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光在两人的躯体之间泛开, 见到宋怀景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贺星芷显然一怔,紧接着想起今日傍晚吃饭时并没有收到他留给她的字条。
起初贺星芷还忧虑了片刻, 只是觉得也许是今日这雨下得比前两日还猛,且她今日吃晚饭的时辰比前几日要早些, 送信的暗卫还未来得及给她报平安罢了, 贺星芷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吃完饭后没多久,她便跟着伙计们去纺织铺搬运货物,更是彻底忘了宋怀景这人。
昏暗的视野瞬间被宋怀景手中的火折子点亮, 他那顶着NPC身份但堪比主角的面容就这样倏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平日中梳得一丝不苟的半束发此时竟散落了几缕青丝在额前, 温热暖黄的光却映得宋怀景满脸苍白。
夜风卷着雨后的潮湿, 卷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
紧接着贺星芷才嗅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贺星芷的视力虽不大好,但嗅觉向来格外灵敏,她又轻嗅了嗅, 心中确认这就是血腥味后, 宋怀景便直挺挺地朝自己身上倒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贺星芷惊得连手中的灯笼都没拿住, 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住宋怀景。
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以及低估了宋怀景的身形,眼瞧着要支撑不住往后倒时,燕断云手疾眼快地撑住了贺星芷, 借了力与贺星芷一同扶住宋怀景。
好歹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燕断云的反应比贺星芷还要敏锐得多,他知道, 宋怀景受伤了。
好在此地距离香料铺不过二三里地了, 贺星芷虽不知宋怀景发生了何事,但知晓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受伤的事。
“小燕,扶他上马车,我们快点回去, 我回头与周掌柜说一声。”
燕断云乖乖听了贺星芷的话,将宋怀景背到车上。
好在贺星芷坐的这辆马车上装载的物件不多,只是纺织铺子里零碎的一些工具还有两箱银子。
贺星芷提着衣裙走到周掌柜坐的前车,胡诌了个人有三急的借口应付周掌柜,对她道自己急得不行了,与燕断云先快马加鞭回香料铺。
周掌柜便指挥着前边三辆马车靠边站,让贺东家的马车先行一步。
趁着夜色无人知晓,燕断云驱着马车快步回了香料铺。
香料铺有个连通着账房的小阁楼,此处只有周掌柜与贺星芷才能进入,好在此时铺子里也关着门没有多余的铺丁在铺子中,两人火速将宋怀景带到了阁楼里。
阁楼的装扮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卧房,“小燕,你先去云水轩叫刘大夫过来。”
“好。”燕断云话音方落下,人便没了影子。
刘大夫是此次从京城随行的医者,年轻时又是军医,身上会功夫不说,更精于急救止血之术。
加之他素来懂得守口如瓶这个理,贺星芷这才带他同行。原以为不过是以防万一,谁曾想这一路竟真用上了他。
阁楼灯火通明,贺星芷总算是看清了宋怀景此时的情况,只见他右肩上渗着血,哪怕他今日穿着的是一身靛青色的衣袍,也能隐隐看见那洇染开将深色衣裳弄得更深的血渍。
贺星芷坐在床边,凑近了瞧,只见到宋怀景眉头紧紧皱起,嘴唇似是因为疼痛抿成一条直线。
“表哥?”她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宋怀景。
“嗯……”
他还未彻底昏过去,只是已经疼得意识模糊。
贺星芷拧起眉心,有些束手无措,脱了他衣裳查看伤势?且不说这事有没有越界,她又不懂医术,看了也没用……
“疼吗?我给你倒些水!”
