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市游玩时, 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贺星芷灯笼都不用提一路明亮如昼。
回到参政府后,府中主干道两侧砌有整齐的石灯塔, 烛火映着石板路,足以看清脚下的路。
且参政府的布局极其方正, 廊庑笔直, 路面平坦,即便夜色已深,走起来也毫不费力。
只是一走到自己院子这边, 少了石灯塔的照明, 院里又没有点亮烛火, 贺星芷压根就没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宋怀景。
直到他同她说了话,将贺星芷吓了一跳,未顾及到月洞门处的小阶梯踩了个空。
甫一被宋怀景扶住, 她便眨着那双圆碌碌的杏眼抱怨了一句。
方才宋怀景站在廊边, 竹叶的影子映在面庞, 随着风吹来时竹叶的摇曳,他的脸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尤其是他生得还肤白,今夜又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裳, 夜晚瞧着更是白得不像话。
乍一看,贺星芷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
她正想往院子里走两步时,右脚又踩到一块石子, 重心瞬时不稳, 整个人又踉跄着往身侧栽去。
好在宋怀景方才扶着她手腕的掌心还未松开力气,紧接着他掌心力道一收,将贺星芷实实在在地扶住。
天儿越发热了,他们身上的衣裳也越发单薄, 隔着衣袖布料,贺星芷似乎都能感觉到宋怀景掌心的温度。
接连两次差点摔跤,贺星芷吓得直拍胸口。
她这双眼睛白天看东西就够费劲了,街边地上落了块黑色的布料,她都能看成一只黑色的小猫……晚上那更是迷离惝恍。
“抱歉贺姑娘,不知会吓着你。”宋怀景轻蹙眉头,高挺的眉骨压着双眼,让人瞧不出神色。
他抽出火折子,点燃。
“宋大人,你找我有事吗?”
见到光亮后,贺星芷总算缓了过来。
“你刚刚是不是问了我什么话,不好意思啊,我没听清。”
说着贺星芷便眯起眼,总算是看清面前的宋怀景。
宋怀景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刚刚扶住她的手,手中的火折子暖黄色的光扑在他的面庞上。
平日中总是弯着眉眼微笑的脸现下瞧着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怀景张了张嘴,思量着他要如何说。
问她今日去哪玩了,问她今日见了何人,问她今日玩得可欢喜?
可是宋怀景又有何身份去光明正大问她这样的话,他如今这个所谓的远房表哥的身份甚至也是他伪造的。
他还有什么身份能和贺星芷说这种只有亲近人才合适问的话。
还未等宋怀景回复,贺星芷抬头看了眼天,繁星点点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她抬手扇了扇作扇风状。
“好热呀,宋大人有什么话说进屋再说吧。”
与此同时,后正房整个屋子瞬间灯火通明,是丫鬟瞧见贺星芷回府了,走来替他们点燃烛火。
贺星芷不太喜欢被人贴身伺候着,这点宋怀景倒与她很相似,故而平日院子里除了洒扫,很少有丫鬟走动。
平日负责贺星芷在参政府的生活起居的只有两个小姑娘,见贺星芷回来后,便点燃了烛火,又赶忙将冰鉴取出放在茶室供贺星芷纳凉。
只是贺星芷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多谢,她们又悄悄地站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贺星芷眨眨眼又回头看了眼宋怀景,将手里零零碎碎的物什都放在茶室的案几上。
“宋大人?”
“其实也无甚事,只是瞧贺姑娘平日这个时刻已然洗漱歇在房中,今日却还未回府,有些许担心。”
宋怀景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今日倒是穿得肃静,只将长发随意挽起,连金簪都未簪上,只有两个素雅的玉簪。
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是极其素雅的天青色,只有在衣袂处绣了极淡的纹样。
从前他们日子过得还没那么好时,阿芷便喜欢这样穿。
“没事没事,我身边有暗卫保护我呢。”贺星芷今夜吃了不少油腻的吃食,现下觉得唇舌还有些腻得慌,连忙拆开那还剩下三分一的蜜饯吃了两颗解腻。
“而且我是和红豆一起出去玩了,她明日有活儿,今夜回金禧楼歇息才没有与我一同回府。”
“去玩了?贺姑娘玩得可开心?”
