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意思?”
一张大圆桌,只有乔匀星问出了口,其余人都闷声不吭。
陈宁霄气定神闲地斟茶:“指的什么?”
乔匀星挑眉眯眼:“刚刚那一幕?”
陈宁霄讶然反问:“怎么,你们那里谈女朋友,不跟长辈一起吃饭的?”
乔匀星忍住了丢一纸盒过去的冲动,说:“我靠。”
难办了。乔匀星的表情和心情都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晴一半是阴,一半想说兄弟你节哀凡事有哥几个在,一半又想说你大爷的那可真是恭喜你了啊。
陈宁霄唇角衔笑意味深长,故意装不知:“怎么,是哪一点让你们这么惊讶?”
曲天歌一手搭桌沿,前倾身体:“伯父……?”
她讳莫如深,但懂都懂。
圈子里谁不知道,陈宁霄才是那位大人物真“亲儿子”,接班的调子早已定下,够资格跟陈家联姻的,冲的都是陈宁霄去。
陈宁霄思考了一会儿:“他蛮喜欢她。”
所有人:“……”
少薇跟陈定澜没什么直接交集,就第一次同桌吃饭时叫了他一声“大伯”。光这声大伯,就让其他几位长辈或同龄人心声异彩纷呈。没别的,通常情况下,除非亲至血缘,一般都会以职位称呼他,或毕恭毕敬,或诚惶诚恐,顶多前面加上“定澜”二字,以示自己与他熟稔亲厚,别的小辈,再亲,叫声“老师”也顶天了。
少薇一个什么认证都没的女朋友,上来就随陈宁霄叫大伯——甚至不是更书面郑重的“伯父”,多少有点操之过急,或者说没摆正自己位置。
陈定澜没什么表示,与她颔首,问她哪里人,哪里求学,学的什么,如今工作为何。少薇一一作答,不夸张也不自谦,说事不带修饰,亦不渲染。她的这份事业在这些人眼里自然算不上多高,毕竟奥叔这样成名已久的,也不过是有钱人游园会的添头。
陈伯母端坐,被佣人摆弄碗筷伺候着,金殿菩萨一样岿然不动的脸色:“女孩子工作还是稳当些好,不合适太奔波。否则一个家里两个都忙,聚少离多,感情要出岔子。”
少薇也不回嘴,反而是陈宁霄说:“工作事业不以性别区分,也不以稳不稳当区分,伯母觉得呢?”
伯母问:“那以什么分?”
陈宁霄回眸看少薇一眼,轻声,带点鼓励和商量:“你说?”
少薇想了想:“喜不喜欢吧。”
伯母还以为她能说出多高深的道理,听完后顿时笑了,身形都有些散下来,从金身菩萨变成泥塑菩萨,“还是小孩子。”
少薇笑了笑:“我还是小孩子时,就看了很多分别,比如拆迁,一条线划下去,左右两边的人立刻就是两种人生。时代给了机会,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却在各个黑窑、黑工厂和城中村里被倒卖。后来我去了埃及,开罗有个街道叫垃圾街,那里的人世世代代以捡垃圾为生。”
陈定澜这时候接了一句:“是科普特人的后代?”
这下子整张桌子的人都汇过了眼神,竖起了耳朵。
“对,是科普特人。那里空气很酸臭,到处是苍蝇蚊子,人吃饭睡觉上学踢球聊天喝茶,都跟在垃圾车上没什么区别。”
真骇人听闻,桌上几个陈家小辈露出狐疑面貌,嗤笑些问:“真的假的?这怎么活?手脚都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出去打工,改变命运?哪怕让下一代别这么活呢。”
少薇仍保持着笑意:“嗯,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历史、宗教、人种和政治因素,我想,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有手有脚’就能解决的。我们总是对受害者或者弱势方过度苛刻,如果把这个问题拿去问他们,是不是也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不仅对她来说,对于其余人来说,这都已经是非常强硬的一问。但桌上人都观察陈定澜的脸色,并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从世俗之见看,这里一代代的小孩是不是算得上‘完美受害者’?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却很热情、活泼,也许是信仰救了他们,安抚了他们的内心不忿,我不知道。”越说下去,少薇越觉察出这桌上蔓延的沉默,也就更醒悟了自己的失礼,便下意识地指尖捻着手边的一方厚手帕纸。
正怔神间,膝盖落下温暖一手,不必抬眸也知道是陈宁霄。
少薇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叙事上:“我原本也有分别心,日子不好的人总归是想出人头地的,或者至少更靠近成功的标准一点。后来这种分别心就越来越少了。人来一世,命运千奇百怪,越包容,见过越多种人生的样貌,就越收心向内,思考自己。我渐渐觉得,能自由地选择做一些事情而不做另一些事情,是最珍贵、最该知足的权利,能做喜欢的事的同时顺便养活自己,最好不过了。”
少薇还是懂事,垫了伯母一句:“当然了,要是喜欢的事刚好又很稳当,还是女孩子天然更擅长的,那肯定是好上加好。”
她说完,轮不到其他人发话,陈定澜缓缓地问:“你才二十二岁?”
