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穗被嘈杂的脚步和说话声吵醒, 她睁开眼,见屋里漆黑一片, 转头望向靠床一侧墙上的窗杦,窗口框进来的天幕上还缀着一颗暗淡的星子。
“怎么回事?”韩乙搓搓脸下床开门出去。
住在这一层楼的潮州人都醒了,在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开门后,其他的人陆陆续续也开门出来。站在自家住的门外,能看见对面下层楼挤挤挨挨往下走的人,跟蚁群出洞和蜂群出巢有八九分相似。
“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儿?”有人嘟囔出声。
韩乙想了想, 他高声开口说:“如今我们住在客家人的地盘,日后不知还会住多久,我们要跟他们好好相处。这会儿醒了, 再躺回去也睡不着, 闲着不如去给他们帮帮忙。这样, 除了老人、小孩和大肚子妇人,其他人都回屋穿上衣裳,拿上镰刀跟我下楼,我们去帮他们收稻子。”
闻声,大多数人都动了,就是有人不情愿, 看这架势也不敢出声反对。
“马县官,你去找六个乡长,让他们吩咐下去,各个村的村长管好自己村的人,不管是客家人还是当地的人,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昨天的事大家都亲眼看见了,这儿的人彪悍,杀几个人跟杀猪宰羊一样简单。”韩乙嘱咐。
马县官应声, “好,我这就安排衙役吩咐下去。”
韩乙回屋,丹穗已经点燃蜡烛,这会儿从衣箱里给他拿出一身折叠整齐的旧衣。
“离天亮估计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韩乙边穿衣裳边说。
丹穗嘴上应是,等他一走,她也穿衣出门。
下地干活儿的人都走了,昏暗的土堡里只有少许人走动,半开半掩的屋门传出孩童的咿呀哭闹声和老者的絮絮轻哄声。
“咦?曲夫子,你怎么出来了?韩馆主不是说你还在睡?”闻姑婆握着一把割韭菜的弯刀从楼下上来。
“你这是……也打算下地干活儿?”丹穗问。
“是啊,我想着离天亮还早,下地去割几捆稻子再回来做早饭也不迟。路上韩馆主看见我,他让我回来操持早饭,不用下地。”闻姑婆交代,她又问:“你这是要下楼?”
丹穗点头,“睡不着,想下去转转。”
“我陪你。”闻姑婆也有这个想法。
这座土堡有四层楼,走到最下面一层,土堡中央还有一座座独立的房屋,丹穗和闻姑婆不约而同地走到空地上,二人默契地抬头往上看,灰蒙蒙的天光下,高约五丈的土堡静静地俯视着她们。
很奇妙,丹穗从小生活在施园,施园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井也宛如井口,她站在井底只有压抑和无望的感觉。而站在这里,这儿更像个井底,她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想赞叹土堡设计雄伟。
“不到梅州来,我死都不肯相信还有人能把房子盖成这个样子。”闻姑婆说。
丹穗点头,“走,我们出去转转。”
二人从外面绕着土堡走一圈,也看见了一楼墙外砌的烟囱,看来一楼没住人,一楼的房子都用来做厨房了。
日出天际时,金灿灿的霞光罩在土黄色的土堡上,圆弧形的墙壁映着霞光,看着像是一堵巨大的黄金石柱,光芒耀眼。
比黄金石柱细许多的金色稻杆在刺啦刺啦声里一把接一把倒下,挑着担的男人们赶着驮稻捆的牛骡顺着山道拾阶而下,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们在寨主的催促下快步走出稻田,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帮忙干活儿的外地人身上。
“阿嫂?刘寨主在哪儿?你懂我的话吗?”丹穗拦住一个年轻的妇人,见她满眼疑惑,她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找。”
丹穗想找刘寨主问问,潮州来的这些人能不能借用土堡里的厨房,但她跟闻姑婆找到晒谷场也没找到人,就连昨天会说官话的老者也没看见。
“算了,先回去做饭吧,还跟在路上一样,我们挖坑做灶。”闻姑婆说。
“只能如此了。”丹穗说,但她走不动了,她让闻姑婆先回去做饭,“我在晒谷场歇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闻姑婆不放心,丹穗长得好,她担心会有不要脸的男人对她起色心。
“我也走累了,也坐这儿歇一会儿。”闻姑婆说,“反正就只做我们五个人的饭菜,带来的还有干虾,你饿了能先填填肚子,那三个男人多饿一会儿也不会出事。”
晒谷场上有长凳,丹穗和闻姑婆走过去坐下,有路过的人跟她们说话,这下换她们不懂了。
“走走走,我们回。”越坐越尴尬,丹穗坐不下去了。
闻姑婆笑着跟她离开。
回去的路上,所到之处,每个土堡的底楼都在冒炊烟,青白色的炊烟随风斜着升空,升到二楼顶端,炊烟消散于无形。丹穗琢磨着二楼往上适合住人,一楼做饭,二楼适合存粮和放杂物。
“哎呀!”丹穗惊叫一声,她捂着凸起的小腹,惊讶地说:“姑婆,孩子踹我了。”
“有动静了?”闻姑婆伸手放上去。
丹穗拍拍肚子,肚里的孩子又动了动,她改为摸摸肚子,“这懒蛋,都快五个月了,可算会动了。”
“这是孩子贴心,知道我们安稳下来了才跟你打个招呼。”闻姑婆笑眯眯地说。
“他知道个屁,别说还怀在肚子里,就是生出来,不到懂事的年纪可不会贴心。”丹穗对这种话无感,“走了走了,我饿了,快回去。”
