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晶包儿

这轿子的轿帘用的是上好的杭绸, 铺了软垫。

虽算得上华丽,可到底是租给寻常百姓用的,再如何精巧, 也断不敢僭越礼制,轿身比不大, 两人并排坐着正正好。

轿子晃动下, 两人的肩膀便将将挨得一块,动动手,胳膊肘就会碰到一块。

方才想着这轿子本就能容纳二人, 租这最好的轿子使的银子也不少, 便没有想着租两个轿子。

贺星芷这人没有古人这数都数不清的礼法的观念, 而宋怀景又自知自己与阿芷真正的关系,两人并没有觉得这般坐在一块有何不妥。

只是贺星芷很快就困得沉沉睡了过去,轿夫虽走得平稳, 但总归还是有些颠簸, 她的脑袋又开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晃动, 一个不留神,头就枕在了宋怀景的肩上。

两人的身高差,正巧能让她睡得极其舒服, 舒服到贺星芷彻底沉睡了过去。

宋怀景也就着她的姿势,让她安生睡着。

他不禁想起贺星芷从前说过,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的感觉, 会让她感觉像是在摇篮, 摇啊摇啊,便将她摇入睡梦中。

从前夜晚,她总喜来书房凑热闹瞧瞧他在做什么事,见他一本正经地忙着公务事, 贺星芷便会坐在书案的另一侧,拿起毛笔墨水与颜料随意地写写画画,又或者算算这两日的账。

等玩累了就会坐在他身上,要他陪她睡觉,还喜欢搂着他的脖颈要他抱着她轻晃。

就这样抱着抱着她就能在自己怀里睡着。

这几日日夜赶路,饶是体力不错的宋怀景也觉得身心俱疲,想必贺星芷也早就累得不像话。

又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破庙避雨时又遇到了惊险之事,她在轿子里才坐下便睡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来润州之前,宋怀景就说过不想将贺星芷扯入调查地方官员这件事中。

在破庙遇到妇人是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将贺星芷扯入其中。

宋怀景抬起手拂起她额前的碎发,温和又一望无尽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

又在心中思虑一阵,宋怀景也有些乏了,正想阖上双眼小憩,帘子外传来轿夫的喊声,紧接着轿子略微倾斜落了地。

而此时贺星芷不受控的身子跟着一歪贴在他的身前。

宋怀景抿着唇,连着他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些许。

雨后的润州没那么热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能分明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与体温,本还觉得凉快,却只感觉温度渐渐攀升。

她竟还睡着。

宋怀景抬头瞥了一眼轿帘,风吹起帘子的一角,只见前头站着三两个轿夫。

没有客人的回话,他们只站在轿子边等待,没有直接掀开帘子。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只感觉她睡意惺忪,将头在他的胸膛前蹭了蹭。

此时的宋怀景已被逼到角落,她的额头实实在在地抵在他的身上。

从前的宋怀景便觉得阿芷是个有些怪的姑娘,不知她为何如此喜欢他的胸膛,不仅上手,甚至还会冷不丁地咬上几口。

不过只要她欢喜,哪怕她的喜好有些古怪,但宋怀景也依旧任由她的动作。

八年前得知阿芷极有可能意外亡故,不过弱冠年华的宋怀景一夜之间沧桑许多,不过三两月,同僚都惊叹他骤然变得羸弱的身子。

连阿芷最喜欢的那结实的身子也日益消瘦。

好在后来他念着阿芷肯定还活在这世上,重新振作,将身子养回从前那般健朗。

妄图能等到阿芷回来,等到她在灯火明灭的夜晚将微凉的手探到他的里衣下方,触碰到她最喜欢的部位。

可岁月流转,八年了,他都没等到他的阿芷。

阿芷上一次挨在他身前挨得如此近是何时的事,宋怀景甚至想不起来了。

他将掌心虚虚地贴在她的脸侧。

宋怀景突然不想阿芷醒来,想永远被她这般枕着,想永远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

“客人?”轿子外又传来了轿夫的声音。

宋怀景闭了闭眼,垂下手,轻声道:“阿芷?”

