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轿子的轿帘用的是上好的杭绸, 铺了软垫。
虽算得上华丽,可到底是租给寻常百姓用的,再如何精巧, 也断不敢僭越礼制,轿身比不大, 两人并排坐着正正好。
轿子晃动下, 两人的肩膀便将将挨得一块,动动手,胳膊肘就会碰到一块。
方才想着这轿子本就能容纳二人, 租这最好的轿子使的银子也不少, 便没有想着租两个轿子。
贺星芷这人没有古人这数都数不清的礼法的观念, 而宋怀景又自知自己与阿芷真正的关系,两人并没有觉得这般坐在一块有何不妥。
只是贺星芷很快就困得沉沉睡了过去,轿夫虽走得平稳, 但总归还是有些颠簸, 她的脑袋又开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晃动, 一个不留神,头就枕在了宋怀景的肩上。
两人的身高差,正巧能让她睡得极其舒服, 舒服到贺星芷彻底沉睡了过去。
宋怀景也就着她的姿势,让她安生睡着。
他不禁想起贺星芷从前说过,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的感觉, 会让她感觉像是在摇篮, 摇啊摇啊,便将她摇入睡梦中。
从前夜晚,她总喜来书房凑热闹瞧瞧他在做什么事,见他一本正经地忙着公务事, 贺星芷便会坐在书案的另一侧,拿起毛笔墨水与颜料随意地写写画画,又或者算算这两日的账。
等玩累了就会坐在他身上,要他陪她睡觉,还喜欢搂着他的脖颈要他抱着她轻晃。
就这样抱着抱着她就能在自己怀里睡着。
这几日日夜赶路,饶是体力不错的宋怀景也觉得身心俱疲,想必贺星芷也早就累得不像话。
又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破庙避雨时又遇到了惊险之事,她在轿子里才坐下便睡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来润州之前,宋怀景就说过不想将贺星芷扯入调查地方官员这件事中。
在破庙遇到妇人是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将贺星芷扯入其中。
宋怀景抬起手拂起她额前的碎发,温和又一望无尽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
又在心中思虑一阵,宋怀景也有些乏了,正想阖上双眼小憩,帘子外传来轿夫的喊声,紧接着轿子略微倾斜落了地。
而此时贺星芷不受控的身子跟着一歪贴在他的身前。
宋怀景抿着唇,连着他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些许。
雨后的润州没那么热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能分明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与体温,本还觉得凉快,却只感觉温度渐渐攀升。
她竟还睡着。
宋怀景抬头瞥了一眼轿帘,风吹起帘子的一角,只见前头站着三两个轿夫。
没有客人的回话,他们只站在轿子边等待,没有直接掀开帘子。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只感觉她睡意惺忪,将头在他的胸膛前蹭了蹭。
此时的宋怀景已被逼到角落,她的额头实实在在地抵在他的身上。
从前的宋怀景便觉得阿芷是个有些怪的姑娘,不知她为何如此喜欢他的胸膛,不仅上手,甚至还会冷不丁地咬上几口。
不过只要她欢喜,哪怕她的喜好有些古怪,但宋怀景也依旧任由她的动作。
八年前得知阿芷极有可能意外亡故,不过弱冠年华的宋怀景一夜之间沧桑许多,不过三两月,同僚都惊叹他骤然变得羸弱的身子。
连阿芷最喜欢的那结实的身子也日益消瘦。
好在后来他念着阿芷肯定还活在这世上,重新振作,将身子养回从前那般健朗。
妄图能等到阿芷回来,等到她在灯火明灭的夜晚将微凉的手探到他的里衣下方,触碰到她最喜欢的部位。
可岁月流转,八年了,他都没等到他的阿芷。
阿芷上一次挨在他身前挨得如此近是何时的事,宋怀景甚至想不起来了。
他将掌心虚虚地贴在她的脸侧。
宋怀景突然不想阿芷醒来,想永远被她这般枕着,想永远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
“客人?”轿子外又传来了轿夫的声音。
宋怀景闭了闭眼,垂下手,轻声道:“阿芷?”
