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像是约好了似的,陈宁霄的朋友同学在后几天才来吊唁。并非是不放在心上,而是知道这阵子他一定焦头烂额,这些繁文缛节就晚一点再去打扰好了。

他们有的是单独来,有的是结成了对来,上香三支,鞠躬拜首,郑重地握一握陈宁霄的手,多余的话也不必讲。出了灵堂,碰到别的同学,便站住了聊一会儿,如此人就越聚越多,变成了一场小型同学会似的。聊的时间也更长了,干脆大家一起留下来用膳。

别看这帮人平时混不吝,大事上都有谱,不嫖不赌不毒,场子里连笑气也不沾,哀事当前,都默契地没谈论八卦。心里多少是好奇而蠢蠢欲动的,但一想到咀嚼的是陈宁霄的苦难,也就压下去了。回头看,从学生时代聚散离合地走来,为什么陈宁霄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没人说得清,毕竟平时也没见他笼络谁,还总是一副淡漠游离的边缘人模样。

乔匀星想,大约是陈宁霄做事的姿态很吸引人,不炫耀,不狰狞,不假意自谦,也不张狂,单单只是有问题解决问题。他们这些从商的二代们,多少有受到他的激励。

乔匀星开始感到自己的成熟,年少无知时,他对少薇描述陈宁霄用的是“darkside”,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其实这年头谁没病,装得一副自己很会爱的模样。

想到这里,乔匀星掐灭烟,在花园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没看到少薇。

不是他一个人找少薇的踪影,其他知情人也找。

“不会还在米兰吧?”曲天歌问。

陈佳威否了这猜想:“不在。”

“只是女朋友而已,这场合肯定是不方便出现。”蒋凡推己及彼。

没人知道盛怡园发生的那些事,话题都被陈定舟的死盖过去了。

少薇仍在花厅待着。这几天陈宁霄状态见好,她也没那么心事重重了,捧了电脑处理照片。司徒薇进进出出间觉得画面诡异:新中式的装修,白色花团和帷帐,长明灯,黄白菊花,穿黑色旗袍心口别白花胸针的女人,以及……银色苹果笔记本电脑,电脑画面还是时尚片。

“哎,你现在摄影玩得怎么样啊?”司徒薇喝着水,身段软了些,挨上桌子。

“还不错。”

“你这么容易打压自己的人,还不错,就是很行咯?”

少薇抿唇笑了笑,没接这一句。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啊。”司徒薇一杯水喝半天。

这一问稍微占用了些少薇的注意力,她目光自屏幕上抬起,放空延伸出去,“嗯……就自然而然吧。”

“什么啊,”司徒薇嘟囔,“怎么自然而然,谁主动?”

“你感兴趣啊?”少薇笑意里带点兴味。

司徒薇脸一红,扭开脸,更嘟囔了:“只是想不出来而已,他那种人。”

“可能因为,我是你哥身边的钉子户吧。”少薇很坦然地剖白,“我不是说这一点不好啊,我觉得爱情有各种各样诞生的土壤,只是你跟我追根溯源了,我想大概我们属于这一种。”

“哦,性转一下,你是竹马和天降里面的那个竹马,霸总和温润男二里的那个男二,王子和骑士里的那个骑士。守护很多年,就等对方回头。”

少薇笑出丝丝的小动静,“也不错啊。”

“就不怕守空了,白守了?”

“怕啊,”少薇坦然无畏,“但是我也自己长脚了。你听过那个给千金送花的士兵的故事吗?士兵每天到她的窗下给她送一束花,千金很高傲,刁难他说,要是他能风雨无阻送满一百天的话,她就考虑一下。就这样,士兵一直送,九十九天。到了第一百天时,士兵没有来。”

司徒薇瞪着她:“他傻。”

少薇摇摇头:“不是啊,因为九十九天已经足够证明士兵的爱,最后一天,是留给自己的尊严。”

“你们之间也有过这种‘九十九天时刻’?”司徒薇从倚靠桌子的姿势中稍稍站直。

少薇点头。

“那还在一起了……”司徒薇又靠了回去,“说明你意志不坚。”

“他也长脚了呀。”少薇理所应当地说。

司徒薇怔了又怔。好简单的道理,恋爱就是两个长了脚的人互相走向对方。也许路会远、会绕,但脚长在身上,身里有颗心,行则将至。

“那你觉得,这种钉子户爱情能长久吗?”司徒薇问,“万一你还是跟那些男二竹马一样,哪天碰到了天降呢?那种一见钟情、充满宿命感的爱情。”

这倒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少薇不由得一愣。可能大家都讲修养,不好意思问,没有司徒薇这份带刺的直率吧。她稍稍想了想,“那再说。”

“就再说?”司徒薇终究是从桌边站直了,瞪着眼睛。

“不然呢?”少薇搞不懂她这么惊奇干什么,“这个问题,就算到了五十岁也还是成立的吧,只要人还没死。为什么要在二十几岁时就刨根问底盖棺定论?就算我拿去问陈宁霄,他说不会,也就是听了开心而已。真有那一天……”少薇顿了顿,唇角稍抬,目光温润,“我也祝福他。”

“反正别像我爸妈一样就好。”司徒薇硬邦邦地说。

“我说过了,我长脚了。”

司徒薇又出去站岗谢宾客了,这往后都心不在焉的。这么洒脱豁达,她哥知道吗?

