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通神饼

宋怀景闻声, 身形微滞,他望了一眼国师,胸口猛地一阵钝痛, 想起方才他说的话。

“翊玄,并非你想的那般。”话音方落, 宋怀景胸口再传来一阵阵痛。

他能与国师说的只有这句话了, 再多的,宋怀景也说不出来。

宋怀景站起身想为贺星芷开门,身子顿时失了力, 他左手掌心撑在案几上, 右手又摁住了自己的胸口。

国师微微蹙起眉头, 猛然想起前两月在宋怀景还在调查假钱案时,两人执子下棋时,提起贺星芷的事时, 宋怀景许久未犯的心疾复发。

他霎时抬手扶住宋怀景, “子昭, 不要再说了,先缓缓,我去开门。”

宋怀景极力地压抑着胸口的疼痛, 好在此次的心疾没有发狠,只是疼了须臾片刻。

他皱着眉,隔着国师的背影望向打开的门。

贺星芷今日穿了一身青色衣裙, 现下头上只簪了两根木发簪, 想来是沐浴过后的装扮,而她的目光似是有些茫然地望了过来。

贺星芷瞧见开门的是今日早才见过面的国师,目光越过国师看向坐在案几边的宋怀景。

她视力不详但第六感很强,此时只感觉宋怀景与国师两人神色各异, 她虽什么也瞧不清,但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一股她看不懂的诡异感。

想起方才二人定是在屋内商讨要事,许是她听不得的要事,被她贸然打断许是感觉有些不悦。

她摸了摸沐浴后还带着些许湿润的发梢,道:“抱歉打扰了,不过我刚刚没听见你你们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宋怀景抬起头,目光幽深,直勾勾地望着她,“阿芷确实没听见我们说的话?”

国师在他面前提起贺星芷时,宋怀景便感觉到了门外有人的气息与走动的声响,只是论事的案几离门尚且有些距离,他身子又有些不适,无法揣测到贺星芷站在门口站了多久。

如今连最为亲近的好友都误会了他,若是被她亲耳听闻了这番话,她又会如何作想……

宋怀景只觉得掩在衣袍下的指尖都控制不住轻微地颤起。

贺星芷微侧着头,心想她确实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但她平时就耳背,在她面前说话若是小声了些她都能听错话中的意思,她哪听得见宋怀景与国师方才讨论的事呀。

她摇摇头,“没听见。”

贺星芷只觉屋外一阵风吹来,裹着夏夜偶尔的凉意,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奇怪了些,她又嘀咕道:“真的没听见。”

“你们在谈什么要紧事吗?那你们继续聊,我先走?”说着贺星芷就想转身走出房门。

“阿芷!”

宋怀景叫住了她,大抵是自己心乱了又心急了,竟一时之间看不出贺星芷到底有没有听到国师说她是替身此事。

“你找我有事?”

贺星芷顿住脚步,看了眼国师,将门掩起,转身坐在一张椅子上。

“那个……就是国师与我讲了你们明日的计划。我是想与表哥说我可以帮忙的。”

今日一早,国师就来云水轩找过贺星芷,与她讲清楚他们在明日七月十四谢神大典上的计谋。

长话短说便是明日酉时长史一行人包括道长,会在城北集市旁搭建好的祭台举办谢神大典。

而他们会在下雨前一刻伪造出河神娘娘现身的假象,引起动乱,与裴禹声里应外合将长史与道长捉拿,而另外一边宋墨会带人去将困在密室的孩童们放出。

只是不知官差是否全然听长史差遣,更不知长史是否会调动兵力,整件听起来简易,但未知的危险依旧重重。

而国师想让贺星芷来协助他们伪装河神娘娘。

听到贺星芷的话,宋怀景不是看向她,反倒是抬眉望向国师。

他的眼神中显然带了一丝不解甚至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愠怒。

翊玄与他相识多年,他从来不像是这种会在两人还未商议好便做出决定的人。

他竟先斩后奏了罢,与贺星芷说了这一切且让她掺和进来,才与他假意商议。

“子昭,我与你说过我已起过卦,明日也必定下雨,此乃天时。祭台正对的茶楼,背临漕运支流,此为地利。而这人和,非要借贺小姐之力。”

还有一桩要紧事,国师终究未能对宋怀景言明,那便是明夜他极有可能会遭遇凶险,而贺星芷是化此凶险的命定之人,他必须要将贺星芷扯入其中。

天机不可尽泄,若将这番推算和盘托出,非但难改命数让宋怀景逢凶化吉,反倒可能引动更大的劫煞。

“不可,阿芷,此行定有凶险,你最好待在云水轩,连大典也别去。”

贺星芷指尖绕起腰间的绦带,“表哥,真的没事的,国师不是说已经算过了吗,让我上是最好的吗?”

