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眼睫打湿, 视野被雨水浸泡糊作一团。
贺星芷眯着眼,条件反射手脚并用从宋怀景的怀中挣脱开,又挪着步子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宋怀景低眉看了眼方才搂住她腰身的掌心, 被冰冷的雨水泡湿的掌心已然感觉不到贺星芷身上的温度。
他直到如今,才愿意承认, 贺星芷不仅没了从前的爱, 连身体本能的亲近也无了。
他看着她身上本只是半湿的衣物彻底湿透了,方才她拿着遮雨的芭蕉叶在下坡险些摔倒时脱离了她的手落在地上,被雨水击打, 积了一滩水洼。
宋怀景咽了咽唾沫, 只是此时这般危急时刻, 他已然顾不上那么多。
她活着比她爱他更重要。
“阿芷,走!”宋怀景声音沙哑,雨水顺着眉骨滑落, 砸落至地。
说罢, 他伸手想要推她一把, 右肩未愈合的伤口让他疼得失了力,掌心只堪堪擦过她的肩头。
“跑什么跑,要跑一起跑呀, 跑一个是跑,跑两个也是跑。”
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太过嘈杂,贺星芷几乎是喊出声, 只是她的声音也被这大雨吞没。
“宋大人, 南边有私兵往城内赶来,我们谁也打不过!我们一起藏起来才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贺星芷扯着他的衣袖喊道。
“私兵?”
宋怀景却没有过多惊讶,他早该料到如此场面,否则不会预先将调兵符给了燕断云。
只是他与翊玄到底是轻敌了, 哪怕料到不妙,起初也只以为顶多是官府贪污,直至近几日才查到并非贪污这般简单。
贺星芷也不知自己如何有了一身牛劲,扯着宋怀景往坡上跑去。
“小燕已经去城西京口寨调兵了,没事,等小燕赶过来就好了。”
她扯着宋怀景蹲在一处芭蕉树下,那是她方才发现的藏身之地。
这风大得将宽大的芭蕉叶吹得簌簌震颤,雨水顺着叶脉汇聚成细流,从叶子边缘滴落,砸落在两人脚边。
贺星芷屏住呼吸,湿透的衣料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而她的手还下意识地攥着宋怀景的衣袖。
方才她也能听得到脚步声竟渐渐变小了,贺星芷知晓宋怀景的耳力比自己好得多,她扯着他的衣袖看向他。
“那些人没有朝着我们的方向来……”
贺星芷看着宋怀景弯下腰身,侧着头靠近地面。
他只听到脚步声似渐渐往南边移,最终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贺星芷冷得身子直发颤,听到宋怀景这句话露出了几分喜意,“当真?”
她松开攥着衣袖的手,将双手掌心摊开,又互相搓了搓,只觉得双手已然毫无知觉。
宋怀景凝神屏息,细细地听闻,随后他朝着她点点头,“嗯,往南边走了。”
“是不是去南边那群私兵了?”
“也许……”
此时雨势渐小,风却依旧像是要吞噬一切般呼啸着。
头顶的芭蕉叶互相击打发出啪啪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
船还在岸边等着贺星芷,等着将她接去安全的地方,船上有私家的护卫,但只在船上候着,无论如何,现在将贺星芷送到船上才是上计。
“阿芷,我先送你去船上。不过阿芷,你怎么往这个方向走,距离河岸离你的船更远了……”
贺星芷顿时尴尬地扯出了个笑,“天黑了,我找不到路,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好像走错路了。”
当她发现自己好像走错路后,才爬上坡上找了个地儿蹲着藏身,总想着躲起来好过乱走。
她说着话,见面前的宋怀景站起身,抬手又折了一块芭蕉叶,随后他将芭蕉叶轻轻置于她的头顶上。
“走吧阿芷,国师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一切只能等燕郎将兵马带入城中。”
“走去哪?”贺星芷双手抬起,举着芭蕉叶。
“去崔氏的船上,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宋怀景笑道。
“那你呢?”
贺星芷缓缓站起身,未料到方才蹲着久了,这一站起身两眼一黑。
她从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宋怀景习以为常手疾眼快地扶住她,“阿芷,小心些。”
他四处眺望,确认没有脚步声才继续道:“我自然是先送你去崔氏船上,再回城中与翊玄以及裴墨之汇合。”
“你等会自己一个人回城中?”贺星芷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嗯,莫非还要你陪着我回城中?”宋怀景垂下眼睫。
此时贺星芷正不动声色地又将手臂从他的掌心脱离出来,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皱起眉头,嗓音中带了些许忧虑:“会有危险吗?”
