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洋电器总部位于海港徐嘉, 从双洋驱车前往郊区西明镇,正常情况下需要一个小时,不过梁见铖四十多分钟就赶到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夜暮沉沉, 黯淡的、明亮的、温润的星星正悬于上空,车子越是往郊外行驶,越发密集闪烁。有时,人和人之间那些奇妙、有趣,又或难以避免引发冲突的联系,像是苍穹之上散落的星,也存在着冥冥之中的牵引。
明汐做完笔录,愣怔垂头坐在派出所长廊外的椅子上方。她握着手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一口气,直到好多口气之后——
一辆黑色轿车停靠在西明派出所对面。
她下意识抬起头,便看到梁见铖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望向她,她也凝视着他。
走廊的灯光朦胧,墙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苍劲有力。明汐静止不动,尽管满心窘迫, 她还是朝梁见铖扯出一抹积极笑容, 抬起手挥了挥, 主动开口:“梁见铖,我在这儿……”
前面警车上通话,她没办法跟他详述情况, 甚至做笔录的时候,具体情况她也不便多说。
然后,梁见铖在笔录里知晓了整个事件经过——
笔录内容不复杂,有人因为手表丢失报警, 警察也就手表丢失一事做了记录。
梁见铖缄默地面朝负责此次出警的老警察,差点忘了表明身份,老警察先问他:“你……是男朋友吗?”
梁见铖喔了一声,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看完这份笔录之后,他全程凝着眉头。
“这姑娘聪明着呢,人在郊外没办法回来,就报警让咱们警察当司机呢!”老大叔警察语气严肃,又带着几分调侃将事情道出。
梁见铖看了笔录,他心中猜想,也是这般。
笔录只是笔录,对于处理过大量性骚扰案件的警察而言,整个事件一目了然。他们经手过不少这类案件,对这类事基本有个经验判断。只是,许多遭受侵犯或性骚扰的女性,大多只能事后报警,像今天这样,事就以偷窃之名报警,让老板陷入麻烦的情形也不多见呢。
然后,那边的笔录还没有做,那位贺姓先生不断跟他们保证,他一定会把明小姐的手表找回来……
现在已经去找表了。
作为一个老警察,之所以跟这位梁先生说这么多,也不全是正义使然,还有热心肠的成分,担心这女孩会被男朋友误会。虽说男女感情之事不归人民警察管,他们也不愿看到好好的姑娘遭人嫌弃。
由于另一边的笔录还未完成,也没法透露太多,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梁见铖目光乌沉,再次扫了眼笔录上那句看似随意却关键的文字说明:一个下午所有人都不见了……梁见铖神情凛洌,深吸一口气,直了直身,向老警官伸出手:“多谢。”
这里只是一个乡下派出所,平日处理小偷小摸的案件居多,很少见到如此得体雅观的男人。人嘛,即便是警察,也难免会看个面子说话:“总之这事儿怎么定,还是要看你们的态度。”
梁见铖眉宇霜冷,口吻严谨也不失态度:“我会征求明小姐的意见,如有必要,会保留后续起诉的权利。”
老警察困惑了下:“……原来你不是她男朋友啊?”
梁见铖:“嗯……我是她朋友,最好的朋友。”
老警察“哦”了两声,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能招招手,让对方在亲友证明的文件上签字。
梁见铖签完字,从派出所调解室出来。
明汐还坐在外面的长凳上,她还没吃晚饭,现在肚子饿得不行。好在刚刚,今天值班的女警察给了她几片老式甜饼干,就是面上撒着细细的白砂糖的那种老式饼干,明汐正掰着吃,旁边还放着一杯免费热水。
有人吃一口饼干,喝一口热水,偶尔轻轻舔一下唇角的饼干碎末,此时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在她身上发生过,只在意解决填饱肚子这件事。
梁见铖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自认都做不到明汐这般若无其事……
刚刚看到那份笔录,他心中涌起强烈愤怒和未定,同时又有一万分庆幸和骄傲。他由衷地为他的明小姐感到自豪……一米之外,梁见铖投过来的目光深长而专注,直到明汐吃完一块饼干,她突然转过头看向他:“……你好了吗?”
