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芷腾的站起身, 指尖下意识地将那纸条攥得发皱。
这幕后之人摆明了要将他们绕到玄学鬼神之说里去,她的脑子里猛地涌出历史上的那些事件,巫蛊之祸、猫鬼巫术案、十香词冤案……
感知到她的不安, 宋怀景握住她的掌心,自然而然地将指尖穿过她的指缝, 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 他温声笑道:“阿芷,别忧心。”
“这怎么会不担心。”贺星芷皱起眉。
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只有这道题她不会解,但每每看了答案便能参透。
最近遇到的这奇事, 倒让她有些头疼, 如今眼前扑朔迷离, 系统又没有半点提示。
到底是可恶的商战还是官场上的争斗,贺星芷也一时看不清。
感觉到他指尖在自己手背上的触感,贺星芷顺势低头望向宋怀景的手。
只见冷白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脉络, 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且干净, 边缘打磨得光滑, 不留半分棱刺。
掌心略微有些许粗粝的茧子,许是长年执笔书写留下的痕迹。
她瞧着宋怀景这般精心打理过的手,耳根无端一热, 昨夜混沌的记忆碎片倏然涌上心头。
又想起那几位官员受的伤,贺星芷急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万一伤了手, 行事会多有不便, 伤了腿脚就要卧床养伤做不得剧烈运动,伤了脸……伤了那么好看的脸,你不难受我难受。”
宋怀景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脚步轻挪, 朝着贺星芷靠近些,旋即忽地垂下头埋在她的肩上。
隔着肩头衣物的布料,贺星芷也能感觉到他高挺的鼻梁剐蹭过的触感。
“若是能让阿芷心疼我,我便不怕受伤。”
是了,宋怀景可是为了吸引她注意会故意伤自己的性子,他想,他一点也不怕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宋怀景最不怕的就是肉体上的疼痛,若是流点血便能博取到贺星芷的关注与同情,他对此甘之如饴。
“你说什么胡话呢?”贺星芷轻轻地往他肩上扇了一掌。
她说着也没推开宋怀景,只静静地让他抱着她,“这纸条在你腰带上发现的,唔……”
贺星芷仔细地想了想,宋怀景行事极为谨慎,平日换衣裳也不用下人帮着换,他又有武功内力在身上,若是有人刻意靠近将这纸条放到他身上,他定会发觉。
除非是亲近之人抑或是在他正忙着别的事,分了神时放到他身上的。
“哥,你说你身边会不会有反水的人呢?”
宋怀景靠在贺星芷的肩上,第一反应是她总算愿意这样唤他了,也是在这几日亲近后,也许是想起更多从前的事,贺星芷逐渐也习惯叫他哥,当然更多时候还是直呼其名。他不自心中又有些欣喜。
贺星芷心里想的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下巴抵着贺星芷的肩窝摇了摇头,硌得贺星芷直发痒。
“我身边皆为亲信,不一定是我身旁亲近之人所为。”
贺星芷目光扫到桌上的那几碟前菜,这包间除了红豆和宋墨进来过,便是上菜的小二进来,“你还记得刚刚上菜那人的模样吗?”
贺星芷早就习惯用着这对近视眼看世界了,除了熟悉亲近的人,所有人的脸在她眼中都是模糊的,且金禧楼的小二太多了,她也记不住有谁。
“阿芷的意思是怀疑方才上菜时,有人趁着我们不注意将纸条放到我身上的?”