宋怀景摇头,“就算危险也没办法,阿芷,不能再耽误了,别再优柔寡断,我送你,你得了安稳,我才心安些,你懂吗?”
贺星芷冷得嘴唇微微发抖望着宋怀景。
她不懂,她不懂的。宋怀景明明都知道,但还是执意问出口。
贺星芷不知为何,总是还觉得心底有阵不安感,但眼下,不成为宋怀景的拖累就是对他最大帮助,她咬着唇用力地点点头。
“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穿过树林,走在泥泞的路上,泥水早已经将两人的衣摆浸透,沾了泥水的布料黏在腿上,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
鞋底一下一下地陷入泥沼中,贺星芷本就耗了不少力,此时已艰难地开始轻喘着气。
宋怀景站在她身侧,知晓她不再喜欢自己与她的肢体接触,只将手臂悬在贺星芷身侧,随时准备在她踉跄时扶住。
雨势渐小,但夜幕也真正地降临,他们走的不是官道,一直走在林子间的泥路上,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掩护。
“阿芷,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走到了。”
他身上的伤口正留着血,宋怀景疼得轻颤,连说话的嗓音都暗哑几分。
贺星芷看见宋怀景说话时轻蹙着眉头,“宋大人,可是身上伤口崩开了?”
“无妨,小伤。”
他轻声道,贺星芷正想问他用不用吃止痛药时,却见宋怀景突然僵住了身子。
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宋怀景突然凑近她的耳旁:“阿芷,你先走,千万不要出来。”
在贺星芷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时,宋怀景旋身将她完全护在怀中,紧接着自己便猛地被推向转角路旁一块突出的山岩后。
贺星芷朝着岩石后的稻草堆边倒去,掌心擦在地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但她顾不及痛,想起宋怀景的话,也顾忌不了体面,近乎是爬着朝巨石后躲去。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道破空声响从后方传来,而宋怀景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一枚铁蒺藜钉入他的肩胛。
贺星芷只见宋怀景身子往前倾,却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左手提着的剑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雨水顺着剑锋滴落,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断续的痕迹。
“宋大人,哦现在是宋参政了,好久不见。”道长依旧穿着那身道袍,看他提着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眯眯地望着宋怀景。
宋怀景竟扯嘴角笑了,“原来是你。”
见到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面庞以及嗓音,却总算是知道这道长是何人,冯霄,曾经五皇子的幕僚。
只是当年处死五皇子后,冯霄也销声匿迹了。
“现在才发现是我,看来宋大人是好日子久了,这点戒备心都没了,啧啧。”
冯霄也没有直接对他动手,只是垂下眼睫瞥了一眼宋怀景身上的伤口。
宋怀景想提剑,竟发现手上也无了力气,想来是冯霄在铁蒺藜上做了手脚,让他此时尽失了力。
“而且也真没想到,你居然在我手里栽了两次,也不知宋大人是如何作想。”
贺星芷躲在巨石后,顺着坡度往上爬去,泥水将她浑身上下都弄得脏兮兮。
她靠在草丛中,只感觉心脏扑通乱跳着,他们说话的声音透过雨声传入她的耳中。
只是他们的对话宛若打哑谜,贺星芷压根听不懂。
直到系统的提示,贺星芷才知晓来龙去脉。
才知晓三年前夺权之争,五皇子与当今圣上是斗到最后的,而宋怀景人生中最凶险的一道坎便是被五皇子与冯霄摆了一道,他为李成璟受了伤,险些丧命。
宋怀景的求生欲本就不强,这伤又极其凶险,若不是当年李成璟将他有的所有名贵药材吊着他的命才勉强活了下来。
也是因为此事,李成璟才格外信任器重宋怀景,否则他也不会在如此年纪便官拜参知政事。
宋怀景咬破了舌尖,感觉到嘴里弥漫的血腥味以及钻心的疼痛感,才提起力。
所以冯霄早就知道宋怀景的身份了,只是想来宋怀景还有利用价值,又因为在润州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便一直对宋怀景按兵不动。
冯霄最擅长的便是隐匿行踪。当年五皇子兵败后,他能在朝廷的追捕下销声匿迹十余年,靠的就是这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和藏息功夫。
即便是宋怀景这般敏锐之人,也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方才不过是玩了一出调虎离山之计,让宋怀景与贺星芷松懈下来,紧接着暗中中伤宋怀景,但偏偏不会伤到要害处。
他轻蔑地扫了眼躲在岩石后贺星芷的身影,他也早就查清了贺星芷的身份,不过一个普通商女,连多瞧一眼都嫌多余。
冯霄又将目光转回宋怀景身上。
只是宋怀景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他瞬间凝起神,举起长剑,动作却丝毫不缓,每一剑都直取要害。
冯霄挥着拂尘连连躲避,“不如加入我们,以你的才能,何愁大事不成?”