梁见铖在明汐身旁坐了下来,还没完全坐下,一块饼干先递到了他面前。
“谢谢啊,让你跑这么远来一趟。这饼干挺好吃的,我小时候在乡下吃过,没想到海港也有。尝尝——”明汐把饼干送到梁见铖手上。
梁见铖双膝微微敞开而坐,他个子很高,即便坐着也比明汐高出一截。饼干上的白色砂糖细碎散落,有一些不小心洒在了梁见铖的黑色西装裤上,明汐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帮他轻轻拍了拍,同时略带歉意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梁见铖,老是麻烦你。我这个朋友好像没什么用,总让你单方面付出……”
明汐的声音失落低软,满是真诚。
梁见铖的心已像是被无形的手突然攥紧,他接过明汐递来的饼干,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才用一贯清淡又冷静的语气回应说:“你怎么会没用呢,明汐。你厉害得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用的朋友。”
明汐歪过头,怔怔地看向梁见铖,几秒之后,眼眸乌黑清润,终于泛起一点明显水光。
她不害怕不委屈,她只是感动。
梁见铖没有犹豫,手已经温厚而尊重地握住面前皓白手腕,同时面容端肃地转过来,说话:“明汐……我很高兴今天能接到你的电话。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电话能更早一点打来,好吗?”
这是梁见铖第一次向她提出要求,没想到却是这样的请求。
明汐抿了抿下唇,故意开玩笑:“你速度再快,能比附近的警察快啊?”
那的确不能……所以整个事,她真的处理得漂亮又聪明。
梁见铖合拢了嘴唇,他没有点破两人关系中那层微妙的友谊色彩。
倘若这份友谊要一直维系下去,他也会尽量配合。但明小姐,他非常认真诚恳地请求她,他可以维持朋友关系,却无法欺骗心意。他所说的“早一点”,是希望在她在察觉到危险,或者参加这次团建之前,就能通知到他,可以吗?
如果她能答应他,他可以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但对女友和爱人的关怀、照顾、责任,乃至专注唯一的爱,他都愿意提前给她。
明汐缓缓吸入一口夜里随风飘入的凉气,胸膛微微起伏。
此时,她的胸膛里除了那颗滚烫跳动的心脏,还布满了许多难以描述的情绪。
她这个人,有时候运气似乎差到极点,有时候又好像被老天眷顾着。
“嗯。”
明汐答应了梁见铖。以后,若是预感到危险,或者要外出参加过夜的活动,她都会通知他。
梁见铖顿时安心了不少,面容也舒缓了不少。
“还没吃饭吧,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他说。
明汐不好意思求他:“还要等下,可以吗?”
她现在也非常想去吃晚饭,但……她还要再等等。
她那块昂贵的手表还没回到手上呢,她在等贺远给她送过来。
手表,肯定会回来的。
而且贺远会带着山庄老板亲自给她送过来。山庄房间里,她把手表踢到床底,可不是真的想要破财消灾,这无妄之灾,凭什么要用她的财物去化解。
如果贺远不把她的手表找回来,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仅仅是手表失窃这么简单了。贺远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对她恼羞成怒。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前面在山庄的时候,看着贺远那狰狞恼怒的眼神,都感觉他都快对她动手了。
那又怎样,现在她很安全,身旁还有梁见铖这样同行业的体面人陪着。
为了自己的名声和颜面,贺远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她的手表找回来的,然后带着山庄老板亲自向她道歉,把这件有损他名誉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谁说男人不在意自己的名誉呢,只是他们以往太过嚣张,以为一点风流韵事不会损害他们的名誉,只要把女人卷入绯闻,他们常常能置身事外。
但现在可不行,她的手表找不回来,海鸥公司今天参加团建的所有人都会被审讯,贺远能确保每个人的口供都滴水不漏临危不乱吗?自然不能。所以,就算她的手表找不回来,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贺老板就算去买,也会买一块一模一样的赔给她。
明汐嘴角微微抿起,看了眼梁见铖,又瞧了瞧他手腕上的男表。比起她那块女表,这个牌子的男表的设计更加简洁大气,银白色的金属表带和他的气质真也很衬。
梁见铖见明汐盯着自己的手表,他想说,他那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女表,如果她的表找不回来,他倒是有机会把那块表送给她了……
两人各怀心思,然后,贺远和山庄老板赶回来了——这个时间比明汐预估的要早不少。
后续自然像明汐猜想的一样,为了保全自身清白,山庄老板替贺总直接承认手表是自己拿的,给出的理由十分蹩脚,声称以为放在洗手台上的表不值钱,也不是她的,所以才揣进了自己口袋。
在山庄老板这番陈述里,贺远彻底置身事外,还装出一副热心且厚道的老板模样,为了女员工丢失手表一事,煞有介事地忙前忙后。
老警官看向明汐,这件事说大不大,究竟如何定性,还是得看报警的当事人自己的想法。
“姑娘啊,你别怕,我们警察都会保护女性的。”老警察为人和善,想要给明汐吃下定心丸。
明汐望向贺远,贺远同样看着她,假惺惺地打起了感情牌:“明汐啊,既然手表找回来了,老板也不是故意的,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你看老板已经主动认错,他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的。”
山庄老板确实不容易,不仅要在房间里四处帮她找手表,还得替贺远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顶罪。
“好啊。”明汐果断答应,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既然手表找回来了,看在贺总的面子上,我肯定不追究了。”
贺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终于如释重负。
明汐拿过手表,动作娴熟又自然地重新戴回左手手腕。
老警察轻轻摇头,佯装责怪道:“明小姐啊,这事你自己也有责任,以后这么贵重的东西,得保管好了。”
“谢谢警察叔叔。”明汐笑颜灿烂,这会她真的深刻明白了,这世上,昂贵的东西真有其价值。若不是这块表价格不菲,又怎能让贺老板如此心急如焚呢!
