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冰酪

“表嫂?”

宋怀景重复着贺星芷方才说的话, 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

阿芷对着他连一声“表哥”都未唤过,叫表嫂倒叫得如此顺口。

他深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贺星芷身上,像是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此时的宋怀景背着光, 眼睫的阴影似是挡住他的眼眸,让贺星芷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贺星芷看到他这般样子, 话说出口瞬间就后悔了, 后悔到她现在咬紧了牙关。

可是如果不问清楚,她心中定会哽着一口气。

起初贺星芷对于宋怀景赠与她地契与铺子这件事,只有赧然与雀跃交织的情绪。

赧然是因为这作为单纯的礼物实在太过贵重, 宋怀景没有必要一下子便将这样贵重的财产赠与她。

雀跃那是人之常情, 毕竟何人能拒绝这般财富。

贺星芷思来想去又觉得这只是游戏世界, 游戏中的钱又不能领出来花,且她与宋怀景说了这三间铺子经营赚得的银子他俩三七分,宋怀景三她七。

这般想着贺星芷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宋怀景的馈赠。

只是前两日去京兆府做完地契转让的官府公证后, 贺星芷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昭朝确实没有限制官员经商, 只是会限制商铺的类型。

像茶水点心铺这般寻常的铺子, 官员是可以经营的。宋怀景有这几个铺子表面看起来是件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从宋怀景给她的地契上的信息可知,这些铺子在八九年前甚至十年前就有了。

也就是说十年前宋怀景便在京城买了这地儿又建了铺子营生。

可十年前宋怀景不过十八……

传闻中他自幼失去双亲,家中条件艰苦, 十八那年正巧是他上京赶考的年纪,哪来的钱财经营铺子。

就算传闻是假的,他有钱, 也未必有时间有精力一边科考一边做生意。

思来想去, 贺星芷猛地才想起那个在崔汐真口中的贺氏,宋怀景未过门的亡妻,便是商女。

她细细想来,回忆起前两月崔汐真与自己说的那些秘辛, 便细思极恐起来。

心底一直在告诉她,这些商铺也许不是宋怀景的,而是他逝世的妻子的。

因为贺氏无父无母且与他又有三书六礼,虽未办成亲的仪式,但在礼仪制度以及法律上,都认为宋怀景是她唯一的亲属。

她死了,那她名下的铺子自然而然便成了宋怀景的。

然宋怀景此人行事低调,并没有张扬铺子的事。

又因他不擅经营,铺子也做不出如何名头,故而无人知晓贺氏当年的商铺。

若是这些铺子本就是宋怀景的产业,贺星芷感觉收下倒也心安理得。

毕竟在这游戏世界里,宋怀景是她名义上的表哥,又待她亲厚,四舍五入当做这是娘家人给予的支撑。

只是这铺子若属于她那位传闻中亡故的表嫂,贺星芷就觉得格外别扭了。

那毕竟是亡故之人留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痕迹。

就算贺星芷看上了那间香料铺的位置,真心想要这些铺子,也该是向宋怀景租聘,而非一分不给让他转让到她的名下。

贺星芷望着宋怀景,睫毛急促地颤了几下,指尖又无意识地绕上腰间的绦带。

“我……额……”

此时宋怀景离她近,近到她能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贺星芷眼睫眨得更急促了些。

“抱歉,若是宋大人不想说,那便回避这个话题吧,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宋怀景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些。

他做事向来疏而不漏万无一失,唯独在面对与贺星芷有关的事时,会乱了阵脚出了差错。

“无碍,我知晓贺姑娘这是在忧虑什么。这铺子确确实实是我名下,用了多年俸禄买下的。早几年便赚回了本。只是当年衙门登记时沿用旧例,地契上写的是前任主人转让的年份,并非我实际购置的时间。”

宋怀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些话都是真话,他说得并不心虚。

但胸口又开始的阵阵钝痛感让他不受控地握紧了拳。

宋怀景继而补充道:“只是近几年公务实在繁忙,之前请来打理铺子的掌柜又生病了,加之一些外界的变故,才导致铺子盈利微薄。与其让它们空置,不如交给懂得生财之道的贺姑娘。”

贺星芷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心里哽住的那口气总算是放下了,这铺子是宋怀景自己使银子购置的,并非传闻中贺氏的财产。

只是宋怀景同她说了那么多话,都未提及他的亡妻。

那些传闻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贺星芷却越发好奇,越发想知晓宋怀景与自己这素未谋面亡故表嫂的故事。

只是她现在可是不敢再提及表嫂了,在生人面前提及死人,本就是极不妥当的,何况那还是宋怀景曾经的爱人。

她摸了摸脖颈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宋怀景眯起眼就这般紧紧地望着她。

他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他如今再如何接近她如何亲近她,都不可能让她再爱他。

阿芷年岁尚小时,就很“专制”。她讨厌男人的不忠心,讨厌那些三妻四妾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讨厌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

