出来。
浴房就在正卧隔壁,隔着一堵墙,李缮又不爱把门关实,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窈窈看着李缮,问:“夫君没事吧?我听到……”
李缮压着眉眼:“没事。”
他越过她走进屋子,郑嬷嬷担心地看了眼窈窈,窈窈示意她去看看浴房,又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内。
李缮将巾帕丢到榻上,自己收腿盘坐其上,垂着冷冽的眉眼,在给自己倒水。
窈窈掩上门扉,到他对面也坐下,拿起桌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烛芯。
火光跳动里,她低垂美好的眉眼,唇色轻红,如水波潋滟,因是晚上,发间没有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在光下,折射线条般的柔光。
似乎察觉他的打量,她缓缓抬眼,眼神却清澈而冷静:“夫君,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李缮轻蔑地笑了一声,端起水杯吃水。
他这般模样,窈窈早有准备,便稳了稳心神,道:“我叨扰郭夫人写信回洛阳,请我母亲、姐姐北上。”
“自夫君杀了萧家人后,我猜夫君有雄心壮志,只是,夫君也明白,女子保身之手段太少,若朝廷迁怒,谢氏恐怕……”
谢翡弃上党不顾而逃尚且能被保下,谢兆之总有各种手段,但母亲和姐姐,尤其是姐姐,就难做了。
她不能不去考虑。
李缮终于接话,道:“于是你偷偷准备,打算让我这个女婿、妹夫惊喜。”
他话里都是刺,窈窈只做不知,问:“那你‘喜’么?”
这回李缮气笑了,反问:“你看我像‘喜’?谢窈窈,世家将你培养出百般心眼子,你拿来对付我。”
这话有点冤枉窈窈了,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也没非要瞒着,就像现在,李缮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早晚的事罢了。
她咬了咬唇,又道:“我只是……怕夫君不同意。”
李缮目光倏地变冷:“对,如果让我早知道,你要护谢家人,我不会同意的。”
窈窈呼吸一滞,她早有猜想,可是李缮亲口承认,还是让她如坠冰窖,他果真厌恶世家到这种程度。
她站起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夫君从来英明,不会牵连……”
他冷笑:“我不英明,我最擅长意气用事,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将谢家人全赶回去,省得他们知道得太多!”
窈窈身形僵了僵,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像是一朵褪色的花儿。
李缮用力攥住杯子。
他不止是恨窈窈瞒他,更恨这一切,是在他的不经意间默许的,他已愿意接纳她为妻,与最开始娶她时候的心情,全然不一样。
但她,依然死死防着他,要等谢家女眷到并州,才和他说这一切。
李缮觉得他就像个傻子。
偏偏窈窈的声音,那么冷静:“夫君,我没有同家人多说什么。”
杯子在他指间碎了,他将瓷片丢到桌上,声音冷淡:“那日你发去谢家的信,我直接让人送了。”
“本来所有发去洛阳的信件,都得我过眼的。你到底说没说,只有天知道。”
窈窈倏地抬眼,她眼底轻轻动着,流光如碎金,像是什么有了裂痕,淡淡一道,蓦地皲裂蔓延。
李缮本是满腔的怒火,这一瞬,却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可窈窈很快垂着脑袋,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只能看到她的长睫,以及用力咬着的唇。
他明知道窈窈不会那么做,可是此时被欺骗的恼怒,让他这样刻薄地质疑她。
她却不说话了。
李缮等了一会儿,怫然,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窈窈坐回榻上,郑嬷嬷悄声进屋内,还没等她说什么,窈窈勾起唇角,扯起淡淡的笑,道:“嬷嬷,你给我备上笔墨吧。”
将白玉镇纸压在纸上一角,她拿起笔,回忆着脑海里的措辞,没一会儿,写完了一封信。
窈窈动了动肩膀手臂,松了口气。
郑嬷嬷看了眼窈窈写的东西,一阵心疼,道:“夫人的为难,将军是一点都不考量的。”
窈窈本也没想过他能考虑,不过,这样也只是回到最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底,李缮暴烈易怒,从未变过,他可以对她好,也可以这样怀疑她。
不知道李缮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窈窈想了想,还是等一下他吧,她拿出一本字帖,对着烛光练了起来。
这一练,就到了子时过后,屋外还是传来一道脚步声。
窈窈揉了揉眼睛,只看李缮快步走进屋内,拿起架上一本兵书,转身就又要走。
窈窈:“夫君。”
李缮走出好几步,才回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窈窈将她今晚写的信递出去,李缮犹疑了一瞬,拿过去,入目一行字:[……窈窈十分想念母亲与姐姐,盼望……]。
窈窈道:“这是那日送去洛阳的信的内容,我凭记忆默的,应有九成一样,若夫君不信,待我母亲到并州,可拿信对证。”
李缮:“……”
窈窈静静看着他:“我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现在不会,
以后也不会。”
李缮缓缓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钻心的疼痛。
窈窈合乎规矩地福了福身,和以前似乎一样。
不对,李缮突的想,不一样了,她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就算对着他,也是浅淡的,没有情绪的。那不是看。
而现在不看,以后也不看。
…
窈窈转过身,等到这个时候,她很困,能做的事都做了,李缮怎么想,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新竹替她褪了外衣,窈窈躺到床上的时候,发现李缮还是没动,但也没看她誊写的信件,那么高大的男人默默立在那,烛光将他影子嵌在墙上,几分孤高。
她沉重的眼皮一坠,合上了眼睛。
不多时,床上另一边,多出一道重量与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她听到李缮语气生硬蛮横,却问了一句:“睡了没。”
窈窈心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