好了,既然手表找回来了,她就做个宽容、仁慈、心软的好姑娘吧。
“辛苦贺总,辛苦警察叔叔,还有辛苦老板了……终于物归原主了!”明汐从容说话,面容神情却深长。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妥协只是权衡后的一个选择。
后面,因为报警当事人是明汐,她还要和无辜山庄老板留下来多签两份调解书。
贺远赶紧走到外面,心有余悸地来到派出所长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正要点燃,他看到楼上星海公司的老板梁见铖朝自己走来。
心有余悸瞬间变成了虚情假意。
贺远略微吃力地寒暄起来:“梁总还真是热心啊,我公司员工丢了块手表,都特意跑来关心。”说着,还递过去一根烟。
梁见铖自如地接过了这根烟,然而,他轻轻又利落地拧断,捏在了手里。
贺远试图挤出笑容:“梁总,没必要这样吧。”
梁见铖向来不喜欢与人起冲突,在这个世上,像他这样的商人,大多以利益为重。当下得罪贺远,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今天,他不是以同行业竞争公司老板的身份站在这里,而是作为明汐的朋友。
“贺总,你今天想干什么,又为什么来这儿,你心里清楚。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对其他女员工做过这种事,或许今天你还心存侥幸,没关系,如果还有下一次,这个事情的解决方式一定不是这样。”
贺远眯起眼睛:“梁总,我做什么事,用不着向你解释,跟你没一点关系。”
“没错,这种龌龊事确实与我无关。但以后,只要海鸥能争取到的订单,星海不介意用更激烈的手段,跟海鸥抢一抢。”
“哈……看来明汐也勾引你了呀?”贺远努力保持老板派头,把脏水泼向明汐。
什么!梁见铖英俊的脸顿时浮现愠怒之色。
贺远转过头,目光朝里一扫,态度又瞬间软了下来,摆出一副老大哥架势,看似语重心长低声说:“梁见铖,她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值得你为她做到这份上?你一个留学归来的公子哥,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依我看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明汐很干净啊?你确定她只勾引你一个男人?明汐她——”
最后一句话,贺远因为警察就在里面,特意压低了声音说出来。
紧接着,贺远骂了一句“操”,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又痛苦地捂住自己被梁见铖快速挥拳击打的脸。
梁见铖常年打网球,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出手时根本控制不住力度,差点就把贺远打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了。
明汐和山庄老板被老警察送出来,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这……
即便秉公处理,也是心有偏向,老警察当即大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随即挥了下手,严厉地出声赶人;“既然事情解决了,都赶紧走,杵在这儿干嘛,别妨碍我们办公。”
从头到尾,大叔警察对梁见铖刚刚挥拳举动,选择视而不见。
明汐也装作没看见,拉着梁见铖的手,就往外走……走啦走啦,她都快饿坏了,得赶紧去吃东西!
贺远站在原地,狼狈又愤怒,心里窝着一团难以遏制的火气。梁见铖这一拳,他突然意识到,尽管星海外贸的梁总在外界传闻里多么沉稳厉害,可在男女私情上,终究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
不得不承认,还是明汐最有手段,居然能让梁见铖为她动手……
今天吃的亏,贺远清楚,他在梁见铖那儿恐怕讨不回来,以后有机会,他还要从明汐身上讨回来!
……
终于!
