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乙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在稻田里打群架, 镰刀和锄头都用上了,倒下去的人鲜血直飙, 抡着锄头凿人的人脸上也淌着血,双方人都打上头了,叫骂喊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然而在他们抡着长刀靠近时,在场的所有人一致停下殴打厮杀的动作,带着狠劲和凶煞的眼睛齐齐盯着他们,黏着肉沾着血的锄头和镰刀对着他们。
不用传话,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大胡子他们默契地放慢步子,慢慢停了下来。
“那个…我们没恶意。”韩乙讪讪解释,他垂下手上的断刀, 说:“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对方不搭理, 还气势汹汹地一步步靠近。
韩乙不自觉后退, 他低估了“客家人好战”这句话的分量。
“你不是会写几个字?”孙大成提醒。
“没纸没墨,我往哪儿写?”不过这话提醒了韩乙,他推出曲丁庆,催促道:“你瞧瞧,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
对面一大群人,人挤人, 曲丁庆认不出来,他招手喊几声,没人回应。
“要不把刀丢了?证明我们没恶意?”孙大成问。
韩乙摆手,“跑吧,把他们引过去,也让潮州人见识见识,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以后住下别招惹本地人。”
韩乙他们一跑, 后面的一群人立马吆喝着追上去。
“是胡虏,胡虏追来了。”爬在树上望风的衙役看见一大群人追着韩乙他们跑,他惊恐地喊一嗓子。
“胡虏来了,胡虏来了,我们快跑。”
“什么?跑什么?”队伍后面的人没听清。
“胡虏来了,快跑,家当别要了,逃命要紧……孩子孩子,孩子掉了……”
大几千人一哄而散,朝四面八方逃去。
“曲夫子,我们也快跑吧。”闻姑婆紧张地喊。
“真是胡虏?”丹穗惊疑不定。
“先别管是不是胡虏,我们快跑。”闻姑婆架起丹穗的胳膊,拖着她赶紧去逃命。
“你去扶刘环娘,我能跑,不用扶我。”丹穗推开她,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李石头爬树上去了,她大声问:“石头哥?看见韩乙了吗?是胡虏追来了吗?”
“不是胡虏!”李石头大喊一声,“不是胡虏,都别跑!”
“不是胡虏。”丹穗忙跟着喊,“不是胡虏,不用逃,都回来。”
听到声的纷纷停下步子,再把消息传开。
大几千人大叫着四散跑开,声势也不小,追着韩乙他们跑的梅州人辨不清情况,领头的人迟疑地慢下步子,盯着前方混乱的人群。
韩乙他们回到队伍里把人召集起来,受到惊吓的潮州人在收拾被他们逃跑时踩烂的行李时,都在责怪最开始假传消息的衙役。
刘环娘受到惊吓,这会儿大夫在给她把脉,丹穗去瞧过后,她去找韩乙。
“你跑得可够快的,就属你逃得最远吧?”韩乙盯着马县官,“你的官印呢?拿出来抛出去给他们看看。”
马县官跑得脸色赤红,听到这话,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脸憋得发紫。他咳了好几声,才支吾着低声说:“官印跑丢了,你随我去找找。”
韩乙瞥一眼丢在他腿边的行李,装衣裳的包袱都在,官印会跑丢?怕不是被他故意丢的,这样即使胡虏兵抓到他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大胡子讥笑一声,马县官低着头不吭声。
“官印在哪儿?你带我去找。”韩乙不给他留面子,直接把话说破。
马县官带他去找。
丹穗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又看向十来丈之外的梅州人,对方似乎也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一半人折返回去,另一半人朝这边走来。
“这是想起老曲来打过招呼的事了?”大胡子问。
“我去拿纸和笔。”丹穗说。
双方的距离拉近,韩乙也带着马县官找回丢弃在草丛里的官印和文书,他拿着官印和文书上前递给对方领头的人。
“要说什么吗?”丹穗碾着墨问。
“问他们要不要大夫看伤,他们打群架死伤不少人。”韩乙说,“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有大夫。”
丹穗写字递过去,顺带递出毛笔,对方看过后,他们归还官印和文书,请他们去寨子里一叙。
半道遇上两个青年人扶着一个胡须发白的老头赶来,老头开口就用官话说:“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是误会。你们派来的人一走就是十来天,我们等了又等都不见人影,还当他是其他寨子派来糊弄我们的。今天他们看见四个拿刀的壮汉闯进来,误以为是胡虏派来探路的人,这才追着他们跑。”
“我们哪里像胡虏?我们分明都是汉人的长相。”大胡子急了。
老头看一眼他脸上浓密的胡须,打哈哈说:“离得远,没看清。不过胡虏早就打过江,都城都被攻破了,想来投靠胡虏的将士不少,如今已经不能用长相来区分是胡还是汉。”
这话不假,听到的人无不叹气。
“老人家,你们跟外面还通有消息?我以为你们住在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韩乙疑惑。
“北边一直有难民逃过来,跟你们一样。”老头说。
说着话,寨子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寨子,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土堡和木屋聚集在地势平坦的山谷上,低矮的山头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分布,山的半腰是一阶高过一阶的庄稼地,此时正值秋收,深绿色的山间,金黄的稻子点缀在其间。
来到寨子里,老者把他们带到晒谷场,这处占地不算大的晒谷场险些容纳不了一千三百户乡民。
“这是我们寨主,姓刘,他也懂中原话。”老者介绍。
韩乙问好,他再次示好:“刘寨主,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大夫,你们需不需要大夫给寨民治伤?”
