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蒸黑枣

此时空气中竟彻底静了下来, 贺星芷正坐在院子里最高大的那株榕树下。

树下杂草丛生,雨后的夏夜,虫鸣此起彼伏, 与树上不绝的蝉声交织成一片。又是数不清的雄虫求偶声。

贺星芷仰起头看见宋怀景只将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躺椅椅背上,逆着屋内灯光的脸庞完全瞧不清神色。

只是贺星芷的脑中已经浮现出宋怀景的五官。

甚至觉得此时他必定是蹙起眉, 高挺的眉骨压着他那一望无尽漆黑的双眼, 有时明明是笑着的,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贺星芷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只觉得参知政事给自己按摩肩膀这事儿实在是太小众了。

哪怕现在他们是扮演富商表兄妹, 也承不起呐。

她摸了摸鼻尖, 笑了两声道:“不是, 我只是想着不用劳烦表哥,不还有刘大夫在这吗,让他按一顿就舒服了。”

宋怀景不禁咬紧牙关, 拼了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压抑着那无法诉说的爱意。

什么君子礼法他都可以不要了, 他只想要回他的阿芷。

方才站在廊下看见燕断云站在她身后为她捏肩捶背,看见他们二人如此亲昵,宛若家人那般聊天聊地, 甚至还将话头聊到了他的身上,宋怀景感觉他要忮忌疯了。

宋怀景无法述说他那时的情绪,他脑中只有极其冲动的一个想法, 将燕断云从贺星芷身后狠狠地推开。

旁的人怎可触碰到她。

过往的情绪与感情压抑太久, 连宋怀景也发觉自己并非从前的自己了,那又如何,他连阿芷都没了,他变成什么样哪怕是去死也无所谓了。

可明明只有他才是阿芷真正的夫婿, 凭什么,凭什么其余男人可以接近她可以博得她一笑,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连阿芷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破局……

宋怀景仗着贺星芷短视,什么也看不清,就这样不再收敛自己的神色,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身上。

“哥,表哥?”贺星芷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宋怀景笑了一声,但贺星芷一时之间听不懂他这个笑,她有些懵地看着宋怀景。

随后只见宋怀景朝着燕断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燕断云敏锐地感觉到了宋怀景有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他本弓着身捉萤火虫的腰身挺直,问道:“我是不是不能听。”

宋怀景闭了闭眼,轻嗯了一声。

燕断云低头瞧了眼贺星芷,将捧起的双手放开,有好几只萤火虫从掌心中溜走,闪着微弱的黄色光芒不知朝着哪处飞窜。

随后他分外懂事地扬起高马尾朝着院里小屋走去。

此时院子里便只剩下贺星芷与宋怀景,一阵风吹来,将她身后的青丝扬起,风拂过时还闻到了一股浓郁舒心却无法描述清楚的香味。

是风将他们二人的味道搅在一起了。

宋怀景闭着眼轻叹了一声气,从她身后绕到她的身前,随后随意地坐在贺星芷的面前。

“现下这个时辰,还没困吗?”宋怀景看似随意地问道。

贺星芷诚实地摇了摇头,看着他如今这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他本就是这样温和,还是为了如今假身份伪装的。

“方才吃饱饭睡了一会儿,现在又醒了。”

贺星芷最近这段时日她的作息被打乱,睡觉也睡得糊里糊涂,虽然每日是睡饱了,但睡得太混乱了。

以至于她如今还未彻底调理过来。

“还是要早些歇息。”宋怀景顿了顿,“明日我还需要阿芷的携手相助。”

“有什么要我协助的?”她直言直语地回问,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兴奋。

贺星芷一想到宋怀景要想办法揪出润州不作为的地方官还要救出那些被抓走献祭给那劳什子河神的孩童们,她只感觉如今自己正义感爆棚。

“明日我便要去衙城寻默之,需要借你的身份一同去。”

贺星芷眨眨眼,明日她打算先去她的香料铺以及食肆云水轩瞧瞧情况,若是不下雨且时间来得及的话,还会去北岸的纺织铺探查探查。

贺星芷在润州名下的香料铺与食肆都开在罗城,即为包围润州中心行政区的外城,也是润州的主要商业地带。

纺织铺则远了些,在临水的北岸,是遭遇水患最严重的地带。

宋怀景要去衙城的话,是必须会经过包围在衙城外的罗城。

“那你与我一同出发,表面上你是与我一起去我的商铺,到时候暗地里再前去找裴默之?”

哪怕确切地知晓这院子没有旁的外人,贺星芷也依旧努力压低了声音道。

他们口中的裴默之就是此次圣上派来里应外合的工部都水监丞的裴禹声。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约定只用表字称呼对方。

宋怀景笑着点头,“嗯,我的打算便是这样,到时候会有人在云水轩接应我。”

“那你要去多久呀?傍晚会和我一起回来吗?”

他蹙眉仔细思量一番,“阿芷打算明日又回南郊吗?”

