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堰塘, 塘里种着莲藕,枯败的荷叶斜斜地倚在水面上, 麻色野鸭穿梭在藕杆缝隙里,油亮的羽毛划过藕杆上坚硬的刺,发出悉悉索索的铮铮声。
丹穗和韩乙的到来惊扰了这群野鸭,霎时间,堰塘里铮铮声四起,干枯的荷叶随之摇晃, 水面上泛起灿如夏花的涟漪。
野鸭群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丹穗弯下腰在枯荷丛中寻找,丝毫不见它们的影子, 也不见它们的窝。
“钻水下去了, 野鸭擅水, 一受惊就往水里钻,你盯着它消失的地儿,它在水下已经游远了。”韩乙跟她说,“你想吃鸭肉?村头的两户人家养的有家鸭,我待会儿去逮一只?”
“先试试能不能逮到野鸭子。”丹穗兴冲冲地说。
韩乙看她一眼,说:“上船吧。”
堰塘里本就有船, 这处堰塘应该是村里某户人家私有的,堰塘的出水口拦着三层网,防止跑鱼,停泊在青石板旁的两艘渔船上堆着水鞋、水桶和渔具。可以看出若不是因胡虏大军打来,村民仓惶出逃,堰塘的主人估计早就组织人手放水逮鱼、挖藕卖钱了。
韩乙固定住船尾让丹穗先上船,接着把带来的鱼钩递给她,“你先下饵钓鱼, 我去放几个鱼篓。”
这种鱼篓是竹编的锥形,比起逮鱼,它更适合用来逮鳝鱼和泥鳅,韩乙撑着另一艘渔船去水浅泥深水草多的地方,他把剁碎的鸡肠子洒进去,把鱼篓摁进淤泥里,篓口没入水面,他收手换下一个地方。
五个鱼篓全放下去,韩乙撑着渔船回到丹穗身边,她正扯着钩遛鱼,脸上紧张和兴奋交织,半边身子探出船舷也恍若无知。
“别掉下水了。”他提醒。
“嘘。”丹穗不让他说话。
韩乙抱臂看着,鱼钩勾着鱼嘴露出水面,鱼尾摆水的声音哗啦响,更响的是水面上的欢呼声。
“是条大鱼!”丹穗惊呼,她举起鱼竿拖鱼出水,是条大鲫鱼,鱼肚饱满,看着喜人。
“韩大侠你快看,我钓起来一条肥鲫鱼。”丹穗持着鱼竿高兴炫耀,满脸的得意。
韩乙看得愣神,他头一次见自得和兴奋这两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看见了,快放桶里,别让鱼挣脱钩了。”他说。
但丹穗不会取鱼,鱼尾摆动得太厉害,她一手握不住,韩乙握着船桨正要撑船过去帮忙,就见她一脚踩过去。她用脚踩着鱼,腾出手去取鱼钩,也不嫌脏,撸起袖子就去捧鱼。
鱼丢桶里,丹穗舀两瓢水倒进去,她捏半截死蚯蚓挂在鱼钩上,继续甩钩钓鱼。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韩乙看得挪不开眼,眼前的女子跟施园里那个可怜柔弱的女子似乎不是一个人。
可容貌依旧,做这种不讲究的脏活儿也不削减她的美貌,如荒芜的堰塘里唯一的一朵水莲。
丹穗撩水清洗手指上的黏液,她的目光掠过水面飞向另一艘渔船,“韩大侠,你不钓鱼吗?”
韩乙“唔”一声,他不慌不忙地甩鱼钩,嘴上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再有大半个月就二十二了。”丹穗笑。
“看不出来。”
丹穗听得高兴,“韩大侠呢?”
“比你大两岁。”
丹穗在他脸上刮一眼,韩乙心里突突跳,他经年累月在外闯荡,风吹日晒久了,可能有些皮糙肉厚。
“你以为我多少岁?”他逞强问。
“十八岁。”
韩乙忍不住瞪她一眼,她笑弯了眼,他嘴角也忍不住上翘。
“你十八岁那年在哪儿?”丹穗随口问。
“在潮州,潮州临海,生活在潮州那一片的人多是渔民。那年我听说海上有倭寇袭击渔民,我就过去了。”韩乙这次没避而不答。
“倭寇?我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倭寇个子矮小,长相猥琐,行事凶残,可真?”丹穗问,见他点头,她又问:“那你把他们打跑了吗?”
