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高潮, 戏台上旦角水袖一甩,哀怨的唱腔飘在空中。
围着戏台而坐的散客均抬头屏息,连拿着茶水的小二都忍不住分神瞧了过去。
只是台上伶人唱了何曲词, 贺星芷没听清,因为她的注意都被这突然拜访的宋怀景引去了。
只见他今日身着天青色圆领罗素袖衫, 一头乌发半束半散, 束发用一根素白玉簪挽起,余下的青丝垂落在肩头。
瞧着便是一身伪装身份的打扮。
昭朝有律令,凡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出行, 需清道, 呵斥行人回避, 百姓商贩皆禁止停留围观。①
但宋怀景这般在自家府中都鲜少下人伺候的性子,本就不喜这般繁文缛节。除却去皇宫上朝、与圣人议事,他平日前往市坊之地, 均为微服出行, 且大多是公务需要。
他甚至鲜少会来金禧楼这般地方。
贺星芷扭头瞧着他, 面上依旧是那般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
突然变换的称呼让贺星芷有些不适应,“宋,宋大人, 你怎么来这儿了?”
宋怀景虽与她认亲有一小段时日了,但他还从未叫过她表妹呢……
宋怀景抬眉瞧了一眼手里还拿着一颗未完全剥开的花生的燕断云一眼,又低眉望向贺星芷, “怎的, 金禧楼还不欢迎我吗?”
“不是不是,我可没这个意思。”贺星芷连连摆手,“只是平日没怎么瞧你来过。”
金禧楼在京城已快有两年的历史,可是根据掌柜的记录, 此前他仅来过三两次,而这三两次,还都是贺星芷来京城的这两三个月中发生。
也就是此前一年有余,宋怀景从未光顾过金禧楼。
宋怀景扫了一圈,低声道:“表妹这儿可是热闹非凡。”
贺星芷看了一眼,左边的燕断云在为她剥花生,右侧的红豆在给她扇风,方才坐在侧前方的李知晦在与她聊闲话,确实是有些热闹了……
她嘀咕一声,“从前也未见宋大人唤我作表妹。”
贺星芷以为这喧嚣之地,她这样小的声音宋怀景听不到,结果宋怀景蓦地笑了,“少时我还唤你小妹,只是你不记得了。”
贺星芷睁着眼,有一种说人坏话被戳穿的感觉,顿时哑口无言。
“好了不与你说笑了,我是有事来金禧楼与国师商量的,他近日订了金禧楼的雅间。正巧看见你在这,同你打声招呼了罢。”
宋怀景轻声道,语气倒实实在在像兄长的模样。
“这样啊,宋大人有事便去忙吧,对了等会别买单,我之前欠了国师一个人情,说请他吃饭来着。”贺星芷险些忘记这茬了。
宋怀景只点点头,“晚些时候再来寻你,有事与你说。”
“啊,好。”贺星芷一头雾水,不知道宋怀景口中这个有事说是何事,只是瞧着他现在的神情,猜测大概不是坏事。
见宋怀景衣袂飘飘地离了席,贺星芷才将目光落回伶人的身上。
“贺东家,你少时便与宋大人相识?”李知晦从方才两人敞亮的对话中捕捉了这点信息。
贺星芷点点头,“是吧,不过我那会应该很小,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实际上她是完全不知道剧情中还有这般设定,角色的虚拟记忆中也没有自己与宋怀景在年少时相识的记忆。
不过她想着宋怀景应该不会骗她,便迅速地接受了两人小时候见过面这件事。
听着贺星芷这话,燕断云望了一眼贺星芷又望了一眼宋怀景上楼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有些堵塞的怪异感。
“我还以为阿芷姐姐只认了我这个弟弟,没想到还有个正儿八经的表哥。”
贺星芷眨眨眼,觉得燕断云这话说得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她抓起几颗花生嚼了嚼,十分真诚道:“你要是喜欢,你也可以问问宋大人认你这个弟弟不。”
话音刚落,坐在侧对面的李知晦哈哈笑了两声,“贺东家,你说的这多让燕小将军难为情啊。”
“嗯?什么意思?”贺星芷感觉一头雾水。
她发觉她有些看不懂这几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细究李知晦这话中的意思,贺星芷发觉他们二人的好感值又涨了点,正巧达到了又可以领取积分的好感值。
贺星芷满心攒积分,完全没留意到燕断云与李知晦脸上的神情。眼前的冰酪吃完了,又叫红豆帮她拿了碗槐叶冷淘。
李知晦摇着折扇,嘴上笑着,却是叹了一口气。
这一日同往日无二,时间又似流水般悄然流走。
直到夕阳落下时,贺星芷还差几步回到参政府时,有一青衫小厮追上她,拿着信送到贺星芷手中,“贺东家,这是周掌柜加急送来的信。”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轻微地喘着气,他不知贺星芷最近住在参政府,先去金禧楼扑了个空。
好在金禧楼距离参政府很近,又急急忙忙跑着来送信,赶巧追上了贺星芷。
红豆目光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东家,可又是与江南水患有干系?”
