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膀传来温热有力的触感, 贺星芷显然动作也极快,抓住了宋怀景的衣袍躲闪。
门外的风吹过,将宋怀景落在肩后的的青丝拂起。
风掠过贺星芷的鼻尖时, 她捕捉到那缕独属于宋怀景的气息。
从前贺星芷以为他在京城养尊处优会熏上好的香,才有这种她无法描述的香气。
怎料此时两人来到正值水患的润州, 条件不比从前, 那阵香味依旧如影随形。
直到此时,贺星芷才发觉这种气味很奇怪,并不像香料那种会给予人冲击的刺激性香味, 又与她沐浴用的会留香的澡豆味不同, 更不像是衣裳清洗过后的熏香味。
反倒是让她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像从前自己已然忘记的爸爸妈妈身上的香味。
“阿芷,身上可有伤着?”
宋怀景将折扇收到腰间,扶稳她, 哪怕知道自己一直派在她身后的暗卫会保证她的安危, 但他的目光依旧略带了些忧虑,
贺星芷回过神来,拂起动作间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摇了摇头, “没事。”
“没事就好。”
宋怀景轻叹了声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方才发现官差想打人,站在不远处的红豆想挡在贺星芷身前。
只是她动作不如宋怀景快, 见自家东家与宋大人都安好无事, 她也跟着悄然松了一口气。
等贺星芷站直身缓过劲来,抬起头望着那几个高个官兵的目光已彻底掩饰不住,满是愤怒与憎恶。
先前她还觉得这些官兵来搜刮捕捉孩童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才在最初时准备与他们讲讲道理。
可现在她算是看清了, 面前这几位都是在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高个官兵起初还以为是何人,看清宋怀景的打扮只猜想他顶多是有几个臭钱的富家子弟。
方才手腕被他折扇折得生疼,他怒目圆睁地看着宋怀景,正想发作时,外头走进两人,挨着高个官兵的耳旁说了两句话。
听了这悄悄话后,他顿时收起了手,连带脸上的凶神恶煞都少了许多。
显然,他的下属不过是将贺星芷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他。
这江南富商贺星芷的名头还是有些用的,虽她并非润州人士,但她在这做的生意大家也是知晓的。
只是他们瞧着她的眼生还带着些许本身自带的轻蔑。
士农工商,光是这个顺序也能瞧得出商人的地位算不上高。
在官府当值的多得是瞧不起富商的,只是利益面前,总需要维持该有的体面。
且不说贺星芷在这的云水轩在整个润州也能叫得出名字,光是她在洛阳知味阁与京城的金禧楼都是在昭朝商界掷地有声的金字招牌。
每年缴纳的商税从无拖欠,年年过节时都会给官府送上冰敬炭敬,甚至现下水患肆虐,官府还要仰仗这些富商掏钱赈灾。
贺星芷也回了个鄙夷的眼神,学着他们扫视她的那副模样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们一眼,随后低着头姿势格外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宋怀景知晓贺星芷这人面皮向来有些薄,又最看不惯这些官差的行为,无缘无故被骂了一句,她定是有气要出的。
只是怕她又像方才险些被伤到,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前侧边的位置,若是有何危险,他也能顶在前方。
察觉到宋怀景的动作,贺星芷也学会了狐假虎威这招。
虽然众人不知宋怀景的真实身份,但她心底知晓便够了,故而望着那些官差的眼神也凌厉了几分。
“几位差爷,凡事也该讲个理啊。我记得昭朝律令中有记,凡官府稽查在逃人口,须持加盖刺史印鉴的搜捕文书,文书需详列被缉者姓名、年甲、籍贯、体貌,并注明事由。若无文书而擅闯民宅者,依昭朝律令当处杖二十。我瞧着您这文书也没刺史盖印吧。”
说罢,贺星芷又扶了扶头上的簪子,“且《昭律·贼盗》规定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均处绞刑;略人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①。您几位今日这行径与律中所载人贩子有何区别?”