宋怀景回忆一瞬,在上前菜时,宋怀景和贺星芷自然没有在外人面前谈论这些事。
那时宋怀景正在替贺星芷洗手擦拭,将注意力都放在贺星芷身上,确实有可能趁机将这奇怪的纸条放到他的身上。
可如今将这纸条放到宋怀景身上的意义又是何在,先是诬陷此事出于宋怀景之手,结果又将他推到受害者的团体中。
“嗯,要不然就是你来金禧楼路上时被人放到身上的。这事定是人为。”贺星芷抿了抿唇。
“有印象。”宋怀景轻声道,笑了一声,“好在我眼力还不错。”
贺星芷总觉得他现下是在内涵自己高度近视呢……
“那是不是要先找他,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金禧楼生意向来好,不仅月钱给得丰厚,且从不拖欠。连堂前奔走的寻常店小二,也多半做得长长久久,鲜少有人主动请辞。
除了因为生意扩张需增加人手外,平日极少变动。故而若要寻出那名小二,或是在暗处留意他的行踪,倒并非难事。
“先不要打草惊蛇。”宋怀景眯起双眼,“待会我为你指出那店小二。”
“好,可以把李大人那张纸条给我看看吗?”贺星芷重新坐回椅上,拿着李大人那张纸条与宋怀景身上的对比了一番。
这两张纸瞧着都不是寻常书信的纸张,大小和上面的图腾都一模一样,唯独宋怀景这张还没有任何字样。
贺星芷指腹抚摸过那纸条,发觉触感有些不一样,李大人这张还有些皱巴,显然是湿过水又干了。
想来也许是昨日宋怀景不慎弄湿,也是因为弄湿了这纸才显现出字迹。
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举起宋怀景那张纸条,对着光仔细瞧了瞧,明显看见了字迹划痕。
“阿芷,可是有什么发现?”宋怀景撑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好像是发现了点什么。”
得亏贺星芷以前爱看悬疑文,知晓古代传递密信会使用一些法子将字迹隐匿,再通过一些条件例如火烤、遇水将隐藏起来的字迹显现出来。
最常见的便是矾水写字令干,以五倍子煎汤浇之,则成黑字。①
她将桌上杯中的水倒了一点出来,指尖沾水碰到宋怀景的纸条上,果不其然很快出现了字样。
一时半会贺星芷还想不出是怎么写的字,但总之肯定是一些化学反应的变化,当然也有可能是物理变化,比如用力写字留下痕迹刷上淀粉水晾干,再沾湿也会显现出字样。
但贺星芷如今不太需要纠结其根本,知晓沾水可显字便足够了。
“你看。”贺星芷将纸条递给了宋怀景。
“这两张纸上的字样瞧着还不是一样的。”宋怀景蹙眉,“也许是对应着每个人受伤的部位。”
“每个人……”贺星芷摸了摸下巴,“你可以和我捋一下所有出事的大人的信息吗?”
“自然可以。”宋怀景拿出纸笔,一边写着一边与贺星芷说清每个官员的品阶姓氏年齿。
御史中丞杜大人,目生翳障。
太常卿赵大人,折臂无法书写。
国子司业王大人,磕破头。
工部侍郎李大人,肩伤、脚踝骨损。
这几位官员品阶皆不低,最低的是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赵大人。而每位官员各司其职,互相有交集的并不算多。
“这些大人,和你有没有意见不合啊?”贺星芷挠挠头,想起了那些传言。
宋怀景摇摇头,“也许在旁人看来,政见相左便是结了仇怨。但于我而言,无非是公务之上,偶有不同的意见罢了。我们是同僚,又不是政敌。”
贺星芷点点头,想来也是,她虽然不怎么关注官场上的事,但宋怀景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也有他的能力与道理。
而且这些官员都在四五品,有先帝在位期间的老臣,也有像宋怀景这般年轻有为的。有世家子弟,也有平步青云者。
乍一看,竟找不到什么共同点。
“阿芷如今是想从这些官员下手调查?”
贺星芷又摸了摸下巴。
“自然,如今也就这些人在明,从他们身上下手去调查应该是最方便的。但这些大人与金禧楼貌似也无仇无怨,想来也并非单纯因为在金禧楼吃过饭就被报复。”
显然,幕后的反派就是奔着她与宋怀景两人而来。
正当贺星芷感觉头又有些痛时,雅间门边的铃铛响了响。
宋怀景不着痕迹地迅速收起宣纸以及那两张字条,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姿态慵懒地背靠在桌案边,与贺星芷对视了一眼。
贺星芷朝着门的方向唤了一声,是小二端菜进来了,红豆也跟着进了包间。
待菜上齐后,门又被关上。
端前菜的也是那小二,只不过宋怀景此次坐在内侧,那人并没有再靠近他的机会。
他挨到贺星芷耳边,“就是方才端仙群羹上来的那人。”
记下此人,贺星芷简明扼要将这几日的事与红豆说清,让她去查他,姓甚名谁,何时入的店,平日与何人往来。
宋怀景起身,绕在她身后继续帮她按着头上的穴位,“阿芷,先放轻松些,你瞧你这头痛又犯了。”
“东家,先吃饭吧。”红豆也附和道。
他们说的对,事已至此,贺星芷也只好先用饭……
坐着消食时,贺星芷转而看向宋怀景,“那怎么办,你现在是不是不能乱走了,在路上可能遇到危险,在家里书房都能遇到危险,在金禧楼待着?也不行,万一这楼里有坏人怎么办?”