“开心啊,就是有点累,我明天的腿肯定酸痛得不得了了。”
贺星芷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宋大人说实话,我虽然来京城有一段时日了,但前一阵水土不服一直在歇息,要不然就是金禧楼的活儿忙得很,我都还没认认真真出京城逛过街。”
贺星芷咂咂舌,“京城不愧是京城啊,这般繁华。”
宋怀景望着她,瞧着她那清脆明亮的嗓音中带着几分雀跃和疲惫,竟怔愣了片刻。
从前阿芷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第一次来京城不是来游玩的,是陪他一同赶考。
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贺星芷就扯着他的衣袖道:“哇,京城不愧是京城,好繁华。”
那时他生活都依仗着贺星芷,她一个个头还在涨的小姑娘就这样带着配方手艺莽莽撞撞地来京城做生意。
好在那时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他考取了功名,她的生意也渐渐做大。
每夜算账时,她拿着一贯一贯的铜钱,笑得明媚地与他说:“哥,我以后一定要当京城首富,你也要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们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嘿嘿嘿。”
他如她所说的那般,当上了大官,可是她呢,食肆才开张不到半年,一切明明都在越来越好,明明……
“宋大人,怎么了?”
贺星芷将那半包蜜饯递过去,本来想着宋怀景不像是喜欢吃这种玩意的人。何况这还是她与红豆吃剩打包的,起初就没想着给宋怀景吃。
只是见他将目光好似在看她吃蜜饯,她才将包着蜜饯的纸包推到他面前,“你想吃吗?”
宋怀景忽地觉得胸口有些痛,不如往常那般千刀万剐般的疼痛,而是一阵一阵沉闷的痛。
他垂眉,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又勾起嘴角露出了往日那般和善的笑意,“多谢贺姑娘,我且尝一个。”
“宋大人,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我没见过世面?”贺星芷直来直往问出了口。
宋怀景一怔,被她这话弄得瞬间有些哭笑不得,“贺姑娘,你怎会这般想我?”
他倒了两杯温茶,“贺姑娘别忘了,我也是在南洲县长大的,曾经也是一穷二白。十年前来到京城时,我的第一想法也是,京城不愧是京城,当真繁华。”
“对了,我寻贺姑娘还有件事,小西厢房的书房已收拾妥当,窗下也重新安置了张书案,临窗光线不错,看账本也不会伤眼。”
宋怀景瞧着贺星芷又吃了个蜜饯,继续道:“我让管事备了些笔墨纸砚,若是你觉得不合用,或是还需要什么书籍,只管告诉我。若是想看话本……”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可替你搜罗些时新的。”
“好啊好啊,那麻烦宋大人了。”
“若是想弄成小账房需从金禧楼搬些什么来府中,与我说一声便好。”
“好。”贺星芷点头如捣蒜,边点着脑袋边打了个哈欠。
“那我不叨扰贺姑娘了,洗漱的热水府中已备好,尽管吩咐青霜绛雪。”
青霜和绛雪便是宋怀景派来照顾贺星芷生活起居的两位丫鬟。
见宋怀景站起身,贺星芷拍了拍手,只感觉指尖被蜜饯弄得有些黏腻。她送着宋怀景走出了门。
他那身月白色的衣裳在黑夜中格外突出,像是清晨的一阵白雾。
宋怀景背影挺拔端正,步履沉稳,可不知为何,贺星芷却觉得他今日的脚步比往日慢了些。
她今夜一直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又不知何处奇怪。莫非是最近政务上的烦心事太多了?
贺星芷耸耸肩没有细究,总之定是与她无关……随后她便叫了青霜帮忙准备热水浴。
她今日晒了不少太阳,又走了数不清的路,到了夜里沐浴过后,倒在床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方才放在茶室的吃食都忘了收拾好,还是绛雪替她放好了。
夜色深沉,贺星芷沉入睡梦中,像乘着小舟滑入深潭,静谧万分。
夏虫的鸣叫时断时续,掩住了宋怀景的呼吸声。他立于阴影处,望着纱帐后熟睡的身影。
只见贺星芷翻了个身,怀里的布老虎被她甩飞掉落在地上,手臂从被褥中伸出又举到头顶。
宋怀景弯腰拾起她的布老虎轻轻地拍了拍,放到她的榻上,指尖又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放回身侧。
她睡得很沉,可是他睡不着。
他知道贺星芷的一举一动,知晓她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为何她与国师也扯上了关系……那四位男子于她而言,是何等分量,何等身份?