“嗯……”

贺星芷无意识地呢喃一声,贴在宋怀景胸前的脸又蹭了蹭,还以为自己睡在家中的大床上。

“阿芷,到了哦。”

宋怀景只感觉她好似挣扎了一番,眼皮终于舍得抬起,他正想伸手将贺星芷扶起时。

她却猛地坐直了身子。

贺星芷抿着唇,眼睫乱颤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宋怀景,她只记得自己睡得意识朦胧时感觉自己贴着什么香香软软的东西,怎料是面前那么大一个男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便往宋怀景的胸前望去,夏季布料单薄,且这身衣裳大概是宋怀景临时添置的,尺寸不如官服合身,略小的衣裳竟也能将他上身的身材勾勒出来。

惊得贺星芷睁大了双眼,好大……不是,好威严……

想起自己在轿子上睡着后贴到宋怀景的怀里,贺星芷连忙挪着屁股往后坐,贴在了轿子的另一角。

险些脱口而出的宋大人被自己死死咽了下去,“表哥,方才我睡着了你怎不叫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困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不是故意挨在你身上的,抱歉抱歉非常抱歉。”

她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干笑,还未等宋怀景回应,她就站起身掀开轿帘,身影簇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贺星芷这人对感情是迟钝了些,倒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但两人之间什么该做的什么不该做的她可清楚的很。

莫说宋怀景是当朝参政,位高权重,即便他是个平头百姓,她这般枕着他的肩酣睡,也实属逾距之举。

轿帘掀起后天光乍泄。

雨后初晴,空气里还泛着潮湿的清新,贺星芷站在轿外,微微眯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明亮。她忽地浮起了半点疑惑,宋怀景为何不把她叫醒。

莫非是觉得她累了不忍心叫醒她,那他也实在是太替人着想了,怪不得未至三十而立,百姓都称他一声父母官……

坐在轿中的宋怀景蹙眉,脑中反反复复出现方才阿芷远离他的动作。

沉沉叹了一声气,掀起帘子跟着她走出轿。

贺星芷抬头打量了一眼宋怀景的脸色,好吧,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宋怀景的目光好似落在了自己身上,“阿芷,走吧。”

已在心中自圆其说的贺星芷倒不觉得尴尬了,只是宋怀景走近与自己并排走时,她的目光总是能看见他的胸膛,紧接着脑子便不受控地回想起那触感。

果然,这游戏连重要NPC的身材建模也如此权威吗。

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回客栈。

“阿芷,在轿中我瞧你实在困了,才没有唤醒你。”宋怀景顿了顿。

“且你我也算是兄妹一场,借个肩头与你枕着,也不是如何过分的事。”

贺星芷摸了摸鼻尖,“表哥你太客气了,叫醒我也没关系的啦,我这人一坐在车上啊轿子上啊,就想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

说着她加快脚步,朝着在客栈租的小院门口走去。

润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水陆交汇,商贾云集,每月往来于此的商队络绎不绝,特别是这种在城郊地多人少的地方,供人歇脚的客栈、邸店房廊鳞次栉比,有些规模大的甚至占了半条街。

贺星芷他们落脚的这家民营客栈便大得很,甚至有整个小院出租。

想着人多,贺星芷便直接租了个小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的厅堂,此时国师一行人也已回到客栈,正侯着宋怀景。

贺星芷飞扑到茶几前,灌了好几杯水才缓过劲来。

宋怀景回头望了眼厅堂的门。

虽在租聘院子时贺星芷便与掌柜的交代他们不需任何奴役,但他还是一再确保院子没有闲杂人等,才关上门坐到主位,随后倒了杯茶缓缓呷了两口。

“今日诸位分头查探,想必都有所收获,不妨将各自所见汇总一二。”

国师与燕断云的发现大差不差,他们目前位于润州南边的南郊,未与河道接壤,故而受灾影响最少,润州城中以及北岸的灾民大多都往南郊逃。

街道上能看见不少流民,街上也有些赈灾的粥棚,都是在江南富商捐资下临时搭建的,反倒是没怎么见到官府的粥棚……

怨声载道,可见官府确实不作为。

除此之外,宋墨补充道:“说来属下发觉一点蹊跷,南郊如今聚集流民,以至于这段时日南郊流动的人数比往常多得多,可属下巡视时留意到,街上鲜少见到幼童身影。反倒是六旬以上的老人,几乎随处可见。”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属下有去看过润州的人口黄册,此地物阜民丰,每年的新生孩童数量并不低。”

宋怀景点头,“今日我与阿芷也打探到一点重要的信息。也与宋墨的发觉有重要干系。”

随后他便将今日与贺星芷在城隍庙中遇到的事与他们一说。

“疯了吧,拿活的小孩去献祭?”听完宋怀景的话,燕断云愤愤道。

“这世上要是真有保佑老百姓的神仙,那我们哪需打仗,直接让神仙掺和不就行了。”

说罢,他才想起国师也在这,此前燕断云与国师并不相熟,在他的认知中,国师许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且国师官比他高……