贺星芷打点了小厮,一边走着进了参政府一边拆开信件,还未看到信上的字,她就沉沉叹了一声气,“十有八九吧。”
她放慢了脚步,低下头眯起眼慢慢瞧着信上的内容,才看了打头两句话,贺星芷就知道她们果真猜对了。
近几日,贺星芷接连收到了许多信件,都是从江南那边快马加鞭寄来的。
江南一带多有暴雨,多地发生洪灾。贺星芷作为江南富商,虽产业渐渐转移到了京城,但在江南多地依旧留有她的铺子。
在南方,她有不少茶坊食肆,还有染坊、香料坊诸如此类女性商人常开的铺子。
因着水患影响,她名下在润州,也正巧是受灾的太湖流域一带的商铺通通遭了殃。
染坊的布匹发霉,茶坊的茶叶受潮,食肆的食材腐败,香料铺的香料断供……
然润州同行商铺虽也遭灾,却远不及贺星芷的损失惨重。她的铺子俨然成了这场天灾中最倒霉的那几家之一。
饶是长年经营江南、见惯风雨的周掌柜,如今也束手无策。且信中提及,官府不仅毫无作为,竟还借治理水患之名横征暴敛。
这一个月来本就入不敷出,偏又遇上商税加重,简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若润州官员真能治水救灾,多缴些税银倒也罢了。只是他们尸位素餐,毫无作为,任由水患泛滥。最近苦得周掌柜头发都白了三分一。
看到周掌柜的信,贺星芷也跟着一起愁眉苦脸,一副恹恹态。
她顿时想起国师前些日子算的卦,竟好似有些对上了。
真的是有一种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感觉,水是这江南水患,火是这热得快要将人蒸熟了的夏天。
贺星芷眼看着信件,便无神看眼前的路,转了个弯时,直挺挺地与前面的人撞了个照面。
“嘶……”
“贺姑娘,无碍吧?”他们二人都走得急,未料到转角便撞上了对方。
宋怀景下意识扶住她,瞧着她如今的状态,有些疑惑,他鲜少会在贺星芷脸上瞧出这般愁容。
“不好意思。”贺星芷脱口而出,随后摇摇头,“没事。”
“怎的了,瞧着好像有难过的事?”宋怀景问道。
贺星芷想着江南水患这事又不是秘密,更何况宋怀景还是朝廷重臣,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商铺遭殃的事,只不过还未与宋怀景提及到润州官员的事。
不过她想她说给宋怀景听也没用,在京城如此好地段的商铺,宋怀景都不会经营,何况是正在受到水患侵害的铺子。
她说给宋怀景听,全然当做小小地发泄一下如今的哀愁。
“对了,宋大人,你白天时不是与我说有事要同我说吗?”
“是。”
宋怀景顿了顿,瞧着她额角冒出的细密汗珠,他望向西厢房的方向,“外头热,我们去西厢房说吧。”
贺星芷跟着宋怀景进了作为书房的西厢房,此时书房中竟已然放好了冰鉴,且傍晚又有阵阵穿堂风袭来,附近又有活水,这书房比外头凉快了许多。
宋怀景先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折好的符纸,“这是国师托我带给你的。”
贺星芷眼睛亮了亮,接过这枚符纸,“那麻烦你帮我与国师说句多谢了。”
她坐在椅上,将平安符放到随身带的荷包中,这荷包依旧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金叶子。
“宋大人还有何事与我说?”
宋怀景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整齐摆放的靛青封皮装帧考究的书册书脊上,朝着贺星芷勾了勾手,示意她来这儿。
贺星芷折起方才看的信件,走到他身侧,“怎么了?”