“嗯……”
贺星芷无意识地呢喃一声,贴在宋怀景胸前的脸又蹭了蹭,还以为自己睡在家中的大床上。
“阿芷,到了哦。”
宋怀景只感觉她好似挣扎了一番,眼皮终于舍得抬起,他正想伸手将贺星芷扶起时。
她却猛地坐直了身子。
贺星芷抿着唇,眼睫乱颤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宋怀景,她只记得自己睡得意识朦胧时感觉自己贴着什么香香软软的东西,怎料是面前那么大一个男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便往宋怀景的胸前望去,夏季布料单薄,且这身衣裳大概是宋怀景临时添置的,尺寸不如官服合身,略小的衣裳竟也能将他上身的身材勾勒出来。
惊得贺星芷睁大了双眼,好大……不是,好威严……
想起自己在轿子上睡着后贴到宋怀景的怀里,贺星芷连忙挪着屁股往后坐,贴在了轿子的另一角。
险些脱口而出的宋大人被自己死死咽了下去,“表哥,方才我睡着了你怎不叫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困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不是故意挨在你身上的,抱歉抱歉非常抱歉。”
她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干笑,还未等宋怀景回应,她就站起身掀开轿帘,身影簇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贺星芷这人对感情是迟钝了些,倒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但两人之间什么该做的什么不该做的她可清楚的很。
莫说宋怀景是当朝参政,位高权重,即便他是个平头百姓,她这般枕着他的肩酣睡,也实属逾距之举。
轿帘掀起后天光乍泄。
雨后初晴,空气里还泛着潮湿的清新,贺星芷站在轿外,微微眯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明亮。她忽地浮起了半点疑惑,宋怀景为何不把她叫醒。
莫非是觉得她累了不忍心叫醒她,那他也实在是太替人着想了,怪不得未至三十而立,百姓都称他一声父母官……
坐在轿中的宋怀景蹙眉,脑中反反复复出现方才阿芷远离他的动作。
沉沉叹了一声气,掀起帘子跟着她走出轿。
贺星芷抬头打量了一眼宋怀景的脸色,好吧,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宋怀景的目光好似落在了自己身上,“阿芷,走吧。”
已在心中自圆其说的贺星芷倒不觉得尴尬了,只是宋怀景走近与自己并排走时,她的目光总是能看见他的胸膛,紧接着脑子便不受控地回想起那触感。
果然,这游戏连重要NPC的身材建模也如此权威吗。
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回客栈。
“阿芷,在轿中我瞧你实在困了,才没有唤醒你。”宋怀景顿了顿。
“且你我也算是兄妹一场,借个肩头与你枕着,也不是如何过分的事。”
贺星芷摸了摸鼻尖,“表哥你太客气了,叫醒我也没关系的啦,我这人一坐在车上啊轿子上啊,就想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
说着她加快脚步,朝着在客栈租的小院门口走去。
润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水陆交汇,商贾云集,每月往来于此的商队络绎不绝,特别是这种在城郊地多人少的地方,供人歇脚的客栈、邸店房廊鳞次栉比,有些规模大的甚至占了半条街。
贺星芷他们落脚的这家民营客栈便大得很,甚至有整个小院出租。
想着人多,贺星芷便直接租了个小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的厅堂,此时国师一行人也已回到客栈,正侯着宋怀景。
贺星芷飞扑到茶几前,灌了好几杯水才缓过劲来。
宋怀景回头望了眼厅堂的门。
虽在租聘院子时贺星芷便与掌柜的交代他们不需任何奴役,但他还是一再确保院子没有闲杂人等,才关上门坐到主位,随后倒了杯茶缓缓呷了两口。
“今日诸位分头查探,想必都有所收获,不妨将各自所见汇总一二。”
国师与燕断云的发现大差不差,他们目前位于润州南边的南郊,未与河道接壤,故而受灾影响最少,润州城中以及北岸的灾民大多都往南郊逃。
街道上能看见不少流民,街上也有些赈灾的粥棚,都是在江南富商捐资下临时搭建的,反倒是没怎么见到官府的粥棚……
怨声载道,可见官府确实不作为。
除此之外,宋墨补充道:“说来属下发觉一点蹊跷,南郊如今聚集流民,以至于这段时日南郊流动的人数比往常多得多,可属下巡视时留意到,街上鲜少见到幼童身影。反倒是六旬以上的老人,几乎随处可见。”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属下有去看过润州的人口黄册,此地物阜民丰,每年的新生孩童数量并不低。”
宋怀景点头,“今日我与阿芷也打探到一点重要的信息。也与宋墨的发觉有重要干系。”
随后他便将今日与贺星芷在城隍庙中遇到的事与他们一说。
“疯了吧,拿活的小孩去献祭?”听完宋怀景的话,燕断云愤愤道。
“这世上要是真有保佑老百姓的神仙,那我们哪需打仗,直接让神仙掺和不就行了。”
说罢,他才想起国师也在这,此前燕断云与国师并不相熟,在他的认知中,国师许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且国师官比他高……