她不知宋怀景为何反应如此之大,连语气都变得有些冷硬。

她这人不喜欢欠着别人,一时半会,她没法与宋怀景割席,但此次帮了他,也算是报答从前他待她的好,往后若是一刀两断也好断……

且她左右都不可能在这儿死去,哪怕遇到任何凶险,她还有她的金手指外挂,反倒是比普通人要安全千倍万倍。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语气重了些,宋怀景微微皱着眉,面上满是无可奈何。

他柔声道:“阿芷,就当我现在是你兄长的身份,你听话些,若是出了事,我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不想让你再遇到何凶险。”

“表哥,你不是还想借一艘船吗,我已经联系到崔汐真的舅舅借了他们的一艘船。但是船上的人只听我的差遣,若想明日计划万无一失,那就让我加入你们。”

贺星芷有时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宋怀景不让她干,她偏偏想要做。

更重要的是,眼瞧着这江南水患剧情已近尾声,她必须借国师这条线完成系统任务,赚取最后的积分。

不能再被宋怀景无意地横加阻止。

如若不是不能告知他们自己绝不会遇险,哪怕受伤了也能靠着积分迅速恢复,她真的很想自己的底都托了出去。

宋怀景拧着眉,依旧不应声。

“表哥……”贺星芷撇撇嘴,眨着那双杏眼,软硬皆施。

他垂下眼睫,端起茶杯喝了那半杯已凉了的茶,宋怀景猛地想起,阿芷重回这个世上,似乎另有所图,莫非明日她非要出来这一遭?

依她往日脾性,断不会这般闲着没事凑这热闹。

从前她虽为商贾抛头露面,却总爱窝在家中的那张老藤椅上念叨“等我攒够银子,定要当条咸鱼,日日躺平吃吃喝喝睡睡,快乐似神仙”诸如此类的话。

除了经商赚银子,她也几乎从不掺和其余事。哪怕想八卦凑热闹,也只是私底下与好友聊。

更何况,这两日她躲着他都还不够,那会是眼下会向他撒娇的性子。

今夜贺星芷与国师像是串通好了要逼他就范,直叫他头疼。宋怀景此时显然瞬间败下阵来。

“好……”

宋怀景闭了闭眼,“但无论如何,安危于你来讲才是至为重要的,阿芷,谨记此事。”

“知道了知道了。”贺星芷将绦带从手指上褪去,挥了挥手。

她看了眼国师,又看了眼宋怀景,压低嗓音道:“那我们再商讨商讨具体的事宜吧,把小燕和宋墨也叫来吧。”

宋怀景瞧她这副兴奋的神色,颇为无奈,轻点了点头,只道了声:“好。”

农历七月十四,今日的天灰蒙蒙的,却一直未下雨。

祭台早已经搭建完毕,有几分气派又神秘的模样。

祭台正对面是一间茶楼,茶楼的掌柜就是东家,与周掌柜私下相熟关系不错,贺星芷订下正对着祭台的那个包间。

窗前的窗纱被破了个豁口,有一面特制的铜镜,还有几盏摆好距离的烛台以及一个凹面镜。

贺星芷站在窗前,遥遥望向不远处的祭台,宋怀景正在调整铜镜的位置,以及与宋墨确认铜管是否顺通。

“在我老家有一种说法,十四比十五要凶,七月十四才是鬼节。”

贺星芷念叨着,“这长史在七月十四谢神,真不怕将鬼请上身?”

听到贺星芷这话,宋怀景摆弄铜镜的动作显然一僵。

从前的阿芷也与他说过这样的话,当年冰贵,两人时常在一个屋里睡觉过夜。

夏日她贪凉,嫌与他一起睡会热,屋里便摆了两张床,唯独中元节前后这两日,她会抱着薄被与他睡在一块。

“阿芷可是怕了?若是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宋怀景眼见楼下祭台的白墙上落下一个光点,他的指尖稳住铜镜,抬头望向贺星芷。

“我才不怕呢。”贺星芷仰起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说怕确实说不上,但心里有些发毛。

最近两日城里洋溢着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氛围,因为水灾褪去,街坊百姓们的脸上似是露出了笑意。