少薇则一个人坐了会儿,归档了会照片。这之后,隔壁一个小僧侣来请。

两间花厅是连通的,中间以移门相隔,这许多天来,少薇和僧侣们各安一隅,偶尔碰到了也就是点一点。少薇起身,抚平及膝的旗袍,“有什么事?”

“我们主持请你过去。”着灰袍的僧侣双手合十,鞠躬。

少薇跟在他身后,不太明白。这是普陀山请来的高僧们,所需动用的关系和金钱旁人都不必肖想,陈家上下对此都很恭敬。少薇也恭敬,见了坐在红酸枝沙发椅上的僧人,微微欠身:“师傅。”

对方清明的视线在她脸上略作停留,接着道:“少施主不介意的话,可否把手借我一看?”

少薇便伸出去,掌心朝上。

“师傅是不是觉得我有佛缘?”她玩笑似地问,“我经常觉得自己有个翻版的活法,在寺庙里点青灯,常伴菩萨跟前。”

“少施主气象舒阔,不见愁结,确实有佛缘。”

少薇莞尔,心底道,坏了,可不能让陈宁霄知道。不过她最近想当女弟子的心是越来越弱了,可能越靠近陈宁霄一分,就越离青灯古佛远了一分。

僧人垂眸看了她手掌片刻,略一颔首,口吻很缓:“少施主虽然才二十二岁,但前半辈子吃足了苦,正是这个原因,你的气象才更显得珍贵。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能在隆冬腊月越冬的植物不少,但能磨出风采的,却不一般。不过到了这一步,少施主这辈子的苦已经吃完了。”

少薇:“?”

啊?原来是看手相?

她是没想到这话里虚处大着呢,也没说是从她手相上得到的结论呀。末一句单看作是句吉利话也行的,毕竟以她的心性,她的日子任谁看都坚信会越过越好。

僧人不疾不徐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薇缓缓回拢手心,像是很珍惜这掌纹上昭示的命运。唇瓣也带起了笑:“那……”

“想问什么?”和尚但笑不语,一旁歇脚喝茶的众僧侣们也笑。

少薇扣了手腕回掌心,眼眸明亮,稍稍放肆了些:“能问姻缘吗?出家人能谈姻缘吗?”

整个僧班都异口同声了:“能!怎么不能?”

“我和陈施主的姻缘,怎么样?”少薇俯着身体,上半身忍不住更加前倾,但声音却小下去。

“那一位陈施主?”和尚虽明知故问,但也算程序——忽略掉众人眼中的促狭的话。

少薇脸皮薄,迅速蔓延绯色,低着眼睫,软皮鞋在地毯上蹭了蹭,方红唇轻启,口齿擦出气实声虚:“陈宁霄……施主。”

和尚的回答却绕:“我刚才说了,少施主后半生再没有苦吃。所以少施主和陈施主的姻缘是好是坏,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少施主自己会知道。”

少薇细细地揣摩着这句话,在众僧的注视下,脸上渐渐显出开悟之象,于是大家就更笑了,有欣慰之感。其实僧班里许多僧人都年轻着呢,不比她大多少,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刻。

少薇鞠躬道谢,脚步一步三跃地离开。

方丈主持目送她离开花厅,心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完成任务?

一旁弟子问:“师父怎么突然想起给人看相?”

和尚不算命,顶多给算算黄道吉日,开开光,解解签而已,不知道他今天闹的哪一出。

方丈主持慢条斯理卖关子:“不要胡说,为师哪一句是从‘相’上说的?”

小弟子们:“……”

外头花园里的同学们也聊得差不多了,陈家的佣人来请吃饭。为着他们,在原本宴客的中餐厅外单独开了一席,仍然是全素食供应,但颐庆最好的素食餐厅班底此刻都在陈家了,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水准。

少薇从花厅另一侧移门出去,打算透透风散会步,与陈宁霄迎面而遇。

她跃前一步:“刚刚那个大师傅给我看手相!”

多巧的事,前几日晚上还和他开起算命的玩笑呢。想着随便算吧,肯定算得不准,心里忐忑。可是真煞有介事地找人算,又怕算出来不好,连说句“我不信”的勇气都没有。和尚来得真及时,解了她心头痒,又是好话。

陈宁霄不露声色,装不知情:“哪个大师傅?”

“就是每天领着做功课的主持。”

“哦。”陈宁霄一脸淡漠,“和尚也开始算命了?业务这么广泛?问你收钱了吗?”

听听说的什么话!少薇要去捂他的嘴:“你别出言不逊。”

“逊逊逊。”陈宁霄压了压快要上翘的唇角:“看出什么名堂了?”