宋怀景微蹙起眉头,没想到贺星芷竟对这些律令如此熟悉,可此前也未见她有看过昭朝律令相关的书籍。
贺星芷对宋怀景的疑惑毫无察觉,反倒是越说声音越发高昂,声音掷地有声。
此时无人知晓她心中暗喜,多亏系统给了她昭朝律令的提示,要不她还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多亏了她知道面前的宋怀景是个好官,当今龙椅上坐着的也是个明君,要不贺星芷也不一定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
听了她这话,那高个官差此时彻底蔫了气,这贺东家可是从天子脚下来的润州,若是当真惹怒了她,去告了京官就棘手了。
“贺东家,方才是我有眼无珠,可是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上头的差遣,不敢不从啊。”
正当贺星芷想反驳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走来了个虽精瘦但身姿挺拔的男子。
“此处好生热闹。”
贺星芷眯了眯眼,只看见了原处走来穿着一身绿的男人,她猜到此人便是裴禹声。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宋怀景。
宋怀景只是低着头微微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意。
裴禹声低着头抚过衣袖上的豁口,“本官途经贺东家的铺子,原只想买件衣裳。”
他看了眼前几位官差,又道:“昨日本官已在府衙明令,严禁借祭祀之名强征孩童。怎么,莫非你们司里的主事大人还未通知你们?”
见到裴禹声这一身绿色的圆领官袍,几位官差都不敢怠慢地行礼。
“大人明鉴,是前两日主簿大人说今年祭祀是州里交代的要紧差事……小的们不敢懈怠。”
这裴禹声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顶着个钦差大臣的名头来,哪怕是从三品的刺史与他说话也该有商有量。
且这治水官初来乍到,这些官差们都还不知晓他是如何性子,此时还需看他脸色行事,故而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裴禹声又道:“东家都将律令搬到众人面前了,还不快道歉离开?”
他的嗓音倒还算得上温和,只是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显然是将台阶给这些官差,他们岂还有不顺着下的道理。
“是小的们糊涂。贺东家恕罪,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贺东家,这就告退。”
见他们步履匆匆走得极快,贺星芷摩拳擦掌,往面前的空气锤了一拳,心中可惜没能揍他们一顿。
越这样想,越气,她还作势朝空气踹了一脚。
周掌柜松了一口气,见裴禹声来铺子,赶紧想着做生意,客套话堆到面前毕恭毕敬问这裴大人需要什么。
等裴禹声装模作样买了件成衣离开铺子后,周掌柜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疑惑地看着宋怀景。
“东家,这位是?”
“这是我在京城做生意的族中表哥。”贺星芷解释道。
周掌柜虽知晓贺星芷无父无母,但有些远房亲戚也该是正常的,并没有起疑。
不过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贺东家的相好。
他脸上还是带了些忧愁,“还好东家今日来了,又碰上了这京城来的裴大人,否则今日也不知如何应付。”
想起裴禹声说的话,周掌柜松了一口气,想来程秀云和她的孩子这些日子应该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了。
“孩子最近一直躲在这铺子里吗?”
“是,就在后院的一处小屋里藏着。”周掌柜实话实说。
贺星芷这纺织铺与染坊连通在一起,故而有个小的后院,有些小房间供绣娘休息。
她不禁皱起眉,神色带了些悲悯。
贺星芷作为江南出身的富商,在江南地带定是有许多产业,名下的产业不仅遍布各地,涉及的行业也丰富多样。
除此之外,贺星芷也有投资一些商铺,像这类的商铺她只用坐等分红。
只是这些商铺对于贺星芷来说,只是完善她人设的设定,好像只是存在于剧情介绍的文字中,没有实感。
不如金禧楼那样能让她感觉到这是实实在在属于她的东西,也不会让贺星芷觉得决定与铺子的命脉息息相关。
故而最初时,她觉得自己对在润州的铺子无何感情,若不是这是游戏的重要剧情线,她或许不打算会亲自来润州。
只是直到现在,她却感觉面前都是实实在在鲜活的生命,在从南郊来罗城的路上,街上满是流民已经被水患损坏的棚房。
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命呐。
哪怕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两种想法在互相搏击,她也与之共情。
一道声音与她说这只是游戏,所有一切只是数据。
一道声音又说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也许面前的人哪怕只是在她面前连一句台词也没有、连NPC也算不上的路人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
这般想着,她感觉脑仁隐隐作痛,摁了摁太阳穴,真情实感道:“周掌柜最近辛苦了。”
周掌柜客气道:“东家也辛苦。”
贺星芷正想着要不要见见这小孩,但想着还是让她们藏好不要露面最为安全,便没有主动让周掌柜将程秀云的女儿带出来。
从南郊驱车来到罗城又来到这北岸的铺子,此时已有落日的迹象。贺星芷现在是又饿又累,她总算是扭头看了眼宋怀景。
“表哥,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不是说去云水轩等我吗?”
