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明明轻佻, 还故作风度。

自我良好,又理直气壮。

这便是眼前这位贺远贺总,给明汐的具体且细微的感受。

自始至终, 明汐都想不明白, 贺远这份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因为之前有其他女性频频示好,让他滋生错觉?还是当下社会对他这种有点钱有点地位的男性过于包容, 使得他尽享便利, 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出手,就能轻易将她拿下?

来到海港上班以来,明汐有过落魄惆怅,也有过豪情壮志,更多时候,她只想踏踏实实地打拼出一个未来。然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感到难堪与恶心。

不过,她此刻再恶心,还要强忍着, 迫使自己拿出理性。她要想清楚, 等会要如何进退如何周旋, 才能摆脱贺远给她设下的陷阱。

现在,这个山庄空无一人,地处郊野, 就连原本负责餐饮的老板和老板娘都不见踪影。倘若她与贺远发生对峙,结果会怎样?一个是本地有权有势的老板,一个只是外来的女业务员,众人会偏向谁、会帮谁?

这就是贺远其心可诛的地方, 如果她拒绝他,在没有一个见证人情况下,她损失的可能不仅仅是奖金,还有信誉、名声。这些都会影响到她未来职业发展。

那么,如果她答应贺远,就两全其美吗?

不不不,两全其美只有贺远,绝不会是她。

强压住愤愤情绪,明汐一步步缓缓走下楼梯。

来到厨房,看着回到灶台煎牛排的贺远,明汐直接冷哂撇了撇嘴,当贺远朝她看过来,只是困惑挑了下眉头,不解地问:“山庄的老板和老板娘呢,怎么不见了!居然还让贺总亲自下厨做晚饭啊。”

贺远悠悠笑了笑,眼神直白又故作憨厚地看着她。

明汐回以一模一样的眼神。

贺远笑容更甚,直接用玩笑话解释行为:“明汐,你那么聪明,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应该都明白吧。你故意问出这些话,是要辜负我对你的心意么?”

明汐心中一阵恶寒。

显而易见,贺远不装了。

今天的团建就是引子,所有男性中层领导都在为贺远这个老板打配合,还有突然消失的山庄老板和老板娘……这一切绝非偶然,而是一场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设下的局。

明汐往回走,路过餐桌,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番茄,捏在手上反复摩挲,随即转过身,非常无辜道:“贺总,我真不明白您的意思。”

贺远没有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以牛排为话题说:“明汐,你喜欢吃牛哪个部位,西冷、肉眼还是菲力?你从宜城过来,可能平时吃牛排不多,我给你介绍一下。西冷带有筋膜,相对有嚼劲;菲力肉质细嫩,口感最为嫩滑;肉眼的油花最多,多汁,不过吃多两口容易腻。我推荐你试试菲力吧,最适合女性享用,最嫩最柔软……”

明汐抿唇,一不小心捏爆了手上的圣女果。她淡定地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将破裂的圣女果包起来,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用纸巾仔细擦拭指尖。

刚刚惶恐的几秒时间里,她心中有了主意,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轻轻落落地离开餐桌,明汐站在一旁,靠着柜台,唇边扯着半点笑意,瞧着贺远卖弄的样子,半是揶揄半是挖苦地问话:“贺总,您对不同女人推荐牛排品类,说辞都一样吗?”

既然装傻没用,她也会说率真话。

贺远笑了,咳嗽两下,看着她:“明汐啊,允许我给你解释一下,虽然外面有些关于我的传闻,但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确实有过一段婚姻,不过离婚都快十年了,这些年我一直洁身自好。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老董他们,他们都很清楚。我平时一个人也挺无聊,要么在家玩玩乐器,要么研究吃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简简单单,你可别把我当成那种风流王老五去想象。”

“……”好惊讶!

如果说之前她对贺远的认知,只是一个处事圆滑世故的中年老板,那么此刻明汐发现,并非所有的圆滑世故都是人情练达,也有是被欲望驱使的惺惺作态。

贺远这番解释,真是差点让她产生生理性的不适。

在这极其荒诞场景下,明汐突然想起一个人——明德诚。

不得不说,早点见识男人的丑恶不是坏事。若不是很早在明德诚那里,深刻感受过男人的无耻与龌龊,以她现在的年纪,就算对贺远的言辞感到怀疑或不舒服,也难以对他这个人做出准确判断。

风流,简直就是男人无耻的保护伞。

明汐动了动嘴巴,真的憋不出一句话,只是动动唇角,勉强地笑了笑。

贺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所以……Lamia,你懂了吗?”