燕断云到底年轻,面子薄,口直心快后便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却未料道国竟附和道:“我自然是不信那些拿童男童女祭祀的野路子。这世上就算有鬼神,也与我们人无关,所谓占星卜卦,不过是在算这些藏在天地间的规矩。”
说罢,国师轻笑一声,“还不如算算那提起童男童女祭祀的人还有几日阳寿。”
贺星芷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悄然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慵懒了些。
“今夜有暗卫前去受灾之地打探,除此之外,明日一早我会与裴大人联系上。今日各位也辛苦了,先好好安顿歇息,明日估计我们就要有所动作了。”
宋怀景回头看了眼贺星芷,“阿芷忙你那边的事就好。”
贺星芷点点头,说起铺子受灾的事,她倒是有些一个头两个大,还得等红豆回来再做决定。
……
直至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洗漱过后的众人各忙各的,国师与宋怀景貌似在屋里商量些什么。
贺星芷闲着没事做,坐在院子纳凉。下过雨的夜晚舒服不少,连风也跟着凉了些许。
红豆去了润州罗城,明日才能回来,贺星芷只好有些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拿着蒲扇自顾自地扇风,享受着难得的娴静。
在游戏之外的贺星芷总是很忙,学习忙工作忙,想着如何赚钱,如何能一个人富足地生存。
日复一日地做着相似的事,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被时间推着向前走。
然后打算就这样独自一人过一辈子这样重复的机械的生活,一直到死。
贺星芷极少像现在这般,能将生活中的事抛之脑后,脑袋空空地坐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贺星芷依旧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
“阿芷姐姐”燕断云也无聊得很,坐在她身侧。
她睁开眼瞧了一眼,又闭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无聊找你说说话。”
他绕在贺星芷身后,给她捶捶肩。
前几日赶路贺星芷一直在马车上睡觉,燕断云是知晓的,想来这马车再如何精巧也舒服不过卧室的大床,便机灵地来给贺星芷捶捶肩。
贺星芷最近几日也确实睡得腰酸背痛的,燕断云自小就很会捏肩按摩,还会找准穴位摁压。
燕断云问:“姐姐今日与公子没淋到雨吧。”
贺星芷摇摇头,“没有,恰好在下雨时躲到破庙里了。”
想起今日在庙中遇到的画面,贺星芷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太吓人了,起初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还以为撞鬼了。”
她突然想起宋怀景今日与那妇人用了方言对话,她好奇地问道:“对了小燕你知道表哥他为何懂得说江淮官话吗?”
“公子从前在苏州咳咳,当过那个什么。所以会些吴语和江淮官话。”
燕断云总怕隔墙有耳,并没有说得很直白。
但贺星芷听懂了,宋怀景从前在苏州当过官。
“哦,怪不得呢。”
“公子可厉害了,还会说波斯语,大食语,天竺语……”
这事贺星芷倒是知道,只是她有些纳闷,宋怀景不是鸿胪寺的官员①,怎么会说那么多语言,这样想着,贺星芷也问出了口。
燕断云叹了一声气,“听说公子年轻时的未婚妻,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遭遇不测找不到人,他后来亲自去那些地方寻过,在那边待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这些话。”
贺星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梢不自带上了同情。不过转瞬她便被眼前飞过的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
“萤火虫诶!”她指着盘旋在天边的萤火虫。
在她的时代里,萤火虫近乎灭绝,她从来没见过萤火虫,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在书本中虚构出来的生物。
燕断云也跑到院子前,想要抓住那些萤火虫。
贺星芷笑着喊道:“小燕你不许弄死萤火虫!”
“姐姐,我只是抓来看看,看完就放走了。”
贺星芷又躺回了躺椅上,肩膀处再次传来按摩揉捏的感觉。
“这个力道可以吗?”身后的人轻声问道。
贺星芷下意识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块,嘶……”
说罢,她才意识到燕断云还在院子那和萤火虫玩,给她按肩的又是谁?
她回头,只见到宋怀景那张堪比其他四位男主的脸庞,而目光所及之处,恰是他的胸膛。
贺星芷难免又想起今日坐轿子回府的糗事。
“哥哥哥,不用你帮我按!”
她推开了宋怀景的手,又有些纳闷问道:“你怎的来这,有事找我?”
宋怀景眯起了眼,眸色倏地沉了下来,只感觉指尖还残留着贺星芷肩颈上的温度。
为何燕断云那厮能帮她按摩捶肩,他就不能,可明明他才是贺星芷真正的夫婿。
其余人又算什么?
夜色下,贺星芷瞧不清宋怀景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好似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就宛若那浓酽夜色中的月光,无论如何躲,都能被那黏糊糊的光亮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