“是宋墨告知我你在这,去云水轩也会经过这,我便来这寻你。”
贺星芷看了眼天,“那我们还回去吗?”
“还来得及,我瞧你饿了,先吃些吃食再回南郊的客栈?”宋怀景指着门口的马车,“我已租了车马,吃饱饭再回去?”
贺星芷点点头,又看向红豆问:“红豆,你饿了么?”
“饿了,小姐我们快些吃饭吧。”红豆知道贺星芷现在肯定也饿坏了。
“好咧。”
贺星芷看了眼周掌柜,知道现在他在这儿,宋怀景有些话不方便说,她有些想问的也不方便问。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吃过饭后,周掌柜回了云水轩,平日她都是宿在云水轩。
而贺星芷与宋怀景正巧顺路,在云水轩暂且歇脚,往水葫芦补了些水又打包了雪花酥与桂花糕打算路上吃,准备继续乘着马车准备回南郊客栈。
周掌柜望着天道:“东家,我瞧着天象不大好,可能快要下雨了,您二位回到客栈可还有几里路程?”
贺星芷对地理的概念简直一窍不通,她抬头看了眼宋怀景。
“约摸二三十里地。”宋怀景回忆道。
周掌柜皱起眉,“若是要回去,东家可得赶快了,不如今夜不如宿在罗城,罗城地势高且有城墙,哪怕下了大雨也抵挡得住。就怕到了半路要下暴雨,这马车可不好走了。”
宋怀景也看了眼天色,“阿芷想如何?”
“我?”
贺星芷也瞧了眼天色,好吧,她完全看不出要下暴雨了。
让她算术写代码还好,让她瞧天文地理那就简直是问道于盲。
“那找个客栈住一夜吧?”
“好。”宋怀景这马车是给了一日一夜的租金,他便先让周掌柜将马车带到后院棚子里。
红豆这一日已经差不多熟悉了罗城的商铺,带着贺星芷与宋怀景来到城中最好的客栈,三人租了三间并排的房间,贺星芷的房间居于中间。
还有两位昨日跟着红豆出城的家仆则与周掌柜宿在云水轩的院子中。
才将包袱放下,一道闪白的光破开天际,好似要将房间的窗给劈烂。
紧接着雷声滚滚,震得贺星芷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震颤。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贺星芷觉得那声响比坊市新铺开张时的锣鼓鞭炮声还要喧闹。
到底是地处江南的高级客栈,客栈东家在客栈隔壁开了间香水行。
名字叫做香水行,倒不是卖香水的,而是澡堂,且有专门女浴的浴池。在客栈留宿的客人可免费到这洗浴,不过是混浴。
贺星芷加了银子去泡了单人汤,泡得快晕乎了才一身舒爽地回了房间。
梳洗整洁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宋怀景的房间,进了他的屋子。
此时他也换了身衣裳,想来也已洗漱。
这时的雨小了些许,但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起码下了有一个时辰了。
贺星芷做贼心虚般地四处张望。
宋怀景很知心地道:“阿芷,不怕隔墙有耳,我试过了,此处隔音不错。”
他一边低声说道,一边将房间八仙桌旁的椅子拉出请贺星芷落座。
“可是有何事想问我或者与我说?”
宋怀景低头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温水。
“表哥,国师今日不是一同与你出去的吗,为何没见他?还有那个裴大人怎的与你一同到了我铺子里,结果只是买了件衣服就走了?”
宋怀景与她一一解释:
国师借了个假身份到了裴大人身边,而裴大人今日来她铺子时确实是因为衣裳破了个大洞,且阴雨天他没有多余干净的衣裳换洗,听闻宋怀景要去贺星芷的纺织铺,便与他一前一后错开路径来了她的铺子,买件衣裳。
“还真是单纯来买件衣服的啊?”
“裴大人本来就是要来罗城视察情况,买衣裳其实是顺路。”
“那这祭祀的事情,表哥可有打探到具体的情况?”