燕断云到底年轻,面子薄,口直心快后便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却未料道国竟附和道:“我自然是不信那些拿童男童女祭祀的野路子。这世上就算有鬼神,也与我们人无关,所谓占星卜卦,不过是在算这些藏在天地间的规矩。”

说罢,国师轻笑一声,“还不如算算那提起童男童女祭祀的人还有几日阳寿。”

贺星芷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悄然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慵懒了些。

“今夜有暗卫前去受灾之地打探,除此之外,明日一早我会与裴大人联系上。今日各位也辛苦了,先好好安顿歇息,明日估计我们就要有所动作了。”

宋怀景回头看了眼贺星芷,“阿芷忙你那边的事就好。”

贺星芷点点头,说起铺子受灾的事,她倒是有些一个头两个大,还得等红豆回来再做决定。

……

直至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洗漱过后的众人各忙各的,国师与宋怀景貌似在屋里商量些什么。

贺星芷闲着没事做,坐在院子纳凉。下过雨的夜晚舒服不少,连风也跟着凉了些许。

红豆去了润州罗城,明日才能回来,贺星芷只好有些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拿着蒲扇自顾自地扇风,享受着难得的娴静。

在游戏之外的贺星芷总是很忙,学习忙工作忙,想着如何赚钱,如何能一个人富足地生存。

日复一日地做着相似的事,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被时间推着向前走。

然后打算就这样独自一人过一辈子这样重复的机械的生活,一直到死。

贺星芷极少像现在这般,能将生活中的事抛之脑后,脑袋空空地坐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贺星芷依旧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

“阿芷姐姐”燕断云也无聊得很,坐在她身侧。

她睁开眼瞧了一眼,又闭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无聊找你说说话。”

他绕在贺星芷身后,给她捶捶肩。

前几日赶路贺星芷一直在马车上睡觉,燕断云是知晓的,想来这马车再如何精巧也舒服不过卧室的大床,便机灵地来给贺星芷捶捶肩。

贺星芷最近几日也确实睡得腰酸背痛的,燕断云自小就很会捏肩按摩,还会找准穴位摁压。

燕断云问:“姐姐今日与公子没淋到雨吧。”

贺星芷摇摇头,“没有,恰好在下雨时躲到破庙里了。”

想起今日在庙中遇到的画面,贺星芷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太吓人了,起初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还以为撞鬼了。”

她突然想起宋怀景今日与那妇人用了方言对话,她好奇地问道:“对了小燕你知道表哥他为何懂得说江淮官话吗?”

“公子从前在苏州咳咳,当过那个什么。所以会些吴语和江淮官话。”

燕断云总怕隔墙有耳,并没有说得很直白。

但贺星芷听懂了,宋怀景从前在苏州当过官。

“哦,怪不得呢。”

“公子可厉害了,还会说波斯语,大食语,天竺语……”

这事贺星芷倒是知道,只是她有些纳闷,宋怀景不是鸿胪寺的官员①,怎么会说那么多语言,这样想着,贺星芷也问出了口。

燕断云叹了一声气,“听说公子年轻时的未婚妻,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遭遇不测找不到人,他后来亲自去那些地方寻过,在那边待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这些话。”

贺星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梢不自带上了同情。不过转瞬她便被眼前飞过的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

“萤火虫诶!”她指着盘旋在天边的萤火虫。

在她的时代里,萤火虫近乎灭绝,她从来没见过萤火虫,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在书本中虚构出来的生物。

燕断云也跑到院子前,想要抓住那些萤火虫。

贺星芷笑着喊道:“小燕你不许弄死萤火虫!”

“姐姐,我只是抓来看看,看完就放走了。”

贺星芷又躺回了躺椅上,肩膀处再次传来按摩揉捏的感觉。

“这个力道可以吗?”身后的人轻声问道。

贺星芷下意识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块,嘶……”

说罢,她才意识到燕断云还在院子那和萤火虫玩,给她按肩的又是谁?

她回头,只见到宋怀景那张堪比其他四位男主的脸庞,而目光所及之处,恰是他的胸膛。

贺星芷难免又想起今日坐轿子回府的糗事。

“哥哥哥,不用你帮我按!”

她推开了宋怀景的手,又有些纳闷问道:“你怎的来这,有事找我?”

宋怀景眯起了眼,眸色倏地沉了下来,只感觉指尖还残留着贺星芷肩颈上的温度。

为何燕断云那厮能帮她按摩捶肩,他就不能,可明明他才是贺星芷真正的夫婿。

其余人又算什么?

夜色下,贺星芷瞧不清宋怀景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好似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就宛若那浓酽夜色中的月光,无论如何躲,都能被那黏糊糊的光亮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