中午时贺星芷在这阁楼小憩过一阵,房间的桌上还有一壶水,只是已经凉了,但总好过没有水。
她火急火燎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喂了些水,湿润嘴唇后让宋怀景的脸色看起来都好了些。
云水轩与这间香料铺的距离很近,只是夜路不好走,总之刘大夫没那么快就赶到。
“疼吗?”她又问了一句。
宋怀景合上双眼的眼睫轻颤,烛火将他的长睫映在他那光洁白皙的脸上,他睁开了眼,开口道:“有些……疼。”
“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你忍忍,撑着,很快就有大夫了。”
哪怕面前的人不是宋怀景,是贺星芷的寻常朋友亦或者只是她的家仆,受了这样的伤,她也会这般担心。
说罢,贺星芷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之前用积分兑换的痛感屏蔽剂,那可是比止痛药要强上千百倍的玩意。
趁着宋怀景看不见,她悄摸凭空弄出了一个小瓷瓶。
上次被假钱案团伙绑走时兑换的,一瓷瓶有好多颗,左右她在这养尊处优也伤不到哪处,平日根本用不上这药,放着也是浪费不若给宋怀景吃一颗。
“表哥,我这有止痛药,你要吃一个吗?”
不过还没等宋怀景张口答复她,贺星芷已经自顾自地从瓷瓶中倒出一颗棕黑色的小药丸,不由分说地往他身前递来。
“啊——”想着他右手没力,自己也吃不了,人命关天的事也顾不上什么越不越界了,贺星芷已然将药丸递到他的嘴边。
宋怀景蹙着眉头,但还是十分顺从地微微张开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贺星芷将药物塞到他嘴里,还给他灌了几口水。
贺星芷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有些鲁莽,喂给宋怀景的水有一半被他咽进去了,还有一半从他渐渐恢复生气的唇角泄了出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
手中的水杯还未来得及抬起,身后传来一声,“小姐,你给公子喂了什么?!”
贺星芷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惊得将杯中还未让宋怀景喝完的水洒了,这下好了将他身上的衣裳也弄湿了。
她转身,有些心虚地将握着瓷瓶的手背在身后,“宋墨,你吓我一跳!”
贺星芷晃了晃药瓶,“这是止痛的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宋墨望了眼宋怀景,又看了眼贺星芷,此前宋怀景有特意吩咐过他,贺星芷是绝对值得信赖的人,甚至在身份上她也是主子。
只是宋墨一直看不清宋怀景心底的想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宋怀景对这个认回的表妹极好,他自己都不要下人伺候,却在府中拨给贺星芷的两个丫鬟两个明面上是普通的奴仆,实则是功夫了得的护卫。
可在此之前的宋怀景别说不近女色,甚至从未与别的姑娘有过交集。
哪怕贺星芷是他亲戚,宋怀景断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过分亲近信任的态度。
宋墨从十四岁时便跟在宋怀景身后,他自诩极其了解自家主子,此时他却看不懂宋怀景了。
但宋墨到底还是露出了个毕恭毕敬的神情,“小姐,小的只是担心这药有问题,按例该先试毒,确认无碍才好给公子服用。”
哪怕贺星芷是宋怀景的远房表妹,也不能随便给他吃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从前想要谋害宋怀景的人不知凡几,他们也曾经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日子,直到这两年将那些乱臣贼子陆续肃清后,方才过得安稳些。
贺星芷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想起宋怀景是何身份,走到高位的人,总会比寻常百姓要谨小慎微一些。
“真没毒的啊,就是止痛药。”
贺星芷打开瓷瓶,“若是非要试探有没有毒,你也可以试试……”
见贺星芷这样说,宋墨还当真拿出银针想要试探。
“宋墨,不得无礼!”