“前些日子理旧籍,偶然寻得这些书册,《商贾辑要》《市舶通略》……”
宋怀景抽出几本,递到贺星芷手中。
“都是与经商之道有干系的书籍,我想贺姑娘可能有用,想着是否要将这些书册放到你那边的书房。”
“好啊,如果宋大人平时用不上,就放我这儿吧。”贺星芷倒是欣然接受。
在《浮世织梦》中做符合玩家身份设定的事也能获得积分。像她作为商人,经营酒楼、学习经商知识,对于她来说都是正向的事,可以获得积分,虽不及恋爱攻略线任务的多,但也好过没有。
“有多少册呀?”贺星芷探着个脑袋。
“不少,你我二人的力气估计一次搬不完,晚些我叫下人来帮忙搬去你的书房。”
“好呀。”
贺星芷环视了一圈,这书房当真大,大到她压根一眼望不尽。
光是有多少个书架,她都数不清了。
两人静默了半晌,宋怀景整理着面前的书册,蓦地开口道:“贺姑娘,我知晓,你对我还未有何感情,但我真心将你当作最亲近的妹妹。你不习惯我叫你表妹,我是知晓的。”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声音又有些落寞的低沉。
听他这样一说,贺星芷想起他提及的今日白天在金禧楼两人碰面的事。
被宋怀景这样一拆穿,贺星芷顿时感觉有些心虚。
这些日子,宋怀景待她实在好,若是不说他们是那远的超过五服的再从表兄妹,宋怀景瞧着更像是她亲哥。
她对他当然也不是毫无感情,但定是比不过与红豆与崔汐真那般亲近。
“我……”贺星芷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只是在外头,我更希望我们能以表兄妹相称。毕竟当时认亲时便与你说过,你可以将我当做你的娘家人,有娘家人替你撑腰总是好一些的。”
宋怀景顿了顿,“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是能被人随意拿捏的,外头的人知晓你我关系好,自然也不敢随意为难你。你有难处寻我帮忙,我定是能找到门路尽量帮你。”
一直以来,宋怀景都是遵从众生平等的说法。都是人,又有何高低贵贱之分。故而他很少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显摆些什么。
只是如今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贺星芷说这般话,他竟是头一遭将自己的官职权势明明白白摆上台面。
贺星芷眨眨眼,有些呆愣愣地看着他,虽总觉得宋怀景对她的感情实在是来之太易了,但又真诚得她完全挑不出错处。
思来想去,她只觉得自己是因为占着个玩家身份的金手指,自然任何人待她都是好的。
但听着宋怀景这般话,她心中也不可能毫无波澜,自己现实中除了表姑便没有其余亲人,自是明白孤儿的苦楚。
贺星芷咬了咬唇,随后点点头,“我明白的,多谢宋大人。”
又在与他道谢……宋怀景笑叹一声气,状作轻松,“贺姑娘能理解便好。”
“不过……”宋怀景话锋一转,“总觉得贺姑娘还有什么想与我说但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的事?”
他微微眯起双眼,黑洞洞的眼眸定定地望向她。
贺星芷食指又绕起了腰间的绦带,心想真是有什么事都没法瞒住宋怀景呐。
但她依旧有些纠结,纠结的就是她不能百分百确定宋怀景在客观上就是个好官。
将润州官员在修理水患不作为这件事告诉他,他会如何想?
他是否会觉得她身为女子,不应该干涉政事,又或者是觉得她私自埋怨朝廷政府,是极不妥当的行为;抑或是觉得她太过天真,不知官场势力的错综复杂与险恶?
“说吧,只要不是骂我的话,我都听得了。”宋怀景笑道。
见他这般态度,贺星芷又骤然放松下来,她摸了摸鼻尖,将方才信上未说全的事说与宋怀景听。
但他似是没有很惊讶,仿佛早就知晓这件事。
贺星芷挑眉,打量着宋怀景的神色。
“此事我已知晓,今日在金禧楼与国师谈的便是江南水患一事。”
宋怀景皱起眉,高挺的眉骨一压着双眼,就瞧着格外严肃认真。
“贺姑娘,且别忧心,这水患之祸,终会治理,只是尚需时日筹谋,非一日可解。”
“当真?”
“自然,前些日子,我经常往返皇宫,便也是与圣人商讨此事,且等等。”
“那就好。”得了宋怀景这话,贺星芷倒是安心许多,愁容瞬间少了许多。
“这书册那么多,要不先收拾一些我搬点回去,剩下的再慢慢搬?”
“也可。”
宋怀景转身到对面的书架,“这儿还有些许你用得上的书籍,我也一并收拾收拾。贺姑娘也可到处看看,这处没有什么机密,都是你可以拿去看的书。”
宋怀景其实早就发觉贺星芷对他的书房很好奇,从一进门就在打量着他的书架,不如让她仔细看看,满足她的好奇心。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藏了私心。
得到他的应允,贺星芷也不客气地左看看右瞧瞧,她发觉同一册书,宋怀景居然有两三本重复的,有的十分崭新,有的旧的角落翘了边,看来他是习惯买一册收藏一册阅读。
她弯着腰,指尖摸过那些书脊,转身时不慎碰掉了几册书。
“怎的了?”在另外一架书架前看不见贺星芷的宋怀景回头问了一声。
“没事,不小心碰掉几本书了,不好意思,我重新摆好。”贺星芷蹲下身将碰掉的书一一拾起。
目光瞬时被一抹艳红吸引,她蹙眉,只觉得蹊跷,为何又让她见到了这个婚书册子。
这是折页式的婚书,上次被她碰掉时,她只瞧见封面第一页那大大的“婚书”描金二字。
这次却被撞得翻开了折页。
贺星芷下意识就蹲下拾起,婚书上的小字她瞧不清,但最左侧的年份写得大,她瞧了个清。
只见同样用着泥金书写着:“农历癸亥年三月十八。”
她目光下意识往右侧移,那婚书上赫然写着:“此证,宋怀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