走进土堡,靠近大门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婶子,她冲丹穗和闻姑婆招手,嘴里还在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丹穗苦恼地走过去。
老婶子走进灶房,没一会儿,她端出两碗米饭递给她们,米饭上铺着韭菜炒蛋和腊肉片,香味扑鼻。
丹穗根据她的动作听懂了她说的话,这是让她跟闻姑婆在她家吃饭。
老婶子又发出个“吃”的音,之后转身进厨房,她拎出两个大木桶,一个木桶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饭,另一个木桶装着大半桶菜。
隔壁厨房也走出一个挑担的妇人,扁担两边的筐里装着碗筷。
丹穗和闻姑婆让开路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她这会儿明白了,“在晒谷场上,跟我们搭话的人是说让我们去她们家里吃饭。”
“像是这个意思。”闻姑婆点头,“她们是不是去送饭的?因为我们帮她们收稻子,所以她们管饭。”
“应该是。走,我们上去问问其他人。”丹穗说。
闻姑婆让她自己上去,她寻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吃饭,既然用不上她做饭,她吃完饭也下地干活儿。
丹穗一个人上四楼,正好遇见提着饭桶和菜桶要下楼的妇人,对方看见她端着饭碗笑了笑,又指指她的肚子和下去的楼梯。
“我会注意的,每一步都走得稳。”丹穗看明白了。
但对方不懂她的话,笑笑就走了。
“曲夫子,你回来了?也吃上饭了?你没在的时候刘寨主来过,他让我们不用做饭。”闻娘子听到动静出来说。
丹穗点点头,她站在走廊上扒口饭,多吃几口压下肚里空荡荡的饿感。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手上还拿着镰刀之类的道具,看样子是准备去地里帮忙干活儿。
“去干活儿啊?”她问。
“对,吃了人家的饭,得出把力不是。”
“这儿的人挺客气的。”
丹穗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每家每户留个人,别走光了,我待会儿来收钱,每人二百文。”
闻言,有部分人折返回去。
丹穗加快吃饭的动作,吃完饭她去找马县官,让他带着户籍册跟她一起去收钱。
“衙役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没人能来抬钱箱,要不等等?等晚上?”马县官说。
“收了钱还要计数和算账,晚上黑漆漆的,铁钱滚到旮旯里就找不到了,还是白天去收钱为好。”丹穗不赞成他的提议,她催促说:“没有衙役不是还有其他没去干活儿的人,不愁没人用。快点,别耽误了,昨天答应刘寨主今天要付账的。”
“行行行,你安排吧。”马县官开书箱,一千多户人家,新编的户籍册都有十本。
丹穗出去喊人,昨晚留下来住在这座土堡里的潮州人,基本上全是她家附近乡镇上的。镇上开铺的人都在,这些人是没干过农活的,舍不得自己吃苦,壮劳力都还躲在屋里。丹穗去把人叫出来,让他们抱着腾出来的衣箱或是水罐跟她走,还有在她私塾里上课的学生也都被她叫出来。
“算盘都带来了吧?有算盘的把算盘带上,没算盘的就去找麻绳和剪刀,待会儿钱收上来,你们负责计数和记账。最后算总账的时候要是对不上数,哼哼,谁的环节出错了,谁搬着钱箱拿着算盘坐我旁边,我手把手教你。”丹穗挑眼冷笑两声。
闻言,有人苦了脸。
丹穗笑了,“都动起来,开始了。”
说罢,丹穗回屋,她拿出一沓宣纸,笔墨也拿上,最后提出一千个铁钱,闻姑婆在照顾她,这二百钱由她代交。
“安歌、安音和小娥,还有平安,你们四个不是对成百上千的数没概念?机会来了,你们四个跟在我后面负责数铁钱。”丹穗不忘给四个年幼的学生开小灶,“别撅嘴,别皱眉,难就难这一天,今天过后,你们保准识数了。”
“快去。”郭飞燕推两个女儿过去。
丹穗把五串铁钱递过去,随后在纸上记下五个名字,接着去下一家,也就是李黎母女俩和王静、海燕、余蕙住的屋。
附近几家认识的人家都交了钱,之后马县官派上用场了,丹穗问乡名、村名、户主和几口人,他抱着户籍册翻找对应的人。
安歌她们这才大吐一口气,四个人都盼着马县官翻找的速度慢一点。
木箱和水罐里装满了铁钱,成串的铁钱交给闻娘子她们,她们要再数一遍,之后把钱串解开重新串,一贯钱为一串。
一个时辰过去,楼上的九十三家住户都交够钱了,丹穗带人去下一座土堡。临走前,她想了想,跟闻娘子她们说:“你们拿两张旧床单,下楼去外面寻个显眼的地方坐着,钱串子也都搬过去,就堆在一起让人看。”
马县官想想就明白了,一两千两换成铁钱可是一千多串,这堆钱放在哪儿都亮眼,来来往往的客家人哪会看不见,但凡看见就没有不高兴的,有钱拿还会排斥借住的外地人?这样也是变相告诉这儿的人,他们不是白住,都是交过钱的。
聪明点的都想透了,想不明白的经人点拨也明白了,之前还缩在土堡里学母鸡孵蛋的外地佬们纷纷走下楼,跟着闻娘子她们坐在显眼的地方剪麻绳。
晒谷场,壮年男人们扬起稻捆摔打,金黄的稻粒噼里啪啦落在打谷机的木槽里,距离晒谷场十丈远的一棵树下,铁钱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客家人的目光在金黄的稻粒和锈红色的钱堆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