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 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鸟鸣响彻四野,一同响起的还有呵斥孩子的声音。
生活在海边的潮州人, 见到的多是石头山,鸟也多是海鸟,不像潮州和梅州交界的地方,山林茂密,树木高大,树丛之间随处可见鸟雀栖息的巢, 闲不下来的孩子们精力旺盛,一股脑都往树上爬,坐在树杈上翻鸟巢找鸟蛋。
韩乙看去一眼又一眼, 不知道是要当爹有怜悯心了, 还是单纯地烦吱哇乱叫的调皮鬼, 他不喜地皱眉:“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人厌。”
“什么?”丹穗没听明白。
“我小时候也经常上树掏鸟窝,鸟窝里要是有蛋我会全部拿走,村里人让我给鸟留一两颗蛋,我死都不肯听,一定要全拿走吃了。”韩乙折断一根树枝,他笑道:“我那时候只当是他们忽悠我, 想等我走之后把我留下的鸟蛋捡走。今天才看明白,他们是可怜守着鸟巢不肯离开的母鸟。”
“你想的可能是对的,鸟吃庄稼很厉害,种地的人恨不得鸟雀全死光,我见过一个村的人,他们不仅要偷光巢里的蛋,还得把鸟巢烧了,为的就是驱赶鸟雀。”丹穗说。
韩乙嗤一声, 他看丹穗一眼,扭过头笑出声。
“笑什么?”丹穗拍他一掌,“我哪儿说错了?”
“你现在可真偏向我,鸟又不是都是害鸟,鸟还吃庄稼地里的害虫呢。”韩乙满眼喜爱地看着她。
丹穗脸上一热,微微薄红。
韩乙扶着膝盖站起来,他伸手拽丹穗起来,“走,陪我去阻止这帮讨厌鬼的恶行。”
“秋天了,再有两个月天就冷了,你们这些娃娃掏鸟窝就掏鸟窝,拿走蛋别拿走窝,成鸟没窝会冻死………窝里新孵出来的幼鸟还回去,别拿在手上玩。”韩乙牵着丹穗走到一棵树下喊。
韩乙的潮州话说得有模有样的,跟本地人交谈是没有问题的,丹穗看不需要她代劳传话,便只当个陪衬陪他到处走。
“曲夫子,吃饭了吗?我家的饭好了,一起吃点?”闻娘子喊。
丹穗摆手,“我家今晚的饭不错,我留着肚子回去吃。”
闻娘子一笑,“行,那你回去吃。”
附近的人听到声纷纷看过来,有人采多了野菜问丹穗要不要,也有人赠送自家采摘的野果子,丹穗一概不受,全部拒绝。
夜幕降临,山林里先一步步入黑暗,树上的孩子都下来了,丹穗和韩乙也往自家挖坑造饭的地方走。
两只窑鸡,一锅菜粥就是今晚的晚饭,丹穗分得一个鸡腿两个鸡翅,鸡皮糯香,鸡肉嫩得要出水,她头一次尝试这种吃法就爱上了,要不是怕夜里吃多了难消化,她觉得她能再吃半只。
夜里躺在牛车里睡觉,丹穗还在回味:“你做的窑鸡有闻姑婆做的好吃吗?”
“我明天做给你尝尝?”韩乙听出她的意思。
“算了,还是让闻姑婆做吧,你多逮几只野鸡就行。”丹穗笑着说。
“行。”韩乙答应她,他拉起被子给她盖严实,一手隔着被褥放在她腹部,他认真地说:“你要是有不舒服的时候,可一定要给我说,别嘻嘻哈哈地隐瞒过去。”
“我晓得,我又不想死,怎么都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丹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错觉,认为她会强装坚强委屈自己。
“睡吧。”韩乙拍拍她,“我让闻姑婆进来陪你。”
丹穗点头,离家后,每天晚上都是闻姑婆陪她睡在车驾里,韩乙靠坐在车辕上睡。不止他,曲丁庆和李石头他们也是,他们晚上还要守夜,不会让自己睡得太沉。
大胡子站在车驾不远处,韩乙一露面,他扬手招呼一下,扭头离开。
韩乙二话不说忙跟上去。
大胡子和孙大成傍晚带来的牛车放在偏僻的树林里,牛已经放出去吃草了,只有两驾车驾,这会儿曲丁庆和孙大成倚坐在车辕上。
韩乙见一抹流光抛过来,他伸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一个银锭子,重量还不轻。
“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傍晚那会儿人多,有件事没跟你说,我跟大胡子离开的那晚烧了王家赌坊,抢了王家财库,这两车装的都是银钱。”孙大成说。
“王家的人要带着跟随他们的打手投敌,我们想着这些东西落在胡虏手上,不如我们拿走,到紧要关头,拿来买粮或是买地都行,也算用在潮安县乡民身上。”大胡子接着说,“只是这两车银钱要不要跟马县官和乡民们透露一声,你拿主意。”
“这事还有人知晓吗?”韩乙问。
“王家还活着的人知晓,我们没有赶尽杀绝,不过他们要跟上来的时候,我们把他们赶走了,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孙大成说。
韩乙听明白了,他做出决定:“这两车银钱就我们四家人知道,不可透露出去,免得多生事端。等我们在梅州找到落脚的地方,用银钱的地方不少,到时候就用这笔钱。”
孙大成等三人同意他的决定。
之后四人商量着,把牛车上的银钱分到其他车驾上,万一路上遇点事,这两驾牛车落在敌人手上,他们可就白忙活一场。
韩乙有两驾牛车,他分到一麻袋和一箱银钱,麻袋装的搬到运行李的牛车上,木箱装的放在丹穗乘坐的牛车上,让她当椅子坐。
次日天明,解决掉早饭后,大部队再次动身上路。