“打跑了,不过不是只有我,主力是当地的渔民,而且前去帮忙击杀倭寇的还有旁的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跑江湖的人。”韩乙解释,他跟她讲海边的情况:“倭寇和海盗杀不绝,近些年我朝国力衰微,朝廷镇压不住番邦小国,倭寇就经常来我朝沿海抢劫。海盗多是我们自己人,跟山匪一样,由流窜的杀人犯、性子凶恶的流民、寻不到生计的渔民组成,靠在海上杀人掠货为生。这些人杀不绝,杀了这一帮海寇,安生不到两年,会有新的海寇出现。”
鱼上钩了,韩乙提醒她,丹穗匆匆提起鱼竿,说:“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韩乙想了想,说:“杀退倭寇后,我听闻北方的胡虏打过来了,我就跟其他义士一起北上,先鄂州后襄阳,两城先后都沦陷了,我就往东来了。”
他的鱼钩也有动静了,韩乙提起钩,咬饵的是一条仔鱼,他取下鱼扔水里。
“朝廷气焰已尽,救不活了。”他最后说一句。
丹穗见他心情低落下去,她出言开解:“自古以来,没有长盛不衰的朝代,有朝代更迭才有本朝,本朝也是开国皇帝打天下打来的。就像人一样,都会死,就是命长命短的区别。”
“还是不一样,以往都是汉民打汉民,朝代再更迭,皇位还是在汉人手上。这次是胡虏打跑了汉人,外族要统治汉人了。”他跟她强调。
“汉人这么多,早晚会再把皇位抢回来的。”丹穗很乐观。
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皇位也可能在胡虏手上传承上千年。不过韩乙没说这话,他再忧心也无能为力,说出来白白扫兴。
“你说得对。”他笑一下,指着水面说:“你的鱼钩又上鱼了,这些鱼你想怎么吃?”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吃?烤着吃?”丹穗问。
韩乙点头,“我露一手给你尝尝?”
“行!”丹穗又兴奋起来。
堰塘四周种着桑树,桑树已经剪枝,堰埂上散落的桑枝随处可见,韩乙去捡一捆,捡柴的途中还挖了一撮茅草根。
挖坑搭灶是韩乙擅长的,在丹穗钓起第五条鱼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收拾好火灶。
“我要回去拿油盐,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韩乙站青石板上问。
丹穗钓鱼已经上瘾了,她摆摆手,“你自个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你注意点,小心掉水里。”韩乙嘱咐一句,他麻溜地走了。
等他再来,丹穗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船板上钓鱼。
“装鱼的水桶给我。”他喊。
丹穗把鱼竿压在船板上,她拎着水桶上去,说:“我也来帮忙刮鱼鳞。”
韩乙不让她碰这个活儿,她在施园里穿得光鲜亮丽,头戴金手戴玉,吃的是精鱼精肉,品的是香茗,还有杂役供她使唤,虽受委屈但不吃苦。眼下她跟了他,一没名二没份,怎么会不委屈?他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还要吃苦。
丹穗是真心想要学做这些活儿,但韩乙死活不让她碰,眼看他都要发恼了,她只能讪讪地蹲一边看着。
“站远点,鱼腥水别溅你身上。”他还让她离远点。
丹穗一退再退,末了,她站在青石板上看着。
韩乙杀鱼动作利索,先敲晕后剁鱼头再剖鱼腹,掐去腮肠留鱼籽,过水后刮鱼腹上的黑膜。他这通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难度,丹穗觉得她看会了,她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缓慢地在他身上移动。
已进冬月,寒气深重,湖边风大水汽重,丹穗的夹袄外面还裹着大袄,她在水边蹲半天还觉得冷。而他就穿了件单薄的棉袍,棉袍里面就是一件亵衣,他却像感知不到冷,一不缩脖二不塌肩,四肢舒展,看着真让人嫉妒。
思绪回到前夜,丹穗还记得滚烫的汗珠从他胸前滴落在她胸口、腰腹上的感觉,他的身体的确强壮。
丹穗感觉脸皮发烫,她搓一搓,不敢再看,她蹬蹬上船继续钓鱼。
一柱香后,韩乙喊:“鱼烤好了,来吃。”
烤焦的鱼鳞连着鱼皮撕下来,冒着白烟的鱼肉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掐掉鱼尾去掉鱼鳍,把串在桑枝上的鱼递给她。
“尝尝咸淡。”他看着她。
丹穗抿着嘴吹几口气,她咬一小口,惊讶地瞪圆眼:“好吃哎!有股甜味,怎么做到的?”
“鱼腹里有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你吃过吗?”
“吃过,我小时候吃过,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我两个兄长会带我去挖茅草根。韩大侠,你真厉害,武功高强,厨艺也非常棒,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丹穗甜滋滋地夸,她又咬口鱼肉,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
韩乙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他谦虚道:“都是没技巧的活儿,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比如医术、比如念书、比如做生意、比如绣花做鞋。”
他认真举例。
“已经足够了,你说的那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你才二十四岁,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肯定还会学到新本事。”丹穗认真吹捧。
韩乙取下新烤好的鱼,照旧是撕下烧焦的鱼鳞和鱼皮,鱼尾鱼鳍掐掉,收拾干净了才递给她。
“喜欢吃就多吃点。”
“你也吃呀。”
“我不饿。”
韩乙烤,丹穗吃,一直到她吃饱了,他才收尾,剩下的他全给吃了。
太阳西落,风里的寒气重了,丹穗冻得受不了,她收拾东西要回去。
韩乙撑船把他放的鱼篓都收起来,五个鱼篓逮到七条鳝鱼十三条泥鳅和一盆底仔鱼,他都给带走。
夕阳西下,丹穗和韩乙肩并肩往村里走,她瞅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快步上前两步,她挪到他前面,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回头看他。
“你踩到我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