被这样一问,贺星芷也愣住了,红豆还没回来,她也不知如今润州城内是如何情况。

毕竟水患可大可小,若是危险那定是要回南郊这边安全地带,若是情况没想象中的危机,就会在城内过夜。

“这样吧,先看看情况,若是我明日戌时还不能与你碰面,你就不用等我了,若是阿芷想回南郊便回南郊,要在城内过宿,应当也是有客栈空房的。”

贺星芷觉得他说的在理,摸着下巴点点头,“好,就按表哥的来。”

宋怀景望着她,静默了半晌,半晌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阿芷若是有何想知晓的,直接问我便可,若是我能答得上的,我定会如实告知你。”

“啊?”贺星芷先是一愣,不知道宋怀景这人怎的没头没尾说了这通话。

不过片刻,她觉得宋怀景这话也没什么问题,便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宋怀景此时倒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他知晓贺星芷没明白他这句话,只好拆穿她刚刚在树下与燕断云在他背后说他的事。

“你方才问燕二郎我为何会说此地的方言,这样的问题,你若是好奇大可直接问我,何必问其余人。”

贺星芷反驳道:“我倒也想问你的,在破庙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那时情况紧急来不及问你,后来雨停走出林子时那张大姐又在身边又问不到你,再后来我坐轿子上睡着了就忘了。”

张大姐是那位告阴状的苦命妇人。

“原是这样。”他轻叹了一声气,“我在苏州待过一段时日,便会说一些。都听得懂,不过说得不算好。”

宋怀景是在景和二十四、五年时在苏州任苏州通判辅佐知府工作。

那时是阿芷离开他的第一年。

宋怀景鲜少会回忆起在苏州的事,实际上他好似也记不太清了,除了每日完成公务,便是打探有没有阿芷的下落。

每日夜晚都在祈求着能梦见阿芷,可是上天连一个美梦都不舍得赐予他。

“除了在京城还会来地方吗?”贺星芷这话说了一半,不过宋怀景显然是听明白了。

她单纯有些好奇,好奇他这种进士及第入仕之初就是京官,在没有犯事的情况下还会派到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任职吗?

“当然,我还去过郃州,去过苏州,去过边疆州府。”

“郃州?这是哪?”贺星芷好似从未听过这个地儿。

宋怀景垂下眼睫,笑意似是僵在脸上,“离京城不远,不过三百里地。”

“哦哦。”贺星芷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见宋怀景也没再出声,她摇摇扇子,“说着说着我又给说困了,我先回去睡了,晚安哦表哥。”

贺星芷摇着那把比自己半边身子还大的蒲扇优哉游哉地走向自己的卧房。

郃州……当年在郃州的条件虽艰难了些,但是他与阿芷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十年前,宋怀景进士及第又过了吏部试后,便在京城中领了个八品小官的职位。

那时贺星芷在京城的生意也渐渐有了些许起色,只是京城地价金贵,他们又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生意也不是这般好做,终究不及在老家时红火。

但总归两人相依为命,一切朝着幸福美满的方向走去。

未料在京任职不足一年,宋怀景便接到外放郃州县令的调令。

这郃州虽与京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但三面环山,与京城的繁华盛景相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瞧着此时贺星芷在京城的生意渐好,虽此时两人心意早已相通,甚至已经打算等着贺星芷过了十九岁的生辰便打算成亲,宋怀景便想着自己独自一人赴任就职,等她的生意彻底安稳下来,他那边的日子应该也安顿了,再想法子将两人聚在一起。

他却未料到贺星芷竟放下在京城这边的生意要跟着他一同去郃州。宋怀景起初是反对的,毕竟他们二人从未去过郃州,又听闻那边环境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去了总归是会受苦的。

而宋怀景很清楚地知晓,阿芷定不可能仅仅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就愿意暂且放下在京城的生意来郃州陪他。

贺星芷若是坚持要跟着去郃州,他必须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结果她的理由是去做生意。

宋怀景虽不擅长经商之道,但总归是与贺星芷相处许久,总该是懂些门道的,但他实在想不到在郃州有甚生意可做,京城的环境与条件显然好上许多。

不过宋怀景并没有再反对她跟着一同前往郃州。

只要她是有自己想做的事,宋怀景还是会无条件支持她的。

结果这生意还真让贺星芷做出来了,她在驿站附近开了间酒肆,郃州这地儿有许多山泉,很快她便将山泉酿酒的名头打了出去。后来又开了一间药材铺,这山里都是些好东西,药材利润又极大。

她拿着郃州赚的银子补到京城,在京城总算是租下一个铺面做回了从前在老家食肆的生意。

见阿芷能有这般成就,宋怀景自然是欣慰的,她见了钱就开心,而他见她开心也欢喜。

阿芷还说是因为他旺她财运,她要日日都与他亲近,财运便更好。

那时的宋怀景只当贺星芷这话是哄他开心的。

在郃州的公务不算忙,而贺星芷生意做得好,两人那时还以为就这样过上了梦寐中的日子。

宋怀景回过神来,贺星芷已站起身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从前的阿芷说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

