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司徒薇无法说清自己回国的这一路是什么心情。她包机回来的,空姐在一旁陪了她十几个小时不敢错眼。落地后,她来不及去司徒静的病房痛哭一场,便匆匆换好黑色衣物去跟陈定舟道别,历一系列流程后,由陈宁霄捧骨灰坛,她捧遗像,衔队伍回别墅。

路上遇到记者和摄像机,被安保及陈定澜的卫兵拦截在外,但一路尾随,快门闪烁不停,让司徒薇很是心烦。

陈家。

灵堂已布置好,僧班也已就位。负责在堂前鞠躬答谢的按矩得是家里人,作为陈定舟唯一的一双儿女,陈宁霄和司徒薇当仁不让。

离开这儿时尚在襁褓中,之后每次回来也只是为了在那位不待见她的奶奶面前扮演合家欢,司徒薇对这栋偌大的洋房没什么情感,但骤然撞入这满眼的肃穆黑白中,她还是愣了一愣。

灵堂的一间花厅被设置成休息室,供家属休息,连同的另一半间厅则给前来做法事道场的僧侣们歇脚。

诵经声始终不停,时而夹杂法器的一声嗡和叮铃。司徒薇在这样的背景音中走进休息室,看到一袭黑衣的少薇,愣了一愣。

经年未见,司徒薇还是被这位前同桌的长相惊艳到。记忆里不常见少薇穿黑色,但她很合适,象牙白的肤色在纯黑衬衣的衬托下隐隐有光华流转,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还是如此澄静。

陈宁霄在灵堂前被伯父叫住,此时花厅只有他们两位。

司徒薇半笑一声:“我妈昏迷了,终于让你有机会登堂入室了?”

少薇原谅她的夹枪带棒,只从椅子上站起身,说:“薇薇,请节哀。”

“节哀?我对我父亲没什么感情,也没有幻想。”司徒薇拧开瓶纯净水,“他死不死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我的天是我妈撑的。倒是你,在她面前低眉顺目服侍了这么久,她才刚昏迷,你就按捺不住了?”

“阿姨知道。”少薇不与她作口舌之争,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都让司徒薇窝火。

“知道不代表同意。”

“她同意。”

司徒薇冷笑一声,“人都昏了,当然你说了算。”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同意。”少薇面无表情地说。

她不愿与人争锋,何况她是陈宁霄的妹妹,但陈宁霄在盛怡园为她争取的心思,她明白,不能他争取了,她还是做低伏小唯唯诺诺,好像这桩恋爱欠了谁。

司徒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他。他这几天状态很不好,如果我在这里让你碍眼,那也只能抱歉了。”少薇略略欠身,重新坐回沙发中。

过了会儿,花厅移门拉开,陈宁霄走进来。他没看司徒薇,眼睛像设定好目标的雷达一般搜寻、捕捉,继而直直地走过去。

两人像有什么程序写好了,他到了,少薇也起身,张开双臂,被陈宁霄拥进怀里的同时双手亦环住了他的腰。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得到陈宁霄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长而匀的呼吸声。

司徒薇含着小半口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瞪着一双漂亮的瞳孔吃惊而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她发誓陈宁霄这一路表现都很正常,作为长子操持所有流程,与每位陈家长辈及启元的董事成员、功勋高管都一一应对得体,虽然脸上神采少了点,但那也是应有之义,总比事故现场那一笑合理。

但此时此刻司徒薇看见的,好像是一个灵魂被抽干身体也到了极限的男人,只能依循本能找到他潜意识里最让他放松、也最让他信任的人,而后把自己交给她——或者说甩给她。

一具躯干,交给她善后。回了基站的机器。

陈宁霄比少薇高了二十几公分,她被他这么紧地抱着,仰一会脖子就酸了,但不说什么,只把下巴搭在他锁骨上,交叠在他背后的双手轻抚,在他黑色衬衣上留下了浅浅的褶皱。

司徒薇眼见着她哥绷了一上午的身体松弛下来,像是把整个儿重量都卸到了她身上,继而嘴唇隔着头发压在她耳廓,似乎说了句什么,司徒薇没听清。

陈宁霄说的是“别走”。

少薇回以轻“嗯”,也就他一个人听到,他觉得安心。虽然冥冥中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了。