宋怀景皱起眉头望了眼宋墨,撑着身子坐起了身。
宋怀景掩住心中的惊愕,方才阿芷喂给他吃的药不过瞬时就起了效,此时还流着血的伤口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感觉身上渐渐有了力。
但他没有掩饰脸上的愠怒看着宋墨,显然是对于宋墨此时怀疑贺星芷的态度感到不悦。
宋墨只躬着腰身不语。
宋怀景撇开头,被气得连带呼吸声都变得急促起来。
是啊,宋墨只记得自己十四岁跟在他身后学武学艺,他忘了……他忘了当年救他的根本不是宋怀景,而是贺星芷。
贺星芷才是他真正的恩人……
若不是那个朔风凛冽的冬日傍晚,贺星芷没有赶走险些饿死在她食肆巷子边的宋墨,还给他吃了碗热腾腾的臊子面,宋墨早就死了。
还是那种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还要遭人嫌恶地啐一声晦气的死去。
哪怕当时贺星芷不过是想着食肆后厨的肉臊未用完,又不好留着过夜,弃之可惜,这才随手施舍了这碗面。
但无论如何,宋墨的命都是因为她才保住的。
后来宋墨便在她食肆打下手,某日贺星芷无意发现他是个练武的奇才,便将宋墨推给宋怀景,让他找点路子给他练武,学成归来给他们当个护卫或者出去找点别的活计当出路也是好的。
她待他有救命的恩情,故而当年宋墨是最迟忘记贺星芷的人,可终究还是将她忘了个干净。
更何况,即便贺星芷当真让宋怀景服下什么毒物,宋怀景本人想来也甘之如饴。
如今的宋墨怎能这样对待贺星芷。
见此时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贺星芷摆摆手。
“没事,宋墨考虑的比较细致而已。这药,这药是我花重金从黑市求来的镇痛良药,药性虽猛却不易伤身的。我之前也有服用过的。”
她倒了一颗在自己手上,“我也吃一颗,宋墨和表哥就应该不会担心了吧。”
“阿芷,不用吃,我信你。”宋怀景打住她的动作,“现在已然感觉好了许多,当真止痛了。”
宋怀景自然相信贺星芷给他吃这药是为他好。只是药三分毒,贺星芷此时又无病无痛,断然是不能随便吃药的。
听到宋怀景这样说,贺星芷喜上眉梢地咧开嘴笑了。
想来是她的止痛药起效了,宋怀景此前帮过她许多又给过她许多好处,这下也是让他体会体会玩家外挂的时候了。
“当真不痛了?是不是感觉身上舒服很多了?”
宋怀景:“嗯,现下已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他话还未说完时,燕断云敲响了门,带着刘大夫来了屋内。
此时周掌柜也带着货物回到香料铺,见阁楼亮着光有些狐疑,正准备上楼时,燕断云也带着刘大夫来了。
他赶紧对周掌柜胡诌了个理由说是贺东家那表哥今日在暴雨时摔了一跤,摔伤了胳膊,正安顿在阁楼请大夫来看他。
论说谎说大话,燕断云比贺星芷要在行得多。
且周掌柜此时又困又累,还有事要忙,也没有起半点疑心,应了句:“好,我知晓了。”
随后她便接着忙着自己的事去。
阁楼的门被紧紧锁起,刘大夫赶忙坐在床边,先替宋怀景把脉。
“先生,麻烦您看看身上有无中毒即可。”
刘大夫凝神细诊脉象,又与宋墨将宋怀景受伤之处的衣裳解开,露出他的半边肩头,他又仔细看了眼伤口的位置,随后摇摇头。
“虽无毒邪侵扰,然公子身上有陈年旧伤,哪怕眼下体魄尚且健朗,偏近日梅雨季,潮湿阴冷,身上这伤还需仔细小心养着。”
听了大夫的话,众人均悄然松了一口气。
“现下我为公子简单处理伤口,再给公子抓些养伤的药物即可。”刘大夫说罢,朝着贺星芷道:“小姐叫人拿些热水与干净的布条来。”
“好,我这就去。”
这些东西都很容易搞到,燕断云与她赶紧下了阁楼找周掌柜帮她弄来一盆热水,还有扯了一长截干净的白布。
只是宋怀景这伤口伤得有些深,又在肩膀与胳膊的位置,上药不甚方便,只得将上身的衣裳脱下。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贺星芷,贺星芷眨眨眼,显然有些在状况外,“看我作甚?不是要给表哥包扎吗。”