而如今,该是他追随着她的脚步走了。

翌日一早,天上飘着小雨。

整个城宛若被灰蒙蒙的网盖上。

与昨夜说的那般,一切按照计划中进行。

他们从京城来时便伪装了身份,此时润州又乱成一锅粥了,很难有人会留意到宋怀景与国师。故而他们进衙城与裴禹声碰面的过程也十分顺利。

贺星芷先是去罗城瞧了食肆与香料铺的情况,罗城此处地势偏高,水患受灾的影响相应地好些,总比她那临近河水边的纺织铺情况要乐观许多。

她一早就来到了云水轩,比起金禧楼,云水轩只能说是一间食肆,虽在润州也算有些名气,但定不如酒楼那般华丽辉煌。

周掌柜与红豆也如期来接应贺星芷。

目前因为食材断供,食肆近日的生意也萧条了。

漕运阻断,城内庄稼被水患淹坏,从别的城陆运食材成本又过高,顾客也少了许多,实在是令人头大。

不过这些问题只需等待水患解决,一切便迎刃而解。贺星芷想起此时应该已经与裴禹声碰面的宋怀景,突然想到了个点子,不过还得迟些与宋怀景商讨。

贺星芷先安抚了还在替她做活的伙计们,又去看了看香料铺的情况。

等逛了一圈,天还亮着,想着来都来了,贺星芷还是与红豆去了纺织铺。

“许多布料都被染坏了颜色。”掌柜叹气道。

贺星芷看着颜色混在一块的布料,“那只能染成深色了。”

“嗯,这个我们有想到,只是深色的料子可能不大好卖。”

“欸,不如把一些布料拿去做成香囊,香料铺不是还有不少救回来的药材吗,做成防疫或者防虫的香囊。”贺星芷说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手上,拍死了一只蚊子。

潮湿闷热的天儿,确确实是招虫子,她都数不清今日拍死多少蚊子,光是昨夜,手上腿上都被咬了好多包。

“这个好,不过……”

“不过什么?”贺星芷问道。

“不过这铺子里的绣娘有空的不多了,也不知赶不赶得及做香囊。”

“有空的不多了?这是何意?”贺星芷总觉得周掌柜在与她打哑谜。

红豆瞥了一眼铺子门口,拉着贺星芷小声道:“东家,你可不知,这城里说什么惹怒了河神,抓那些小孩去祭祀。我们店里的绣娘几乎都是做娘亲的,攒了些钱的已经逃出润州了。”

贺星芷皱起眉,回头看了眼周掌柜,“在店里的绣娘还有多少?”

“大概三四个吧,不过只有一个绣娘带着孩子。其余几位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周掌柜与贺星芷解释道。

那位带孩子的绣娘夫婿早亡,家中只有她一人挑起养活全家的担子。现在她那孩子正藏在他们的纺织铺后院呢。

周掌柜原是心软的,私下掏了五两银子给她,叫她带着孩子逃出润州去。可谁曾想,这几日城门突然严查起来,专盯着出城的孩子盘问,这下想跑也没有用了。

而绣娘程绣云那家徒四壁根本藏不了孩子,只好将孩子带来了铺子里。

贺星芷拧起眉头,只感觉胸口一阵恶寒。

正想说些什么时,她便听闻街道外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不多久三两位高大壮汉走到他们的铺子里。

周掌柜轻车熟路地去应付,“几位官老爷可是要扯些布?”

领头的那位扫了一眼屋内,直截了当道:“买什么破布?”

随后喊道,程绣云,润州西郊人士,夫亡,育有一子。此妇在你这铺子做活的。人呢?”

“人我真不知道,前几日那水患那么严重,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走了呢……”说着周掌柜演技精湛地擦了擦眼角,“可怜的母子哩。”

领头的官兵眯起眼死死地看着周掌柜,随后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贺星芷。

贺星芷眯起眼,脸上憎恨分明,她不如周掌柜那般会审时度势,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努力克制了也无法将脸上的厌恶彻底藏匿。

“这位娘子面生得很,莫不是来帮着藏人的?”他走上前,一脚踢翻了地上装着碎步的箩筐,“查,给我查!”

“且慢。”贺星芷本还想与他讲理。

结果对方直接啐了口唾沫,“贱人敢拦官府拿人?!”说着他还想上手。

此时藏匿在深处的暗卫已准备出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扇柄倏然出现在贺星芷的眼前,视线前的手腕一转,扇柄架住官兵的手腕,将他的手腕一折,对面传来一声哀嚎。

贺星芷也没闲着,见那人竟敢上手打人,她赶紧撑着案几旋身想要躲避对方。

只是忙了一日下来,她已经有些饿昏了头,贺星芷意识到自己高估自己现在的体力和反应力,重心已经不稳直挺挺往一侧倒下。

但她没与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

而是结结实实地倒到一个怀抱里,温热的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熟悉香味的怀抱。

晃神间,贺星芷总觉得从前好似也被这样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