丹穗一开始是坐在牛车上,待日头越升越高,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时,她从车上下来跟着走路,走累了再坐回车上。
日上三竿时,队伍停下来,疲累的乡民放下肩上挑的重担,原地歇息,顺带煮午饭。
趁着大家都在歇息的时候,韩乙和曲丁庆孤身两人快速上山,他们走到山的高处爬上最高的树顶,根据山的走势判断前进的方向,以及在山间寻找炊烟。
过了晌,韩乙和曲丁庆从山上下来,马县官听到动静慢悠悠过来询问一番。
“没看见人烟,西南边地势好像低一点,我们走出这座山往西南方向走。”韩乙说。
“听你的。”马县官也就是走个过场过来询问一声,这种在山野间行路的事,他不抢着做决定。
韩乙和曲丁庆吃过饭,立即召集人动身。
下午再探路,就换成大胡子和孙大成。
大部队爬山涉水在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耗了三天都不见人群活动的痕迹,乡民们陷入怀疑走错路、担忧找不到回路的恐慌中,刘环娘的肚子也经不得继续颠簸,韩乙他们决定暂时不走了。大部队在此落脚歇息,由大胡子和曲丁庆带着衙役和武馆的学徒分两个方向去寻找出路。
“我们逃出来快有半个月了,你们说胡虏的军队有没有走?”有人故意走到韩乙和丹穗附近讨论。
这是想打道回府的人,生活在海边的渔民受不了荒山野岭的环境。
“你们可以回去看看。”丹穗笑着高声说,“我们进梅州不过三四天,路上踩踏的痕迹还没消失,你们可以原路返回,去看看潮州有没有被胡虏占据。”
说话的人瞪她,韩乙立马恼了,他指着人骂:“你他娘的瞪什么?老子欠你的?我们带你们逃出来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好处了?一个个挂着衰鸡脸给谁看?嫌逃难的路苦,你们自个回去,觉得我们带错路,你们自个走,没人拦你。”
附近听到这话的人,顿时不吭声了,头也垂了下去。
“消消气,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马县官出来安抚韩乙,他发声说:“我看这个地儿就挺好,我们走不出去,胡虏就是打到梅州估计也找不到这儿。”
说罢又跟乡民说:“依我看,你们与其抱怨,不如腾出手来收拾住的地方,这要是下雨了,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话落,乡民们反应过来,那些没车驾的渔民们,当即去砍树枝割草,打算搭草棚编草帘。
孙大成笑着走到韩乙旁边,他打趣道:“前几天大胡子说谁想回去就让他们走,你还不同意,说我们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负责,今天你怎么发火赶人了?”
韩乙瞥他一眼,孙大成哈哈大笑。
眼瞅着韩乙黑了脸,丹穗出口打岔:“孙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吧?”
“大夫说没啥大事,就是路难走,颠得她肚里的孩子太好动,动得她肚子疼。”孙大成朝她肚子看去一眼,他跟韩乙说:“还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住下来,至少要住到队伍里有孕的女人都生下孩子。”
韩乙点头。
*
出去寻路的人四天后才回来,大胡子和曲丁庆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还是曲夫子高见,料到梅州话和潮州话不同,写了信让我们带上。”大胡子递出一张回信,“你看看,看他们写了啥。”
曲丁庆也递出一张纸。
“我看看。”马县官伸手拿过去。
丹穗把手上的信也递过去,说:“这个地方的人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容纳不下大几千人,不准我们过去。”
“我这张信上倒是准许我们过去,但要我们缴纳银钱。”马县官说。
“多少钱?”孙大成问。
“每人二百文。”马县官递出信。
韩乙看向丹穗,问:“我们这么多人,一共是多少?”
“一千五六百两。”丹穗粗略一算。
韩乙和孙大成他们对视两眼,他们手里的银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
“每人二百文,七口之家也就一贯多钱,不算多,都拿得出来。”马县官说,“那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我去把这个消息传下去。”
见马县官利索离开,韩乙他们咽下他们掏这笔钱的话。
有落脚的地方,多数人都愿意出这笔安家费,意见达成一致,大队伍当即收拾行李动身。
曲丁庆去的那个聚落,他和衙役们只带干粮上路,一来一回耗了四天,大队伍带着沉重的家当,路上走了七天才抵达。
“这是什么声音?”孙大成停下步子,“我怎么听见打斗的声音?”
“不会是胡虏打来了吧?”李石头恐慌。
“我们去看看。”韩乙说,他去跟马县官通个气,拎着断刀和大胡子他们朝不远处的土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