她的话像炮轰似的,一句接一句,宋怀景理了理她的衣襟,“有危险也定是人为,若是能避开这人为,我也不一定受伤。”
宋怀景对这些事倒是看得明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贺星芷明明知道,有止痛药,有万能的药可以减少疼痛,但她还是下意识觉得宋怀景此时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纸条上的字样,能想到是何处的文字吗?”贺星芷想了想,忽地想起一个人——国师。
她提起精神,晃了晃宋怀景的手臂,“哥,你怎么不去问问国师,国师不是神机妙算吗,他能不能算出一点什么,又或者能猜到点什么?”
宋怀景下意识蹙起眉头,这些日子翊玄貌似有自己忙的公务,近些日子他又一直绕在贺星芷身边,从润州回来后便没有再见过他了。
“也许可以问问。”他嘴角扯起一个笑。
哪怕贺星芷不想宋怀景出门,但他还是去寻了国师一趟。可惜他也暂且瞧不出个大概,只道近些日子他们二人都要注意安全。
贺星芷决定先魔法对轰,对方诬陷她的酒楼是不祥之地,她请高人来证明此处是风水极好之地不就可以了。
这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借着宋怀景的名义,她请了国师还有京城颇有名望的高僧来做法,认证此地并无邪祟冤魂,甚至风水极好。
紧接着贺星芷又安排人手免费施粥,邀请乞丐贫民乃至普通百姓吃喝,金禧楼人声鼎沸,阳气旺盛,众人只觉得热闹,半点阴森之气也没感觉到,那所谓的地基下有冤魂的说法也不攻自破。
宋怀景借着自己多年布下的人脉,不过一两日功夫,京城各大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口中多了一段新的故事。
正巧将贺星芷少年时期遇到对家谋害隐姓埋名的故事宣扬出去,虽然那故事不曾直接带上贺星芷的姓名,但结合着京城、酒楼、富商、孤女等字眼,都直指正处于风口浪尖的贺星芷。
从前百姓们鲜少接触到这些商贾的斗争,只觉得好奇至极,街头巷尾的新谈资,瞬间从金禧楼压制冤魂乃不祥之地,转向了这究竟是哪家对手,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陷害贺东家。
贺星芷与宋怀景也毫不避嫌,光明正大宣布了订婚结亲的事,这般镇定又心中无鬼的姿态,显然也是说服众人的一大推手。
紧接着,这几日宋怀景一边熟稔地准备婚事的大小事宜,一边暗中继续调查。
又去那几位大人家中做客,意要与他们联手找出故意伤他们的幕后之手。
只是不知是宋怀景这些日子防备心极重,抑或是这纸条就是故意放在他身上引起他与贺星芷的恐慌,他并没有像前面几位大人那样遭遇不测。
而那店小二贺星芷这边也在盯着他,不见有什么异常动作。
而那纸条上的字样,经过查证,是西南某地流传的一种特殊字体。
其上所书内容,亦与宋怀景所料不差分毫,正是精准对应了每位遇事官员受伤的身体部位。
而他那张纸上对应的是右手。
为此,他又故意演了一场戏,假装右臂受伤,恰巧在润州时他右肩受过伤也假装右臂受伤,演起来也一回生二回熟,无人怀疑。
顿时,日子竟变得风平浪静。
只是贺星芷看着剧情的进度,以及还未查到幕后之人,她也知道,此事绝非就这样结束了,
哪怕不看系统的剧情进度,贺星芷也能想到这幕后之人不可能为了损坏她酒楼的名声,去招惹几位大官员。
只是这段时间过去了,宋怀景这假也休完了,前一阵皇帝来寻他,是想让他去当他那一对儿女的夫子。
他本想拒绝的,他政务繁忙,又要抽出更多的时间与贺星芷相伴,甚至都起了要辞官的心思,只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贺星芷。
当初做官,是想给自己与贺星芷一个更好的生活。后来做官是想要权要财,也是为了有更多手段去寻找贺星芷。
而如今阿芷已然回到他身边,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安乐,宋怀景自问并非什么大公无私之人,这官早就不想当了。
更何况他实在不想揽教书的活儿,被卷入后宫和教育的是非。
但他没法直接驳皇帝的面子,毕竟这是莫大的信任。所以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提了个条件,只教诗词书画,陶冶情操。至于那些正经的经史和治国道理,让李成璟另寻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教。
好在这对皇子公主天资聪慧,是好教的主。
这两日安稳得让贺星芷总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结果还未去想这京中到底是何人害她与宋怀景的名声,她这边的商队出了大事。
上个月,宫中为筹备皇后寿诞,需紧急采办一批苏杭珍贵丝帛与海外香料。