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的意味,“当年五殿下未能给你的荣华富贵,我都可以加倍奉上。”
宋怀景冷笑一声,“乱臣贼子,也配谈荣华富贵?”
他肩头与身后的伤口都还在渗血,挥剑力道渐渐变小。但还是划破了冯霄的左臂。
“放弃挣扎吧,宋大人,你若是想护住那商女,也该考虑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冯霄本是试探道,却未料到宋怀景竟有一瞬的停滞。
他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看来那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嘛,居然能威胁得上宋怀景。
冯霄手中拂尘摆去,眼见又要朝宋怀景射出一枚铁蒺藜,右侧一支箭破空而来,射在他的右腿上。
冯霄猛地转身,看见站在高处的贺星芷,他举起手想朝着贺星芷的方向射出一枚铁蒺藜,宋怀景趁机举剑打落他手中的暗器。
紧接着贺星芷将第二支箭又射到他的左腿上,冯霄瞬时跪倒在地。
贺星芷眯了眯眼,举起弓箭,往他肩胛又射了一箭。
“阿芷。”宋怀景抬起头,手却连握着剑的力道都无了,他霎时半跪倒在地。
与同样跪倒在地的冯霄平视,宋怀景扯出一个笑,“冯霄,该放弃挣扎的合该是你。”
“哈哈哈哈。”
冯霄大笑几声,“宋怀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知道你现在定是不想杀了我的,不过……”
冯霄话音刚落,宋怀景便听闻了远处骤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他看着冯霄,只见他的神情越发兴奋起来。
虽水陆兵可时刻出兵,但距离此地有一段距离,今夜又下着雨,道路泥泞,燕断云没办法那么快带着润州水陆兵赶来。
唯有一种可能,是冯霄的私兵。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侧旁冲出,贺星芷从地上捡了根木棍,双手攥紧,狠狠向冯霄的后颈砸去。
砰的一声,冯霄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禁瞪大着眼睛,坐在地上的身子晃了晃,轰然栽倒在泥水中。
“走!”贺星芷上前扶起宋怀景,又嘀咕一句,“真的是反派死于话多。”
此时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宋怀景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宋大人,还能走吗?”
宋怀景低头看着倒地的冯霄,试探着他的鼻息,他受了伤,根本不可能带着冯霄全身而退,且冯霄断断不能现在就死。
贺星芷踹了他一脚,“没死吧……”
“没死,阿芷留他一命。”
贺星芷哦了一声,只见宋怀景四处望了望,想来是记住此处地点。
“走吧,我们先别管他了,保命要紧。”
贺星芷不容拒绝地抱着宋怀景的左臂几乎半拖半拽地带着他跌跌撞撞前行。
马蹄声越来越近,若不是冯霄像宋怀景那样也轻敌了,贺星芷与宋怀景看来是要在这丧命了。
若是碰上私兵,贺星芷有再多金手指,也感觉自己这局要重开了。
“宋大人,你要坚持住。”贺星芷感觉到怀里的手臂越来越沉,开始心慌起来。
若不是为了送她,宋怀景也不一定会遭受暗器袭击……
明明冷得浑身发抖,贺星芷又感觉自己热得出了一身汗。
“阿芷,放下我吧,你先走。”
贺星芷没有回话,只一味地拖着宋怀景继续走。
宋怀景连挣脱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又轻声道:“阿芷,我没事的。”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抛弃了。
贺星芷满脸的雨水,看着他,“嘘。”
她走到一处废弃的运河支渠,干涸的渠底积了层厚厚的枯叶。
贺星芷毫不犹豫地拉着宋怀景滑了下去,两人重重摔在松软的腐叶堆上。
她立刻扯过几根垂落的藤蔓还有干草胡乱盖在渠口,又抓了把枯叶撒在两人身上,拖着宋怀景往洞口里挪了挪。
贺星芷瞬间累瘫在地上,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四肢疼得发颤,膝盖和手掌上都是划破的伤口,她的双手又红又紫。
身上的衣物已经不成样,又破又脏。
“好痛……”
贺星芷蜷缩着身子,缩在角落,生理性的泪水就这样溢出,混着发丝上的雨水。
她连忙吃了颗止痛药,总算是缓了过来。
贺星芷扭头看向身侧的宋怀景,此时马蹄声越发响彻,两人缩在渠沟底下不敢多数话。