宋怀景爱她,也只爱她,故而喜欢她这样的专制,也愿意忠诚于她。

而现如今他在贺星芷眼中还有个深爱的亡妻,他于她只是兄长。

贺星芷如何都不会爱上他了,阿芷不会爱上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

当年为了迫切地留下阿芷存在过在这个世界证明,他记下了他们之间经历的所有事,撰写了版本不同的话本,为自己立贞节牌坊,终于让世人口口相传,知晓贺星芷的存在。

可是宋怀景又何尝能料到她如今会换了新的身份回来,又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除非能让阿芷想起从前的事,想起他们的过往,她才会再爱回他。

宋怀景抿着唇,恨不得要一字一句将过去的事情说与她听。

他薄唇轻启想要开口说话,显然地,他说不出口……

胸口的钝痛感瞬时加剧,像用那淬火的利刃插入心脏,刀柄被握着刺入他的血肉中转动,将他的血、将他的肉搅在一块。

贺星芷眨眨眼,显然愣了一瞬,只觉得宋怀景的呼吸声沉了许多,似是无力支撑身子,猛地朝书案的方向靠去,宽大的掌心撑在桌上。

“宋大人,宋大人,你怎么了?!”

贺星芷就算看不太清他的脸色,也猜到他好似突发恶疾,身子不适。

他贴在墙边,浑身失力般地沿着墙面跪坐在地上。

贺星芷手忙脚乱地想扶住他,可惜他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沉了,她压根就使不上力气将他扶起。

反倒是被宋怀景带着一起跪坐在地上。

宋怀景彻底没了力气,连跪着的力气都全无,直接歪坐在地上。

他扬起头望向贺星芷,眼眸早已泛起阵阵涟漪,湿润从眼眸中滑落,将他的面庞濡湿。

“宋大人,你还能行吗?”

贺星芷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冒了一身汗,宋怀景虽在她眼中是个典型的文弱文官形象,但身子算得上健朗。

毕竟也不是谁天天凌晨四五点醒来去上班精气神还能那么足的。

“你是不是心疾发作了!”

贺星芷想起之前宋怀景确实与她提过一嘴这事,这心疾竟如此骇人,能硬生生把宋怀景给疼哭了吗。

宋怀景用尽浑身力气那般点了点头。

“药,你是不是有药在身上,快把药拿出来吃。”

贺星芷手忙脚乱的,感觉若是自己迟了一步,宋怀景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

只有宋怀景知道这样的痛只要咬着牙忍一忍就能过去。

实际上他的身子确实健朗,所谓的心疾不过也是天道的惩罚,只要他不执意将贺星芷真实的身份说出,就不会发作。

“药呢,药在哪?”

贺星芷额角已落下汗珠,她扭头往外看,此时倒是有些痛恨自己屋子那么少奴仆了,想叫人都不一定能叫到,平日常见的宋墨此时也不在宋怀景身边。

“宋大人,你先振作起来,别晕!”

贺星芷猛然想起积分商城中好似有很多药物。

这些道具不仅对玩家有作用,只要是游戏中的人物,都可以用。

不知是否是剧情设定的缘故,她虽与宋怀景相识不久,但她如今很轻易地就信任他,仿佛他真的是自己的兄长那般。

就像她与崔汐真、与红豆真正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她也很轻易地与她们交好。

眼睁睁看着宋怀景在自己面前死这件事,贺星芷可是一点也做不到的。

她慌乱地在寻找有何道具可以兑换给宋怀景的药剂,只是还未找到适用的药剂,宋怀景就捏住她的手腕。

“有,有药,在我左侧袖口内的暗袋中,贺姑娘,帮,帮我。”

“左边袖口?”

贺星芷重复了一遍,见宋怀景闭了闭眼表示肯定后,她连忙攥住宋怀景的右手,将他的衣袖撸起,暗袋中的药瓶被她慌忙地掏出,她连忙倒出一颗塞到宋怀景的嘴里。

“我去倒水。”她急急忙忙站起身,倒了水递到宋怀景的面前。

宋怀景此时已然比方才好了些许,只是看起来还没什么力气。

贺星芷后知后觉地直接扶着他喂着他喝完了这杯水。

“好一点了吗?这个药是只吃一颗就够了吗?胸口还痛吗?”贺星芷接二连三的话,让宋怀景有些应接不暇。

他只能费劲力气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贺星芷将手里的药瓶又放回了他袖口的暗袋中,指尖掠过他绷紧的小臂,感觉到他温热的温度以及坚硬的肌肉,直至此时,她才看清宋怀景手臂上的机理,这显然不是一个瘦弱文官该有的手臂啊。