“懂什么啊?”明汐挑眉,提音。

“没事儿,先吃饭,等会儿我再慢慢跟你说。”贺远把煎锅里的牛排盛到餐盘里,洒上迷迭香,同时递给她,“你把这个端过去吧。”

明汐没有接过牛排,耸了耸肩,眼睛睁得黑溜溜:“贺总,您现在这样,让我压力很大诶。如果您不把话跟我说清楚,就算是口感最柔软的菲力,我也咽不下去的。”

贺远微笑,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试图让她感到害羞。

他开始说了:

“Lamia,你从汉城回来,我就跟你说过,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不管是你想要的职务,还是之前答应你的销售业绩提成条件,我都会一一兑现……甚至,以后整个海鸥公司都是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想给你的,比你想要的……要多得多……”

贺远越说越投入,眼睛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要捕捉她眼中的每一丝反应和变化。

哈……明汐一动不动,唯有眼睛轻轻眨了眨,仿佛变回了一个懵懂无辜的女孩儿。她嘴巴微微张开,眼底自然冒出惊讶,随即面庞泛起一点红晕,看起来就像是——

对有钱有地位男人的花言巧语感到难以招架。

这样的“明汐”,这样的反应,完全在贺远的预料之中。

“等会儿我们边吃边聊,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就放在桌上,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贺远把手放在她的后背,轻轻抚了抚,动作温柔又亲昵。

明汐下意识侧身,躲开贺远的触碰范围,直接走到餐桌边。

刚才拿起圣女果的时候,她确实在桌上看到一个礼物盒子。想看看贺远到底有多大方,明汐拆开礼物盒子,里面是一对颇为圆润的珍珠耳钉。

“你别看只是珍珠,它们是大溪地的珍珠,产自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大溪地群岛,由黑蝶贝孕育而成,非常稀有的……”贺远适当开口,自卖自夸这份礼物的昂贵。

不管她业绩做得多出色,能力有多强,在贺老板心里,她仍是一个来自小地方也没见过世面的电大学生。

去年,梁见铖送她一条绿宝石项链,昂贵成那样都没有过多炫耀一句。

今天贺远的所有行为,明汐真的感到很可笑。原本她以为贺远只是一个世俗的普通老板,做事还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他贪婪自信到这种地步。她就算今天成功拒绝了他,后面随着她能力提升、业务量持续扩大,她真能借助海鸥这个平台创出名声吗?

恐怕名声还没闯出来,名誉先毁了。

“好了,晚饭马上就可以开动,明汐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开酒。”贺远把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说。

明汐噢了一声,转过头对贺远说:“贺总,那劳烦您也等我一会儿,我想上楼一趟。”

“上楼做什么?”贺远问。

“化个妆。”明汐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撒了个谎,扯动嘴角说,“第一次吃西餐,总得郑重一点。”

贺远满意极了,理解点头:“慢慢来,我等你。”

“……好。”

明汐重新上楼,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再也没办法强装淡定,一时间心跳如鼓,仿佛要冲破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旋身望了眼窗户外头。

此刻夕阳已经西斜,整个山野如同笼罩着一份沉静而迷离的气息。

整个山庄后院仅有一辆车,就是贺远的。

她没有车,也不会开车,来的时候是海鸥公司产品经理带她一同前来,现在他们都已离去,就连山庄里的老板也不见踪影。来的时候,她听他们说这个山庄还是贺总亲戚所开,以为是贺远照顾亲戚生意,没想到狼鼠一窝。

房间床上放着她的手提包,明汐走到床边,拉开包,拿出手机揣进口袋。接着,她抬起手腕,拨开袖口,看向手腕手表,指针显示已经五点了……

不再多虑,明汐利落摘下这块跟梁见铖同牌子手表,拿在手里掂量一番,就将这块价值五万多元的手表踢到了床底。

然后,她转过身,踏着皮靴,推开房间的门。

脚步匆匆,蹭蹭踩着楼梯,满脸毫不夸张的焦急,明汐飞奔而下,身影还没完全下来,声音先火急火燎传下来:“贺总……我的手表不见了!”

什么?