“他说我以后命好!先苦后甜!”少薇左手捏住自己那只被看了手相的右手掌,宝贝似的,“说我梅花香自苦寒来。”

老和尚。让他说点吉利话,没让他这么哄。话都给他说了,那他说什么?

“还有呢?没问点别的?”陈宁霄循循善诱着。

“没呢。”少薇一脸正气无辜。

陈宁霄脚步略顿,蹙眉:“……就没聊点具体的?”

少薇:“什么具体的呀?”

陈宁霄:“……”

“事业吗?”少薇问,“我觉得这个事在人为吧,而且一路走来,确实运气很不错呢。你看啊,回国后就遇到了陈佳威,帮了我拍第一组大片,之后又给我介绍尹方,还带我去后台探班,拍了那组男模后,又碰上马萨,马萨一怒,要看我照片,这机会我也抓住了,去了米兰。遇到Jacob……”

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呢?陈宁霄只看着她蔷薇粉的嘴唇一张一合个不停,说的尽是别人的名字。

他心平气和地忍耐下去,等她如数家珍完,又问:“别的呢?”

少薇苦思冥想一阵。

陈宁霄等她开窍。

少薇开窍了,合掌一拍:“哦!健康和寿命吗?”

陈宁霄:“…………”

“这个我也觉得事在人为呀,我们一起调整好作息,合理化饮食结构,好好锻炼……”

陈宁霄再次耐心地听她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终于提取到关键词:“谁一起?”

少薇看着他:“我们一起。”

他最近都穿衬衫,要么黑衬衫佩白花,要么白衬衫胳膊上戴一圈黑袖标,都很纯粹,把他的苍白、冷锐和深沉都更提炼出来。

“我们一起的这种事,叫什么?”陈宁霄循循善诱到了极致。

“姻缘。”

陈宁霄恍然大悟:“原来你知道这个词啊。”

又问:“这个问了吗?”

少薇点头。

陈宁霄遂问:“好还是坏?”

他给她兜底:“好当然就好,坏也能化解,无非就是想要点钱。”

少薇又去捂他的嘴:“好的,当然是好的!你别再出言不逊了!”

陈宁霄忍笑不止。

这一路她都顺着他脚步,不知不觉就被他带到了一间开阔的厅外,里头人声比别处旺,显然是群年轻人。

少薇心里刚有了猜测,移门就被陈宁霄哗啦一声推开了。

身上衬衣捎带长明灯与香火气的男人,牵着一旁穿黑色半身旗袍的女人,就这么很突然地亮了相。

满室皆静,谁的汤勺叮当一下砸进瓷碗里。

陈宁霄目光淡定环视一圈,继而颔首:“招待不周,请大家担待。”

司徒薇也在这儿,正找曲天歌说话。她是满屋子里最不吃惊的那个。

少薇没想好说什么,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来,弯了弯,当作招呼。

说不震惊是假的,毕竟距离官宣才刚过去小月,而这是什么场合?一个家庭单位里所能出现的最高规格的大事,无非就是婚丧嫁娶,因此条条框框规矩甚严,别说是女朋友,就算是未婚妻,但凡没摆过公开的订婚宴的,那都有说头。

其实外人如乔匀星等人,对两人的恋爱反而比当事人看得开看的淡。恋爱嘛,谈一谈也很正常,就算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无可厚非,大家都是自由开放的。所以当日官宣在一起后,朋友圈最多的想法就是“没想到”、“怎么发生的?”,这股劲儿一过,也就接受事实了。

大家想得更多的,还是觉得将来得分。

这是很务实的猜测,只对事不对人,换个别的姑娘他们也这么想,因为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他们自己谈女朋友,也是新鲜劲儿过了就冲着分手去的,没谁抱着“我得跟她结婚”的念头开始,否则开启个恋爱这思想成本也太高了,没谈就先沉重上了。

对于他们来说,唯一有效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家里介绍的】。

再者,还是觉得六年的守候纯是熬出头了,女生们服气少薇有耐心,男生也挺为她欣慰,别管结局如何总之这把瘾是过了。好聚好散不怨,以陈宁霄这性格,分手费薄不了。

但少薇出现在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别说别人,乔匀星也一脸茫然。

少薇很少揣摩别人的目光和看法,别人怎么想她的跟她本人又不构成关系,所以她以为陈宁霄带她过来就是顺路。

陈宁霄倒是已经挑好工具人,目光一定,叫了司徒薇一声:“薇薇。”

司徒薇应声:“啊?”

“长辈那边开餐了,你带少薇先过去吃,我在这边聊聊。”

司徒薇:“

……”

所有人:“……”

虽然知道纯纯是被他顺手用了,司徒薇也还是从曲天歌身边起身,贴了下少薇的胳膊:“走吧?”

少薇抬眸看了眼陈宁霄,陈宁霄轻声安抚:“我等会儿就来。”

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等两人出门,陈宁霄姿态漫不经心地单手拎开椅子,就近坐下“最近她都跟长辈一起吃饭,去晚了长辈要问。”

朋友们心里不约而同:谁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