少薇“嗯”了一声。陈定澜往后却没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桌上没有任何一个小辈敢如此大放厥词长篇大论指导人生,她平时闷不吭声的性子,一当出头鸟就当到了中央级领导的饭桌上,陈宁霄实在想笑。虽说都是家里人,但这种场面,如果他不收尾的话,桌上必会陷入冷场,让她感到压力和难堪。再说了,那位伯母的脸色已经是挂了又挂。
陈宁霄心里笑过,压平唇角,面对他大伯恰到好处的姿态——自家人,但带一份谦恭:“少薇比我更见多识广,尤其同情底层民众的遭遇和命运。前段时间碰上奥叔,奥叔原来早就是她粉丝,说她身上很具有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
少薇略低着头,看眼前德化白瓷盘周的浮雕,瞳孔微微扩大。奥叔什么时候说了?……
有他收尾,这话题算是击鼓传花给了他,场面必不会遇冷。
陈宁霄没告诉少薇的是,那天那顿饭结束,他和陈定澜在书房里有一场谈话。陈定澜问她是什么来历。
权力面前没有人有秘密,陈宁霄实话实说:“从小跟外婆生活,父母在她十岁时去外省务工,下落不明。”
陈定澜背手站在窗前,沉默许久,叹了声气:“身上不见逼仄,也很难得。”
人在向上相处时略有局促拘谨是人之常情,但性格逼不逼仄、酸不酸气,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长期的压抑、冷落、不得志,一旦有了触媒,就会演变为攻击性,可能是振振有词力图自证,也可能是酸言酸语呛气冲天。这些随着经历刻进人的骨子里,纵使一朝得志,却也不是锦衣华服能掩盖,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滋养——很可能滋养失败。
陈宁霄也默了会儿,眼前出现她最早在Root打工的形象。
“她有一颗包容心。这世上很多人,看任何人都只是在看自己,把自己的恐惧、欲望投射出去。她是看谁就是谁的人,真正的看见。”他看着他伯父的背影,“我想保护她身上这种神性。”
陈定澜身体一僵,其实不是不痛心。这姑娘好归好,但婚姻是另码事。
“你想保护,一定要保护到家里来?”陈定澜忍不住掏出根烟,一边点上,一边思索沉吟着,“她有才华,有心气,有格局,一点助力就能走很远。你想送她走到多远,我今天都承诺给你。这样不好?”
他问完,拉过自己亲弟弟生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椅,坐下,平静双眼自烟雾后注视着陈宁霄。
这一刻,他是他自己,又好像是陈定舟。是古往今来所有父权的化身,主持着年轻人的婚嫁,左右着他们的取舍。
陈宁霄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海洋馆里的那对俪虾标本。偕老同绵里的硅质骨针,恰如牢不可摧的摩天大楼,给年轻的俪虾以庇佑,同时,也是囚禁。
陈定澜一直不紧不迫地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思考的细微变化。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侄子没有在思考,而只是在冷讽。
年轻人的婚姻,历来是缴纳给家长的税费,或为换经济庇佑而自觉让渡出去的部份自由。
很可惜,他羽翼已丰,心意已决。
陈宁霄复又抬起眼,用与他大伯如出
一辙的冷静视线与之交锋碰撞,勾唇间落下散漫的两个字:“不好。”
偌大的书房落针可闻。
“我既要为她的腾飞远走助一臂之力,也要保护她这份悲悯心,这两件事,不懂她的人都做不好。”
他说得高风亮节全是为她,但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是他不能失去她。尝过她给出的爱,其他都是自来水。
陈定澜擎着烟在唇边,讳莫如深的脸色稍动了动,出现了一抹在陈宁霄面前才会出现的冷笑:“你是真不怕你爸爸泉下有知,跟你生气。”
没人比他更了解陈定舟的价值取向了,陈宁霄在盛怡园玩的那些障眼法固然起效,但陈定舟倘若还在世,事情必不会这么简单落听。
陈宁霄玩世不恭地一耸肩,白衬衣上的黑色袖布肃穆,可惜他眼底见不到这抹色:“生前不怕,这会儿是更没法怕了。”
陈定澜气结,让门口警卫员轰他出去。
陈宁霄波澜不惊,关门前正经问:“能借您在山东用一用吗?遇到些阻力。”
陈定澜擎了烟问:“什么事?”
陈宁霄讨了个巧:“利国利民的好事。”
陈定澜要知道什么事就能知道什么事。过了两天,贺闻铮来电话说阻力消失了,陈宁霄便知道是他起了作用。这之后的每一顿晚饭,虽然仍旧是老样子,但所有人都嗅出来,少薇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真的署名为她了。
少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觉察不出这里头的水已经涌过一回。昨天在花园里不小心遇到散步的陈定澜,心尖一个突突就想躲,跟躲班主任似的。陈定澜叫住她,莫名其妙问了些她的身世,童年,又问了问她游历过的地方。
少薇一一答了,偷偷抿唇莞尔。
陈定澜捕捉到,问:“你笑什么?”
他原以为这些话题很沉重。
少薇:“没,觉得您像新闻联播里访问群众体恤民情的大领导。”
又觉得不对,“哦,您本来就是大领导。”
陈定澜咳嗽了一下,面色稍显严肃,手背朝外冲她挥了挥:“去忙吧。”
少薇平静地点点头走开了,以为离开了他的视线,其实并没有,一步带三步地跃着小跑起来,长发在身后飘飘。
夜来香在傍晚时分浮动,十分幽静。
警卫员发现他的领导在笑。
啊,好久没看见忧国忧民的领导这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