“我们寨子里也有大夫,不过多几个大夫帮忙也不错,那就有劳了。”刘寨主说。
韩乙转身离开,他带着衙役去喊大夫。
刘寨主询问他们逃到梅州的缘由,曲丁庆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并言明等胡虏军队离开,他们就带潮州乡民回去。
“胡虏军队什么时候离开?潮州远离中原,再往南也没多少地方了,朝廷军队还往哪儿逃?依我看,胡虏不把朝廷残余势力杀光,是不会折返回中原的,你们留在这儿的时日可长也可短。”刘寨主说。
曲丁庆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恍然道:“之前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答应,每人交二百文的落脚费,今天天晚了,明天就能凑齐交给你们。”
刘寨主满意,他领他们去寨子里安置。
丹穗从牛车上下来,她近距离打量客家人的土堡,竟是圆弧形的墙,占地好似远超平江城的施园,高度也超过施园的走马楼。走进土堡,她发现土堡上方没屋顶,跟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它似水井,内壁上嵌着如蜂孔的房间。
“刘寨主,这一座土堡有多少间屋子?”丹穗问。
“这座小一点,只有三百七十二个房间。”
“小?这还小?”众人齐齐惊呼。
“我们这儿最大的土堡有四百六十二间房,能住八十余户人。”刘寨主得意地介绍,“这座土堡还有九十几间空房,你们分出一部分人住进去。对了,我们只让你们借住到明年开春,天暖和之后,你们要是还不打算离开,想再住下去就得交租子,不想交租子就出去搭草棚。要是想长久留下,也可以建土堡,宅基地不要钱,我还会安排人教你们盖房。”
“刘寨主,你想让我们留下?”韩乙问。
“能壮大寨子,何不是一桩好事,以后胡虏闯进来,我们人多还能把他们赶跑。”刘寨主不否认,他笑言:“你们知道客家人吗?客居他乡就是客家人,我们祖上是从北方迁来的,最早可追溯到汉朝。都是逃难过来的,我们不像本地人,霸道无赖,我们愿意接纳同是逃难的你们。梅州是个好地方,多山多水多树木,出产多,人只要不懒就不会饿肚子。”
“我也是北方人,你是哪一年迁过来的?”韩乙打听。
“我生在梅州,我爹跟着我爷逃过来的时候才六七岁。”刘寨主透露一句,他催促问:“留在这儿住的人分出来了吗?天要黑了,我还得带你们去旁处找住的地方。”
丹穗和刘环娘她们不想再奔波,她们四家打算在这儿住下,马县官一看,他也决定住在这儿。
留下九十三户人家挤九十三间空屋,韩乙带着余下的人跟着刘寨主离开。
一直到深更半夜,韩乙和大胡子才回来。
丹穗都睡一会儿了,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
“是我。”韩乙说。
丹穗闻到酒气,问:“你喝酒了?”
“在刘寨主家吃夜饭,喝了两碗。”韩乙漱漱口,他摸索着点燃蜡烛,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出门就能看见天,外面好亮,今晚月色好。”
“我看过了。这儿真奇妙,他们是怎么想出来把房子盖成这样的?像巨大的水井冒出地面。”丹穗很好奇。
“你不觉得土堡像城墙?只要守住门,敌人就打不进来。”韩乙不急着洗漱,他坐在椅子上翘起腿,说:“我问刘寨主了,客家人是北方各个地方逃来的人组成的,有的是因为天灾,吃不上饭才一路乞讨过来,有的是躲避战事逃来的,他们生存经验足,才盖出这样的土堡。”
话落,他又说:“你猜他们今天为什么打起来。”
丹穗不知道他是因为有落脚地高兴还是喝多酒的缘故,难得的有谈兴,她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今天打起来的两方人,一方是客家人,一方是梅州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割了一户客家人的稻子还骂人,明摆着欺负人,两家人打起来。之后双方的族人见了都去帮忙,最后演变成客家人和本地人干起来,新仇加旧恨,就动起刀子。”韩乙把外面的见闻讲给丹穗听,他啧啧道:“今天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这下仇怨又大了。”
“听起来两方人是水火不容,但他们今天误以为你们是外敌的时候,又二话不说地团结起来,一起去追你们。”丹穗说。
“对!所以我说这儿的人挺奇怪,奇怪得很。”韩乙拊掌,他激动地摇头,“跟梅州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思些,内里再怎么斗,遇到外敌时是一心的。唉,你瞧瞧,今天梅州人去追我们,潮州人也以为是胡虏来了,吓得一哄而散。大几千人呐,对方才一两百人,手上又不是没菜刀没锄头,硬是不敢反抗,掉头就跑。也不知道是胆小,还是他们没这个意识。”
“你想留下来?”丹穗察觉出他的意思。
韩乙沉默一会儿,说:“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