能吃上热乎乎的东西了。
回来的路上,梁见铖问明汐想吃什么,明汐脑海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在海港吃过的那顿像样的饭,就是第一次梁教授和梁见铖带她去的那家叫“小红楼”的馆子吃的饭。
没问题,今天无论明汐想吃什么,想去哪儿,梁见铖都会带她去。刚好海港最近新开通了一条高架,从西明直通他父亲所在的海港商贸大学,十分便捷。
夜里路况顺畅,不到半个小时,梁见铖就开到了。
这个时间点,食客基本都散了。梁见铖直接带着明汐上了二楼小包间,在熟络的老板热情反复打量里,他点了一份暖胃热汤和几道经典小炒。
“梁教授刚吃完走呢。”老板笑着说道。
梁见铖回应道:“那还真是不巧。”
小红楼的老板自然记得明汐,去年那一次见面已经让他心生疑惑,这次心里更是笃定,十有八九这姑娘就是梁公子的心上人吧。
菜上齐了,梁见铖原本今天和母亲顾双洋约好谈事并一起吃晚饭,谁能想到,从汉城回来后的第一顿晚饭,还是和明汐一起吃的。
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吃饭也是如此。这辈子和谁相伴,和谁一起吃饭,仿佛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深情不自知,才用命理解释这一切。
明汐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又埋头喝了一口海鲜汤,最后心满意足地放下汤勺,看着梁见铖那张清爽帅气的脸,开始问事:“梁见铖,前面贺远是说了什么,你才动手的么?”
明汐是敏锐的,他也是。
梁见铖不愿重复贺远那些恶心的话,摇头否认了:“他没说什么。但他今天做的事,不值得我给他点教训吗?”
“今天发生的事,你知道了?”明汐小声问,她还没来得及跟梁见铖详细讲述呢。
梁见铖叹了口气,目光岑然又带着些许无奈:“明汐,我厌恶贺远今天的一切行为,今天不止是我,清楚贺远的行为,今天出警的民警也都清楚。所以我打贺远那拳,完全是他罪有应得,你不必为此有任何负担。”
梁见铖这个男人,在很多方面比她还要细腻、感觉敏锐。
明汐满怀歉意地看着梁见铖,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是怕你得罪他。”
梁见铖很少说强硬话,但今晚不同,他要在明汐面前拿出锋利而强势的态度,从今以后,他不仅是她值得信赖的朋友,更是她行事的底气。
“这点你就别担心了。比起我会不会得罪贺老板,贺老板恐怕更怕得罪我。”他说。
梁见铖还是第一次在明汐面前说这种略带“仗势欺人”的话。哦,还有一次,就是在黄太所在的电梯里。
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真是件让人感到无比自豪和开心的事。
“梁见铖,你怎么这么好啊。”明汐感动极了。
梁见铖很惭愧,目光独独地看着:“明汐,我也只是对你这么好而已。今天发生了这个事,我希望你能记住,不要太相信男人,当然,除了我之外。”
明汐笑了出来,咧了咧嘴,回了梁见铖一个“喔”字。
“然后呢,你之后打算怎么做……应该不会再回海鸥,辛辛苦苦给贺远创造效益了吧。”梁见铖抛出关键问题。
离职是必然的。
经历今天这一遭,明汐心里除了决定,还有逆反情绪带来的斗志。原本她害怕承担风险,不敢独自出来创业,但这件事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和阴影。她宁愿承担单干的风险,也不愿再回到职场,即便信心满满,却还处处受人掣肘。
不知道梁见铖有没有挖她去星海的想法,但她还是不会入职星海。
“我想自己单干了,梁见铖,你觉得可行吗?”明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梁见铖握着杯子,听到明汐的想法,他没有过多思考也没过多阻拦,只是举杯,气度怡人道:“很高兴,这个影响你人生境遇的决定,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人。”
那可不是——
他是她最好最值得信任的人脉朋友嘛。
“以后还要仰仗梁总照顾呢。”明汐先说讨巧话了。
梁见铖笑了:“无论明总之后投身哪项业务,星海都愿成为明总坚实的合作伙伴。再次祝贺,愿明总大展宏图,前程万里。”这
明汐一样举杯,轻轻地愉快地跟梁见铖碰一碰。
她现在是还没开始做事,人脉就先铺垫好了呢!
“谢谢梁总,也感谢星海!”明汐又一次举起杯子与梁见铖一碰。
如果可以,希望有一天她也可以成为梁见铖的人脉呢。
头顶灯光温薄,又如此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