贺星芷心想她既答应了帮张大姐救回孩子,总归是要想办法做出行动。
“润州刺史在两月前重病一直在休养,此时真正说得上话的是润州长史。而抓童男童女祭祀此时是长史提起的。”
宋怀景将自己今日打探到的告知贺星芷。
“不过真正提出祭祀的不一定就是这位长史,据说他身边有位道士,是长史的师爷带来的。”
宋怀景眯起眼,“我猜想,大抵是这位道士提出的。”
贺星芷了然般点点头,原来是州府的长官下的令,怪不得官府先从润州罗城一带捉捕幼童。
但能在罗城附近生活的百姓,大多手中宽裕。
在梅雨季之初,有先见之明的先出了城去了远离流域的地儿,得知要捉孩童祭祀,又跑了许多人。
加上孩童身子矮小,水患中最容易遇险,死伤了许多孩童。
最后剩下的便是像程秀云与她孩子这种没有家底跑不掉的,还有像张大娘那种离罗城远一些不知情况的。
“怪不得现在路上好像都见不到十岁以下的小孩了。”贺星芷愤愤道。
“那阿芷今日可有何发现?”
“我今日也只是看了看铺子的情况,食肆和香料铺还好,就是那纺织铺有些麻烦……地处低洼又离水域很近。若不是我今日去那,都不开张营业了。”
除此之外,她也大概知晓水患的原因以及目前的损失情况。
此处是太湖流域,又在长江与运河的交界处,梅雨季碰上长江洪峰。
大雨、江河溢,害稼,坏居民数千余家,溺死者甚众②。
听了贺星芷的话宋怀景轻轻地点点头。
现在形势已渐渐明朗,他需要知道刺史是否真的重病、这润州长史背地里又做了何勾当、他身后的那个主张为河神祭祀的道士又是何方神圣,想来弄清这些,大概离扯出背后的阴谋诡计很近了。
静默一阵,贺星芷将面前的水喝完,“那我先回我房间了。”
宋怀景抬头望着她,明明想要多看看她,但又留不住她。
他只笑着温声道:“好。”
随后他便也跟着起身,准备送她回她的房间。
贺星芷想要打开房门的手却顿时僵住,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歪着头,好像听到外面有一阵奇怪的声音。
此时雨势渐小,外头雨声也明显小了许多。
明明听不清是何声音,但只觉得低沉婉转,好像有人唱什么歌谣。贺星芷顿时感觉一阵发毛。
“……烂心肝,夜夜梦见鬼敲床……”
贺星芷依稀听到这句话,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听到了个鬼字,这还没到七月半中元节呢,怎么就神神鬼鬼的。
“怎么了阿芷?”
宋怀景说此话时贺星芷恰巧猛地转身,不知宋怀景就在她身后,她险些一张脸撞到他的胸膛上。
宋怀景手疾眼快扶着她,又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许是一楼有说书人。”
宋怀景顿了顿,“阿芷可想去瞧瞧?”
贺星芷点头如捣蒜。
两人出了房间,当真是有一群人围在客栈一楼的大厅处听说书先生在说话。
这虽是客栈但一楼也摆了些餐桌供客人吃食,像个小食肆。
而吃饭的地儿必有说书先生。
贺星芷与宋怀景挤入人群中,却发现这说书先生不是在说书而是在唱词。
听清了才发觉像是诅咒人的歌词。
贺星芷看见身前有个大姨,便问道:“这位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大姨转身见贺星芷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喊她姐姐,笑得乐呵呵。
只是她想到说书人说的事又沉了脸,叹了声气,“说的是最近河神祭祀的事。”
此时一楼围着说书先生周围人满为患,挤得贺星芷险些要站不稳,若不是宋怀景站在她身后撑着,她都要被挤出去了。
此时贺星芷也顾不上背后贴在他的胸膛上,满眼好奇。
大娘瞧了眼贴在贺星芷身后的宋怀景,端详着他俩的眉眼,了然道:“二位是外地人吧?还是说来这探亲的夫妻?你们可能不知这河神祭祀呐……”
贺星芷下意识想摆手,他俩看起来哪里像夫妻了,是纯兄妹呀,不对也不是兄妹……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宋怀景却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我们是经商途经此地,确实不太知晓本地风俗,还望姐姐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