移门声又响,这回走进来的是陈定澜,看到眼前景象,蓦地一愣。司徒薇怕这位大伯,跟他不亲,瞥他一眼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灵堂后面搞这种事情,哥多半是要挨骂。但奇怪的是,陈定澜甚至没出声,自觉来得不是时候,转身出去了。

司徒薇眼珠子要掉下来。

吊唁正式开始后,司徒薇没再见少薇,而是和她哥站一块儿,扮演一个静默的孝子贤孙,满面肃穆哀容,对前来上香献花的亲友们回以鞠躬,再被他们牵过手交代两句节哀顺变。

司徒薇却常常出神出去,想灵堂后的那个女人。他们从花厅出去时,佣人正巧给少薇端了托盘过去,里头是新泡的乌龙茶和一碗放了鸡蛋的阳春面。

一副要在那里久战的模样。司徒薇想。难不成他们在堂前忙多久,她就在后面陪多久?她没自己的生活事业的?末一句已是赌气。

灵堂后。

少薇打电话声音很轻很轻,一口英语稍带点中式口音,听着有某种孩童味道:“Jacob,劳你亲自来电话……对,我和马萨说了,很抱歉这份工作我没办法继续下去……是,我家里人遭逢巨变,我不能在这时候走开……什么?你等我?”

Jacob在那头夹着话筒在耳下,漫不经心:“当然,我没有合作过比你存在感更透明的摄影师。别的摄影师ego都很强,光是看一眼就烦的要死。”

说罢,眼锋若有似无地撇过眼前十个被姬玛拎来面试的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们。

姬玛:“……”

摄影师们:“……”

少薇浑然不知电话对面修罗景象,迟疑了一下:“需要一段时日,我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好。”

“我等你。”Jacob准备撂电话:“你拥有我的承诺,所以,放心大胆地安排你自己。”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直到六点多才告一段落。

陈宁霄按僧侣指点的意思上了新的香和蜡烛,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微微垂首,口中低喃合上僧班的念经。就那几句,他学得很快。往后每天有每天的功课要做,他和司徒

薇都得配合。

森严恢弘的诵经声,令他的侧脸线条看上去更显冷峻矜贵,又因烟雾缭绕,一袭黑衣,本就冷酷的人更显出了讳莫如深的一面。

遭此巨变,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好奇这位准接班太子爷。

一方面,那事故现场的一笑实在是惊世骇俗挑战人伦纲常,另一方面,又听说董事会追在他身后希望他能临危授命主持大局,但投资界对此也有别的看法:一个至今为止用足够的成功来证明了自己游刃有余的舵手,不可能放弃这么一片高自由度的大海,而把自己推去接盘一个玩高杠杆的夕阳行业。

一切的猜测都止步于诵经声下,观礼人众,但没人能从这位才年仅二十六岁的接班人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人性如是,没有人怜悯他的妈开车撞死了他的爸。

陈宅设了饭厅待客,但不是正式的酒席,只供亲友用点素食。陈家本家人在一块儿用晚饭,不仅大伯一家也在,在北京的小叔一家也回来了,一张十二位的大圆桌刚好坐满。

司徒薇看到少薇落座,又受了第二轮惊吓。

但当年那个吃到好吃荔枝还要偷拿两颗的姑娘,面对如今场合已是面不改色。

不卑不亢是真,脑子里没装这些人也是真,她只关注陈宁霄的好不好。两人讲话始终交颈低声,犯了餐桌礼仪大忌,但也没人站出来说什么。

司徒薇单知道那位讨厌的大伯母嘴角都快垂过下巴了。也是有点暗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用完餐,冷不丁在花园里听到伯母和伯父的对话。

伯母的前文讲了什么,司徒薇不知道,撞见就是一句“成什么体统!”