只是中元节哀悼亡魂之日来临,又让人们想起水患时满街的尸首,多少人在这场老天带来的灾难中家破人亡,许多人眼中又有悲伤。

有人笑着分食祭神的糕饼,有人哭着在街头烧纸纪念亡魂。

贺星芷在这茶楼的二楼,都隐隐约约能闻到不远处烧纸钱的焦味。

“阿芷今日千万小心,燕郎会护着你,但若是发生何变故,走为上计。”

“嗯,我知道的。”

贺星芷倒完全没有宋怀景的紧张,距离酉时越近,反倒是越兴奋。

宋怀景却总觉得心中有一种数不清道不明的忧虑,将贺星芷牵连进来,便是彻底拿捏住他的命脉。

今日一整日,都没出半点太阳,寻常天晴时,酉时还天光大亮。今日酉时却显得更加昏暗,仿若有一层灰色纱帐笼住了润州城。

谢神大典如期举办,润州长史、司马、录事参军事皆出席,长史身边那个道长穿了一身道袍,站在祭台上。

台子四角燃着烛台,火苗昏黄的灯光泛开。

台前摆放的木制祭舟上,上面放着两个人偶,一身着蓝袍一身着粉衣,是所谓“童男童女”的化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人形来。

贺星芷站在茶楼上,举着一个水晶凸透镜望着祭台的方向。

只见那道长手中拿着什么,似是念念有词,在台上跳起了诡谲的舞步。

此次他们举办谢神大典,不过是想压过河神娘娘的风头,让那些百姓相信他们,将强抢孩童此事变得合理。

祭台已围得水泄不通,看着道长的动作,众人凝神屏息,有一部分是相信河神之人,有一部分纯属来凑热闹,其中还混杂着宋怀景的人手。

道长拿起一个符纸,想要点燃,却发觉如何都燃不起。

国师站在不远处暗自地笑了,他手中的符纸被他动过手脚,自然点不燃。

道长皱着眉,显然也发觉了些许异常,只见他高喊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河神已显圣迹。”

随后他便将符纸贴在人偶上,“河神明鉴,今日先以草人代形,焚香通禀。”

他挥挥手,只见同样穿着道袍模样的男子将人偶放到小木舟上,两人捧着木舟朝河边走去。

道长又回头,面对着祭台前的人们,抬头望天喊道:“待明日寅时三刻,阴阳交泰之时,本座当亲奉童男童女各一,献于河神座前。”

与此同时,国师回头望向茶楼的二楼,燕断云眼尖,收到他的目光,回头喊:“姐姐,可以了。”

贺星芷点燃几盏烛火将火光聚在一处,屋内瞬间散发出极强的光芒,随后她拿起特制铜镜放在凹面镜后。

这特制铜镜是透光鉴①,铜镜背后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浮雕仙女图案,而前面则是产生曲率但看似未发生形变平整光滑的镜面。

将光源放在铜镜花纹的背后,对着白墙,光则似是能透过金属铜,将仙女图案映在墙壁上。

只是这样直接产生的光影较小,贺星芷他们又利用了凹面镜放大成像,将铜镜上的浮雕仙女图案放大数倍,透过窗户,将像落在祭台的后的白墙上。

瞬时,祭台上的白墙上竟映出一个巨大的人影。

台下众人惊呼,纷纷扰扰的嘈杂声响彻整个祭台。

道长还以为众人是为自己欢呼,瞧见长史面上神色不对时,他才回头望向祭台后,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影,那人影的衣袂还似乎随着风轻轻飘荡。

不知从哪处传来一道声响回荡在祭台边:“童子无辜,恶徒当诛!邪祭当止!”

实际上是贺星芷站在茶楼这边通过一个上窄下宽的铜管说出的这句话,而铜管通向祭台边,声音自铜管传播,嘹亮响彻,竟似神明降谕般震慑人心。

放着人偶的木舟甫一放在河边,不远处竟游来一艘船,只见船头上冒着好几个幽蓝色的火苗,船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白布,白布上也印着一个仙女般的人影。

“那是什么?”

“好像坟墓边的鬼火。”

台下不知何人喊了一声:“这是河神娘娘,是河神娘娘显灵了!”