宋怀景显然比她更糟糕,甚至瞧起来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止痛药,宋大人,先吃些止痛药,吃了就不痛了。”
贺星芷慌忙地再次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瓷瓶倒了颗药在掌心,黑褐色的药沾上掌心中的水,将水滴沾染作褐色。
宋怀景抬起头,朝着贺星芷扯出了个笑,笑得眉眼弯弯,他摇头道:“阿芷,我已经不痛了,吃了也没有用的。”
他的身子本就受过致命伤,又有前一阵还未愈合的旧伤复发,且因为长年忧虑留下不可逆转的暗疾。
冯霄这一暗器上定是抹了毒,哪怕不致命,但他不一定能撑得过去。
贺星芷自顾自地将手伸到他面前,“吃了就不痛了,快吃,我都倒出来了不能放回去了,好贵的!”
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睑下落下液体挂在他的下颔,贺星芷不知是雨水,抑或者是他的泪。
宋怀景的瞳色极深,深得望不见底。
深得贺星芷时常看不懂宋怀景在想什么。
深到她时常看不懂他的情绪,更看不懂他到底将她当做何人。
宋怀景垂下头,抬手拾起她掌心中的药丸,咽下去,权当哄她了。
看见她手指因为自己的指尖触碰到她掌心的触感蜷起,就连这样的触碰她也会抵触吗?
宋怀景苦笑着,近乎是将全身的力气使出,才坐起身靠在渠沟壁上,与她稍稍拉开了距离。
宋怀景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如今的一切可是他死前的那一刻为自己编造的幻境,在还余下最后的那一缕灵魂留在这个虚无缥缈的幻境中,再等待下一次死亡。
可若是幻境,为何连幻境中也没有贺星芷。宋怀景摇摇头,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若是他真的死了就好了,死了之后是不是就能见到阿芷了,死了之后见到的阿芷是不是能想起从前的一切?
或者死了这个世界就消失了也好。
总之不要再将他留在这世上独活。
“是不是不痛了?”
“不痛了,可是阿芷,我本来就不痛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闭了闭眼,好似要睡过去。
“宋大人,别睡,坚持一下,等小燕带兵来了就好。”贺星芷扶着他的头,生怕他就这样昏过去了。
她不懂医术,但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宋怀景昏过去。
贺星芷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不敢再动他。
只是宋怀景闭上了眼,什么反应都没有。
贺星芷小心翼翼将指尖放在他的鼻尖下,还好还有呼吸。
她抬头望着天,周围黑黢黢,什么也瞧不清。
沟渠底下的落叶沾了水,带着霉味,还有未知的虫子在爬走,窸窸窣窣作响,今夜还是她老家过的鬼节,贺星芷又怕又冷,浑身没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害怕,宋大人,我害怕。”贺星芷只感觉鼻尖一热,擦干的眼眶又泛起泪。
哭解决不了问题,可是人类哭泣从来都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眼泪只是身体在为灵魂在诉说。
所以若是想哭了,贺星芷从来都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
“别怕……”宋怀景到底是撑着睁开了眼皮,看着她。
“你别睡过去,当我求求你吧。”贺星芷攥着拳的手依旧在发颤。
“好。”
“那我们聊聊天?”害怕被发现,贺星芷也不敢用火折子点燃。
两人就这样静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去年的今天这个时候,我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呢的。”
贺星芷也不知道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宋大人呢?”
宋怀景轻眨眼睫,如实道:“去年这个时候呀,我在给亡妻烧纸,不过想来,她也收不到我烧去的纸钱。”
贺星芷猛地一怔,这还是她认识宋怀景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传闻中的亡妻。
“能收到的。”贺星芷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安慰一句。
她小心试探般问道:“宋大人,和夫人感情是不是很好?”