李成璟深知贺星芷的商队不仅规模庞大,她作为女商,更精通这些女子喜爱的珍品,且品质把控极严。
在北方,她有自己的船队往来漕运,在南边,她又和世家崔氏的亲家,也就是崔汐真母族舅舅的船队有合作。
加之皇帝还想借此恩典拉拢宋怀景的心,顺水推舟,将这桩旁人求之不得的皇差交给了贺星芷的商队。
贺星芷从前固然富有,但这到底是封建社会,商人比不上当官的地位显赫,当如今多了个皇商的头衔,对于提升她的地位来说也是极好的。
提升地位,也能获取积分,贺星芷便欣然答应了。
结果前两日运送这批贡品的船队却在京畿外的运河上遇到了变故,与华州州府的官船发生碰撞,货物被当地官府暂扣。
因出行前为求稳妥,商队并未张扬皇差身份,只悬着贺氏的商旗,谁知又偏逢领队的大掌柜途中急病倒下,无人主事。
华州州府见无凭据证明皇商身份,竟反指他们假冒皇商欺瞒官府,乃大不敬之罪。
消息传回京城,摆明了要贺星芷出面处理,这可是皇差,若有什么闪失,可能真被安了个大不敬的罪名。
虽然贺星芷本人对皇权没有多少敬仰的,但她的商队还被扣着,于情于理,她都不得不走这一趟。
所幸事发之处距京城不过百里,她携上中书省补发的文书赶往华州,让州府放人交还货物,估摸着几日之内应该可以解决。
此次她便轻装上阵,除了红豆,只带了几位护卫一同前去。
出行的行李本该是红豆准备的,但这件事被宋怀景抢了去做,从前他没少帮贺星芷做这些琐碎之事,如今收拾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贺星芷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前去华州。而宋怀景这边公务抽不开身,没法与她一起去,但已经为她准备好随身携带的行李。
夜里,宋怀景将为她理好的包袱交予贺星芷。
“忽地心感惶恐。”宋怀景理着她的衣裳,轻声道。
“不要担心啦,不是有你的暗卫在暗中保护我吗?”
贺星芷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安慰他的模样。
宋怀景却笑了,“阿芷,我只是想起八年前,我与你见到的最后一面,便是你与商队准备离京,我在门前为你整理衣裳。”
人的记忆好似会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会故意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另一个极端便是会不断加重这悲伤的记忆,在往后无数个日夜反复凌迟着自己。
宋怀景显然属于后者。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她穿了一身杏子黄的衣裙,鬓边簪着一只蝴蝶金簪,在晨光下颤巍巍闪动着光芒。
她临走前还色眯眯地摸了把他的胸膛,一副回京后一定要再摸个够。
那时距离定下成婚的时间也不过还有几个月。
贺星芷噤了声,尝试开口道:“那是意外,我当初并非本意离开你的。”
她惊讶,自己竟能将这些事实说出口,贺星芷还以为也许会受到系统限制说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她还是没有将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是个虚构的世界说出去。
宋怀景看着她,八年前也是在秋天,如今也是秋天。
贺星芷揪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他的手。
“阿芷,你答应过我的,今生会与我长相守。”
“嗯?我,我有说过吗?”贺星芷话说出口,才又摆摆手道:“我不是说不愿意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只是我真不记得说过这话了。”
他叹了一声气,皱起眉头,“阿芷,在床榻上与我欢愉时说的。”
贺星芷未料到宋怀景说话这般直白,忽地觉得有些脸热,“呵,呵呵,有吗?哦,可能我太兴奋,忘了。”
她自己都未发觉自己的话说得比宋怀景的还要直白。
宋怀景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又躬身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阿芷,我不敢奢望什么,如今只求你若是有一日,非要离开我,又要抛弃我舍我而去,千万告知我一声,不必说去处言归期,只让我知晓你无论身在何处,都过得平安喜乐,安康无恙,可好?”
贺星芷不知为何,霎时感觉有一股电流从尾椎骨袭来,盘旋至她的心头,扯得她又酥又麻。
见她依旧噤声,宋怀景又问道,“阿芷,过去的几年,你过得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