贺远愣住了,没想到明汐上楼一趟,突然出现这种情况!他刚刚解下围裙,看着从楼上快步下来满脸通红的美人儿,眉头差点拧成一团。

“怎么可能?”他说。

怎么不可能!

明汐伸出手,捋起袖口,露出光秃秃的手腕给贺远看:“你看,来的时候还在,我之前洗手摘了表放在洗手台,结果就不见了!”

“不可能,明汐,这个山庄没有外人。”贺远有些尴尬,强调着说。

“怎么没有外人呢?老板和老板娘呢,他们不就是外人吗?他们都不见了!肯定是拿了我的手表跑了!”

明汐咬牙切齿说,无论是演戏的愤怒还是真切的害怕,都让她浑身发抖。她非常明显地将自己的气势提了起来,然后握着手机毫不犹豫地拨打了 110,一边拨号一边说:“我那块手表价值五万多,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报警!”

贺远赶忙跨上前,试图阻止她:“明汐,你先冷静冷静,好不好?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

“不可能的!贺总,我记性很好,就是放在洗手台被人拿走了!”明汐后退两步,灵巧地避开贺远,然后——

手机真的“一不小心”之下,顺利地接通了最近的 110报警中心。

听筒里传来女话务员警官非常礼貌关切的声音:“您好,请讲,这里是110报警服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贺远:……

明汐:!!!

很好,现在就不是两个人了。

今天也是明汐长这么大第一次报警,当女警官温和又官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传来,明汐眼圈真的红了红,即便她现在报的是假警,但她所面临的危险处境是一样的。

很快入夜了,这山庄里只剩她和贺远两人,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通过报警,将自己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

她决定离职,但她也要保全自己名声和职业生涯,如果现在她给朋友打电话,她同样能获救,但后面会她和贺远撕破脸,舆论不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她是性别弱势一方,别人要么会说她不识抬举,要么会质疑她,明知道这是一群男人设的局,还来参加,就是个不自尊不自爱想缠着老板上位的女业务员!

原本,明汐只是三分演技,无端想到一个女性在职场的不容易,眼泪直簌簌地往下掉,当不甘、难过、愤怒等情绪交织心头,她真的很难过。

难过归难过,戏要演下去,话也要交代清楚。

明汐委委屈屈又逻辑清晰对接警员陈述整个事件,她着重说明自己参加公司团建活动,突然一个下午所有人都消失了,连山庄老板和老板娘也不见踪影,然后自己昂贵的手表也不见了,她现在非常害怕,希望警方能马上出警帮助她。

谢天谢地。

接警中心的女警官非常同情她,不仅安抚她,承诺她会立马出警。明汐安心了,从心底透出一口气。

然后——

她握着手机转过身,便看到贺远正冷冷地愤怒地、目光狭隘地盯着她。

……都是聪明人。

她能想出这个办法,贺远当然也能猜到——她为何要这么做。

贺远给她挖了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无论她答不答应他的求爱,受损的都是她,因为主控权在他手中。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报警了。

以手表被盗的名义报警,一会儿警察会亲自来接她离开这个山庄,他们会非常安全地带着她去警局做笔录,她还会有警方的官方笔录来证明整个事件,这些都将成为她摆脱绯闻陷阱的“呈堂证据”。

她现在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反而,感到麻烦头疼的应该是贺远。

等警察来了,不仅她要做笔录,今天所有参与这次团建的海鸥公司男性员工和山庄老板都得做笔录。

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明汐牙齿微微咬着,目光也不示弱地揪着贺远,整个人利落而笔直地站着,她即使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女孩,她还有法律和人民警察保护着。

她行的端做得正,她有什么好害怕的……

所以,是鱼死网破吗?不,是她这条 “鱼” 终于从今天的 “网” 里找到了出口了。

她现在不仅做到了明哲保身,还掌握主动权的人。

贺远面容不悦,眼神微愠,身上不见一点风度。若不是明汐已经报警,他都想动手了!这个女孩简直像狐狸一样狡猾,不仅不把他这个老板放在眼里,甚至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贺远舌头用力地舔了舔后牙槽,一字一顿地从喉咙里挤出威胁的话:“你闹成这样……是不打算在海鸥干下去了吗?”