宋怀景抬眉,今夜她又一直唤他“宋大人”了,只是自己还在坚持叫她“阿芷”,他也不知道还能这样叫她多少次了。
“阿芷也听过坊间那些传言。”
贺星芷抿着唇,嗯了一声。
他却笑了,“坊间传闻有很多是假的。”
“啊?”
“很多是美化过的吧。”
宋怀景如释重负,“我想我妻其实没那么爱我。”
“为什么,你们感情不应该很好吗?”贺星芷下意识脱口而出,又下意识捂住嘴,只觉得自己这话好似有些不太礼貌。
“嗯……我相信我们感情是很好,但不太像是纯粹的爱,对于她来说,我大抵只是最合适成亲的人,其实我都知道。”
贺星芷自知在生人面前讨论死人不是件礼貌的事,只是现在宋怀景似是提起了一点力气,她便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那你现在还爱她吗?”
宋怀景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瞳中透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贺星芷不知为何感觉浑身一凉,他们明明在讨论着第三个人,宋怀景的目光却直勾勾地定在她的身上,就像“爱”。
他笑了,“爱,很爱很爱。”
但是宋怀景又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也有一点恨贺星芷,恨她不够爱他。
“那你们感情肯定很好啦,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可是她抛弃我了,她不要我了,她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贺星芷一时语塞,只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往宋怀景身上捅伤口,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宋大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就是老天也会见不得过得太幸福的人,也有可能是你们曾经太美满了,老天才拆散了你们。”
“是吗?有可能吧……”
宋怀景看着她,贺星芷现在身上极其狼狈,头发被雨水打湿糊作一团,脸上也不知为何沾上了泥点子。
可不知为何,这样狼狈的她,却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过往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这样的感觉在那次险些丧命的危险中他也体会过。
“可是我们也是从很苦很苦的日子走过来的。她很可爱,每天好像都无忧无虑,但有时候晚上也担心第二天生意做不好。她每天晚上都要蹲在院子里数铜板,她第一次做成大生意时,提着裙摆开心地转圈。有时候晚上会伏在账本上睡着,想要抱她回房睡觉,她还抓着账本不放开。”
贺星芷张了张嘴,却觉得宋怀景这话里有别的意味,怎么有一种走马灯的感觉……
她心下一紧,“宋大人,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宋怀景摇头,“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痛了,阿芷。”
“宋大人,你别吓我。”
贺星芷慌了,坐起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宋怀景却也撑起了身子,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阿芷,让我记住你的样子。”
宋怀景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她的脸上,生怕她被他吓到。
贺星芷也确实被他这句话以及动作惊到了,她低着头,对他的接触在生理本能上竟不感觉到抗拒,只是心理上却有些抵触。
他这话是何意……
“什么……”她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宋怀景却紧追着她,跪坐起身双手虚虚地捧在她的脸上。
宋怀景想,如果他死了,他肯定不会忘记贺星芷的样貌,肯定不会忘记她。
而如今她的生活过得很好,哪怕没有他的依仗,阿芷也能幸福安康地活着。
宋怀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幼稚,此时的他竟想用死来让贺星芷永远记住他,如果他死在她的怀里,她会不会将他记得更深切些。
贺星芷只感觉宋怀景好似只吊着一口气了,连带他的掌心都是凉的。
马蹄声此时已渐远。
她不知道燕断云有没有成功借了兵,也不知国师他们有没有控制住长史,更不知宋墨带着张大娘有没有把所有孩子都救出来。
宋怀景扯出一个笑,真的感觉不到痛了,“阿芷,你好狠的心。”
贺星芷眨眨眼,怔愣在原地,进退两难,“宋大人,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迷糊了?”
她垂下头,有些茫然,“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阿芷,为什么要忘了我。”
宋怀景一字一顿道,心口好似有些麻痹,但不再是疼痛了。
贺星芷只感觉他的呼吸渐沉,而她脑子乱入麻,甚至有阵阵眩晕感,“宋大人?”
“阿芷,阿芷……”
宋怀景感觉自己又快要说不出话来,感觉像是有铁锥敲击着心口,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死了也好,死在她怀里就好了。
“我妻不叫贺氏,她姓贺,闺名星芷。” 宋怀景笑了,笑得眉眼弯下。
“阿芷,你,你是我的妻,你为何将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