天边骤然昏沉下来,倏然落下几颗雨点,一滴两滴,豆大似的。

“是河神娘娘发怒了!”不知何人又在喊道。

瞬时,倾盆大雨落下,将祭台四角的烛火熄灭,台下乱作一团。

此时信不信河神的众人都信了有河神娘娘,也知晓长史和道长骗了他们。

长史正想望向道长,双臂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将自己一整个人都架了起来。

此时周围的差役也吓得乱窜,哪有人顾得找长史还有那几个官。

不到半刻,长史还有那几位润州官员都被宋怀景的暗卫抓起来捆在一团。裴禹声带着暗卫将几位润州官员带到了屋内。

于此同时,宋墨那边已然将被困在一起的孩童们全都救了出来,关着孩童的密室距离南郊罗家村很近,正是张大娘嫁过来的那个村子。

这村子几乎所有稚童都被抓走,张大娘的男人以及他们村的男丁便自发来接应他们,冒着大雨拉着板车将所有的孩童们运到村里。

宋怀景的目光顺着找道长时,却发现他早就没了身影,心中暗想着果然此人身上会武。

见下面乱做一团,贺星芷放下铜镜,看向透过窗户观察局势的燕断云。

“姐姐,那道长好像往咱们这边来了!我们先下去去河边。”

燕断云拉着贺星芷往茶楼的密道跑了出去。船按着计划朝着岸边驶去,只是这船看似近实则还有一段距离,要走过一段密林才能到接应的岸边。

贺星芷今日为了方便,穿着一身素衣利落,快要将自己中学跑八百米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一路跟着燕断云狂奔,却还未到达河岸边时,遥遥见到一队兵马。

燕断云马背上升官发财的人,对兵马熟悉不过,他眯着眼透过雨雾看过去,“姐姐,这不是润州的兵马。遭了,瞧着装束也不像朝廷的兵马。”

贺星芷心头猛的一跳,“莫不是长史或者那道长的私兵!那宋怀景他们就凶多吉少了。”

燕断云手中有宋怀景给他的调兵符,此前宋怀景就有怀疑道长或与逆党有干系,但他又查不到任何线索。

为了以防万一,便将调兵符给了燕断云,遇到实在不可控的局面,他才能持着调兵符前往城西京口寨带水陆兵前来支援。

“小燕,你能看得清有多少人吗?”

燕断云摇摇头,“雨太大了,我看不清,但少说有五百人。”

“五百人?!”

贺星芷捂住嘴巴,此次宋怀景带的暗卫也不过六七人。

加上在这接应的内线,裴禹声带来的人,会武的加起来估计也没有二十人。

“小燕,你别管我了,你赶紧去调兵,我在这,也没人找得到我。”

“不行,姐姐我要保护你。”

“没事,表哥还有安排一个暗卫在我身边,你赶快去调兵就好。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燕断云皱着眉,“好,我去!姐姐注意安全。”

贺星芷眼睫早就被雨水打湿,看见燕断云不过一瞬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刚刚骗了燕断云,现在她身边压根没人保护她。

不过念着自己有玩家光环,不会出事,她自然不怎么担心自己,倒是有些担心宋怀景他们。

宋怀景右肩的伤还未好呢,这又下着大雨,也不知他有没有捉到那道长。

贺星芷想着,只好自己独自一人往船的方向走去,只是这雨下得也忒大了,叫她近乎要看不见眼前的路,还险些摔了一跤。

她扶着树,浑身湿透了,方才跟着燕断云跑得太快了些,腹部隐隐绞痛着。

嘈杂的雨声还混着一些别的声响,顺着感知望过去,只看见不远处有几人在打斗。

贺星芷拿着一柄芭蕉叶挡在脑袋上。

擦干眼睛和怀里的水晶透镜,望过去时竟发现是宋怀景与两人纠缠打斗。

但她也看不清谁占上风,眼见宋怀景手持着一把长剑,刺倒一人,继续与另一人周旋。

贺星芷猛地掏出用积分兑换的箭矢,好在甭管她会不会射箭,这箭矢都能百发百中。

她举起箭矢朝着另外一人射去。

宋怀景眼见不远处一支箭射过来,射中对面人的右腿。

他又迅速折了对方的左腿与右手,彻底让对方动弹不得后,他才抬头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

贺星芷举着弓站起身,脑袋还顶着那柄芭蕉叶。

“表哥!”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半山坡上走下来,这雨将泥土冲得湿滑,她又看不清路,眼瞧着打了滑重心不稳要朝地上摔去。

宋怀景连忙伸手拥住她。

贺星芷一个踉跄撞了他个满怀。

只听宋怀景闷哼一声,两人湿透的衣衫紧贴在一起,她发间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冰凉刺骨。

贺星芷的指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宋怀景还未来得及问贺星芷她身边的燕断云去了哪。

他耳尖一动,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踏着泥水顺着他的方向奔来。

宋怀景低下头,只感觉到贺星芷温热的气息,混杂着雨天的土腥味,一阵一阵地刺激着他的感知。

“阿芷,有危险,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