明汐与贺远保持着至少三米的距离。事情演变成这样,从不是她可以选择的,她也不想激怒贺远,得罪老板,她今天所有的胆大行为都只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谁想激怒一个毫无意义还毫无用处的烂男人。

“贺总,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我今天不答应您,我在海鸥应该也待不久了吧!”明汐聪明地反问贺远。

贺远冷笑:“lamia,你太自作聪明了。”

明汐摇头:“不是我自作聪明,是贺总你太看小看女人了。”

她今天在团建活动看到海鸥的中层领导才彻底明白,贺远看似对每个员工宽厚照顾,实则骨子里最怕员工居功自傲。这就是为什么,海鸥公司被提拔的领导都是跟随贺远多年善于溜须拍马之人。明明业务能力方面 CC姐也很强,却一直只是个普通业务员。她早该想到这些的……

选择海鸥公司,真是个不幸的决定,但她不介意将这份不幸变成自己翻盘机会。

明汐简短一句话,真的戳中贺远心意,让他顿时恼羞成怒。

“所以……贺总,好聚好散吧!”明汐收起所有想法和戾气,理性而从容地提出条件,“为了海鸥的名誉,等会儿做笔录的时候,我可以‘健忘’一点,这样您就不用过多向警察解释,为什么一个下午的时间,下属和您的亲戚老板会突然消失。”

明汐提出想法之后,微微一笑,把选择权还给了贺远。

不用多说,贺远已别无选择。因为主动权在她这里,现在是她给贺远机会——一次唯一的选择机会。

贺远舔了舔牙槽,摊开双手,他真的失算了。没想到明汐比他预估的更大胆,更不怕事,更嚣张!

对了,她还要大大方方求财。

离职是必须的,但海鸥公司后续要支付她的工资、奖金,包括离职赔偿金,一分都不能少。

“什么赔偿金?”贺远提出异议。

明汐反应了一下,笑着解释:“喔,说赔偿金只是为了好听点,总不能说是名誉损失费吧。”

……

夜幕还未完全来临,明汐就坐着警车离开山庄了,不远处悬在天际的夕阳余晖灿烂无比,瞧着就像无限美好地铺洒这条郊外的公路,那一片金灿灿的光影,如同为她延展了一条充满希望的人生之路。

第一次坐警车,明汐整体感觉还算安心,也难免有点心虚。

车轿厢里,她十分礼貌地观了一眼身旁这位因临时出警而加班的警察。

“辛苦了,警察叔叔。”明汐轻声感谢。

警察哥哥:……

对了,明汐心里琢磨,等会做笔录是不是得有朋友过来帮忙签字确认之类的?

她对这方面不太清楚。昨天夜里,梁见铖给她发了条消息:“我回国了。”

明汐捧着手机,反复看着这条短信,犹豫片刻,她还是拨通了梁见铖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梁见铖那一贯愉快且沉稳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好啊,明小姐……”

“明小姐现在可不太好诶……”明汐低下头,感觉到警察投来一道审视目光,外加警车一个加速转弯,她握紧警车后座的扶手,整个人如芒在背,将手机轻轻凑近到嘴边,她用带着几分惭愧又可怜巴巴的声音对梁见铖说,“梁见铖,你现在有空吗?能来警局接我一下吗?我好像……惹上一点小麻烦了。”

“如果你没时间,没关系的……我找其他朋友也行。”不等梁见铖反应,明汐又赶忙补充一句。

梁见铖确实已经回国,昨天刚到。不过,他这会既不在星海,也不在自己家中,而是身处母亲顾双洋的办公室。

快六点了,顾双洋这会还没下班。

因为工作极为繁忙,顾总每天接待的人员都是提前安排好且有名额限制。即便梁见铖是亲生儿子,若要谈合作事宜,也得通过秘书提前预约时间。身为儿子,唯一的“特权”大概就是,即便他迟到了五分钟,也没被直接赶出去。

接到明汐电话,挂上之后,梁见铖迅速走回顾总办公室,十分歉意提出改约:“顾总,我这儿有件急事,和双洋电器合作建厂的事,能不能改到明晚,我去您那儿吃饭,再详细聊?”

顾双洋手中握着笔,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将笔砸了过去,丢出一个字:“滚。”

简直浪费了她半小时时间。

紧接着,顾双洋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拨通内务电话:“把田经理叫进来。”

梁见铖直接转身,离开办公室。他从双洋大楼下来,最快走到停车区,开上车,径直朝着电话里明汐电话里所说的西明镇派出所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