她显然怔愣住,看清他手臂上的青筋时,以及在青筋上交错的几道不深不浅的疤痕,贺星芷意识到面前的宋怀景,好像还有许多秘密。

她连忙又将他的衣袖重新理好。

宋怀景扶了扶额,又在阿芷面前失态了,可他的力量根本无法战胜所谓的天道。

见宋怀景坐在地上的姿势都变得正襟危坐了些许,贺星芷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宋大人,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

宋怀景扯出一个笑,“好些了,贺姑娘不用担心。”

只是他眼上的湿润从未干涸,眼眶瞧着越发红润,不像是因为疼痛泛出的生理性泪水,更像是真情实感地哭过一场。

贺星芷看着他脸上的湿润,掏出了一张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宋大人,擦擦吧。”

宋怀景倒也没客气地接过,轻轻地擦干脸上的泪痕,只是越擦拭越难以克制。

“能站得起来吗,要我扶你吗?”贺星芷蹲久了只感觉头晕和脚麻,先行站起身。

只见宋怀景仰起头,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

贺星芷便隔着他的衣裳用力握住他将他扯起来。

“吓死我了。”

贺星芷皱着眉,打了个颤,“宋大人,你这心疾发作起来都这般吓人吗?可有请御医看过?”

宋怀景轻点头,“嗯,这药便是沈太医所制。此症虽发作时疼痛难忍,看着凶险,却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有些磨人。”

贺星芷显然松了一口气,“心脏得病真的好危险的,宋大人平日要注意身体啊。”

“抱歉,让贺姑娘受惊了。”宋怀景此时看起来如往常那般正常,全然没有刚刚发作失态的模样。

他掌心攥紧着贺星芷方才给他的手帕,悄然将其收到自己怀中。

“没事,宋大人,你平时工作太忙太累了,今日难得休息,多睡一睡才好。”

“嗯,这道理我是知晓的。”

“既知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赶紧回房休息啦。”

贺星芷催着宋怀景赶紧休息将他催离了书房,见宋墨终于出现,将方才宋怀景心疾发作的事告知宋墨,让宋墨赶紧扶着宋怀景回房歇息。

她自己则是窝在书房里收拾到了晌午,才彻底将自己在参政府独属于自己的书房装点好……

今日一整日,贺星芷都待在参政府,不过往后的几日她都是白日去金禧楼忙活,到了日落时分边回府。

这夏日的暑气一日胜过一日,就连那大清早的太阳都刺眼得很,风都是热的。

金禧楼最近不只是卖寻常酒饮,也开始学着饮子店那般,上新了各式各样的冰镇饮子。

贺星芷日日不是窝在参政府自己的屋里就是窝在金禧楼一楼给她特意划开的一处散座。

拿着扇子在冰鉴面前扇风,将阵阵凉气扑在自己的身上,吃着刘厨子给她做的最新鲜凉快的蔬果冰酪。

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好不快哉。

金禧楼常客李知晦很快见到了贺星芷的身影,从自己的位子走近坐在她对面。

“贺东家。”李知晦眯起狐狸眼,笑问:“听闻前些日子你与参知政事宋大人认了亲,你们二人竟是表亲?”

贺星芷抬起头,想着那劳什子再从表兄妹,也算是表亲吧,便没有纠正李知晦的话,只是惊讶道:“是啊,但是你怎么知道的?”

李知晦收起折扇,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知晓的,“许是从好友那道听途说的。”

贺星想起这两日,好些人都知道这京城最大的民营酒楼金禧楼的东家是当朝参知政事宋大人的表妹。

她纳闷极了,自己压根就没显摆过这个关系,而宋怀景看起来更不像是到处将他们认亲之事昭告天下的性子。

自己虽搬到了参政府,但参政府附近几乎都是高官门第,这般身份的人也不会八卦到到处将他们认亲的事说出去吧。

燕断云将剥好的花生米推到贺星芷面前,“好像最近确实有这个传言,不知为何众人都知晓阿芷姐姐与宋大人有亲缘关系。”

紧接着燕断云又开始剥第二碟花生。

贺星芷扭头纳闷地看着红豆,“红豆,为什么他们都知道我是宋大人的远房表妹了?”

红豆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贺星芷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晓,她又如何知晓得比贺星芷更多。

贺星芷也跟着摇摇头,正巧台上的曲唱到了高潮部分,她瞬间敛起疑惑,将注意力投在台上的伶人身上。

她这处离台子最近,对于她来说,看清台上的伶人在演什么倒也足矣。

只是面前的李知晦却没有转身看戏,贺星芷只感觉他的目光好像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有些狐疑地与李知晦对视了一眼,才发觉他看的好像不是她,而是在看她身后。

贺星芷下意识顺着李知晦的目光看过去,却瞧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那熟悉的面庞坐在自己身侧,唇角如往常那样露出最温和的笑意。

她还未来得及问宋怀景为何来金禧楼,他却先开口道:“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