宋怀景站在一侧只静静地望着她,身影融于这浓酽的夜色中。
翌日,天晴。
贺星芷正巧闲着,便叫了金禧楼有空闲的伙计还有张掌柜帮她整理了下小账房。
小账房说是小账房,确实是算小账的地儿,但也是贺星芷在金禧楼的书房,故而里面还有许多的与账房没有很大干系的物件,一并搬去了参政府小西厢房的书房中。
当然,参政府属于贺星芷的书房也留了空余的地儿来算账,她便顺道从金禧楼带了把上好的紫檀算盘,还有她近期用得比较习惯的笔墨纸砚。
只是差不多收拾好后,贺星芷却未料到宋怀景竟来了她这处。
她鲜少在白日能见到宋怀景,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到贺星芷总感觉参政府只有她一个人住。
前两日,她从青霜绛雪口中得知宋怀景平日寅时便要起了进宫,白日大多时候会在政事堂忙公务,昼食与晌午食都不在府中吃,直至傍晚才会回府。
“宋大人?今日不用忙公务吗?”贺星芷起身迎了上去。
“今日我休沐。”宋怀景笑道,手中还拿着两个木质匣子,“书房可还有缺的?”
贺星芷环视一圈,摇摇头,“暂时没有缺的东西了。”
张掌柜很有眼力见地带着伙计朝宋怀景行了礼便离去了。
书房中只剩下贺星芷与他二人。
贺星芷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手中的匣子上,猜到这些或许是宋怀景要给她的,她目光中无法掩饰她的好奇。
宋怀景将匣子放置到窗旁的书案上,从稍细长的那个匣子拿出了个贺星芷瞧不清的物件,递到她面前。
“贺姑娘,我知你双目短视,平日看书算账定是废了不少眼。这是番商进献的西域火珠,经匠人磨制制成的薄片,这是宫中的物件,比外头能买到最贵的单照还要透亮清澈,你且试试。”
贺星芷接过,瞧了瞧,其实宋怀景口中的单照就是放大镜,确实比她之前买的要清晰明亮许多。
不愧是进贡的东西……
“宋大人这是要送与我吗?”
宋怀景点点头,“我留着也无用,给你正巧派上用场。”
“谢谢宋大人,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贺星芷眉开眼笑,心想不愧是抱上了好大腿,宫里的东西也是让她用上了。
“还有这个,是之前的地契。”
宋怀景打开另外一个大些的匣子,“既已经在京兆府做了官府公证,此后这些地与铺子便是贺姑娘你的了,就放在你这儿吧。”
“好的。”贺星芷低头看着眼前那些盖过新章的地契。
她抬头看着宋怀景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宋大人有件事,我想问你。”
贺星芷敛起平日里的笑眼,难得看起来格外严肃。
“有何事?”
“就是……”
贺星芷有些纠结,看了眼面前装着地契的匣子,“宋大人你赠与我的那些地契和铺子,是一直都在你的名下的吗?”
“是。贺姑娘为何提及此事?”
宋怀景蓦地笑了笑,“你莫不是怕我骗你?本官好歹也是当朝参政,怎会随便骗人?”
“那就好……”贺星芷显然松了一口气。
见贺星芷这副模样,宋怀景难得地没猜透她的内心。
“怎的了,贺姑娘可是还有何忧虑,既送与你了,这地与商铺都任你处置。”
贺星芷指尖绕在腰间的绦带上,细长的绦带被她绕了好几圈缠在她的食指上。
宋怀景自然迅速捕捉到她这个小动作,少时她一犯愁又或者是有何犹疑不决的事时,就会做这样的小动作。
“无事,你我既是亲人,近些日子相处也从未有过嫌隙,心中有何疑问,尽管问出口。”
你我既是亲人……贺星芷听到这话,明明知道这或许只是单纯的剧情设置,心中却不知为何像有羽毛拂过那般。
明明或许只是程序中设定好的一句话,但现实生活里,贺星芷却甚至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她张了张嘴,却还是无从下口,只见宋怀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没有催促,只是等待她开口。
“宋大人,很抱歉提起伤心事,就是……我以为这些铺子是表嫂的。”
宋怀景眉头轻轻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表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