其余人眼中文官武将多有不同,像燕断云这般在战场上厮杀活下来的,光着膀子倒也无所谓。
只是在场所有人都知晓宋怀景是参知政事,哪有让贺星芷这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子看光他上半身的理。
“无妨,先生只管替我包扎就好。”宋怀景笑道,此时声音听起来又比方才虚弱了些许。
听到他这声音,贺星芷也在催促着,“快点包扎好,我方才叫人烧火弄热水了,等会让表哥洗漱一下。”
她好奇地探头探脑去看宋怀景的伤口,却瞬时却瞪大了双眼,不是因为伤口感到惊讶,而是宋怀景层层衣衫之下,哪里是什么文弱书生的单薄身板。
只见他身上紧实的肌理,布条勾勒住他精瘦的腰身。块垒分明且饱满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贺星芷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
又默默撇开了目光,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等待处理好一切后,众人散去,宋怀景与宋墨耳语交代几句话后,宋墨也离开了阁楼。
贺星芷也道:“表哥,我去瞧瞧热水烧好没有,你看看要不要将就着洗漱一下。”
“阿芷,且慢,我有事与你说。”
“啊?哦,好,你说吧。”
贺星芷讷讷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出门口的脚打了个急刹,确认门关好后又转身坐回在床边。
此时宋怀景上身虽没有像往常端正地穿好衣裳,但披在身上身上的衣服又将他的身子完全彻底地覆盖。
“阿芷此处可安全,隔墙有耳否?”
宋怀景如今已然恢复了精气神,只是方才被燕断云背来阁楼时意识还是朦胧的,他如今还未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嗯,安全的,这是香料铺的阁楼,隔壁连着账房。周掌柜此时已经回云水轩了,除了几个守铺子的伙计没有其余人了,但没有我的允许,除了周掌柜,其余人都不能来账房这边。”
贺星芷与他解释道。
“这样便好,阿芷我知晓你定是好奇我发生了什么事,详细的我没法与你说清,只能大概与你讲。”
他靠在床上,其实早已无了痛感,但面上还故意显现出几分虚弱疼痛的神态。
果不其然贺星芷瞧见他这样,眼中多多少少带上几分关切的担心。
贺星芷:“你说,我听着。”
宋怀景轻叹了一声气,“今日我打探到藏匿幼童们的地方了。这伤也是在那地被暗处的机关伤着了。”
贺星芷显然有些兴奋,“找到那些孩子了?他们可还活着。”
宋怀景点点头,“还活着,阿芷放心,我不会让无辜的百姓受苦的。”
贺星芷听了,竟感到有些动容,“表哥,你这几日还是好好养伤吧,要是痛,可以找我要止痛药。”
她看着他,余光掠过身上的衣袍时又不禁想起方才的画面……顿时感慨这高官真不好当,既要文能提笔安天下,又要武能上马定乾坤。
她以为自己已经熟知这位与自己有些亲缘关系的人了,但贺星芷渐渐意识到他身上好像有许多自己完全不知晓的秘密。
贺星芷的余光被盆边的一块沾满血渍的布吸引,瞧着是个小方巾的大小,想来是宋怀景放在怀中被他的血沾湿弄脏了。
她是个十分有秩序且要干净的人,看不得屋里乱糟糟,哪怕在昭朝这种时代也要日日洗澡。
“我把这个盆拿出去?还有这块布,你应该不用了吧?”
宋怀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见她起身要端起盆。
“别!”宋怀景蹙眉,坐起身慌忙地扯住贺星芷。
贺星芷显然怔住,只见他白皙修长干净的手攥紧了那块沾满血的布,只是莫名觉得这布有些眼熟。
宋怀景呼吸一滞,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太过。只是他攥着手帕的指尖不受控地更用力了些,那是阿芷的手帕,他夜夜都要捧在掌心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