陈定澜音色听着有些倦怠:“好啦。”

“这个姑娘我查过了,是司徒静的养女。那天你是不知道,突然冲进洗手间里,吓了我一大跳,很没有规矩。”

陈定澜皱眉:“你不要总是摆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给噎了一下,暗处的司徒薇眼珠子滴溜转,无声地鹦鹉学舌:你不要总是摆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最终悻悻:“我跟你讲,现在能管宁霄的就只有你了,你要是放任他这样下去,将来是要吃大亏的,他父母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司徒薇听到此处怒火中烧,恨不得冲上去跟她撕一场。但她不敢,她对这个家来说,不比少薇亲多少。或者换句话,到了今时今日,他们都是因为陈宁霄才和这家有联系的,只不过,她比少薇多了份丰厚的遗产而已。

陈定澜似乎对妻子的抱怨很疲倦了,草草说:“你不要手伸这么长,按你的说法,当天定舟和小静也都是在场的,也都祝福了,他们都同意,你这是何苦?”

司徒薇背过身去,躲到垂丝的浓荫底下。

是夜守灵,她和她哥分上下场,倒是不怕,因为僧班整夜守候诵经,司徒薇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不要睡过去就好。

佣人收拾了房间出来,司徒薇回来得很急,什么也没收拾。佣人给她拿抹脸的,一水儿的高奢货,司徒薇黑着脸问:“这谁的?”

还能是谁的,周景慧的呗。佣人眼观鼻鼻观心,司徒薇反手就把莱伯尼鱼子酱精华给砸了出去:“什么冒牌货。”

“用我的吧。”少薇换好了睡衣,站在洗手间门外,“你不嫌弃的话。”

司徒薇抿了抿唇,少薇已经回了房间,将自己的化妆包拿过来。特别精简,特别平价,眼霜和精华都没有,一管muji的水,一瓶医院配的VE乳。

司徒薇一边很不心疼地在手心倒了一汪爽肤水,一边冷着脸问:“我哥就让你用这些?都不给你买点好的?”

“他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司徒薇将水拍上脸,啪啪响。

“我明天脸不会起疹子吧。”

“这些都是高敏型也能用的。”少薇无视了她里头的潜台词,很淡然地回复。

司徒薇抿了抿唇,突然也觉得自己怪没意思。

少薇等她抹完乳液,收了东西转身要走。司徒薇冲她道:“你不要以为这些怀柔政策对我有用。”

少薇勾了勾唇:“你快睡吧,下半夜还要起来。”

她没有陪陈宁霄守夜,因为陈宁霄不让。约莫是到了三点多钟,感觉被子里一股空调冷气进来,接着自背后被男人圈进怀里。

少薇躬着脊背,在他怀里像条小鲸鱼,小海豚。

她没转身,单单是抬起头来,迷迷糊糊间去找陈宁霄的吻,柔软的唇贴到了他冒出点胡茬的下巴上。

“好扎……”少薇呢喃地说,声音被随之而来的吻封上。

陈宁霄没说话,用力吻她,冒了胡茬的唇周、下巴让少薇的嘴唇被扎得麻麻的,却不躲,手腕被他扣着,抵进枕头里。

快要擦枪走火时,到底是醒悟了,悬崖勒马。楼下灵堂叮的一声敲钵声,穿进两人的喘息中。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好不好?”少薇抚摸着他的脸,“我知道你有话。”

“我没有。”陈宁霄盖住了她贴着他脸的那只手,用吻去找她的手心,“你在就很好。”

事发至今,他不能说自己有几分理智回归,一切凭本能在运作而已,待人接物是刻进骨子里的修养,调用不了多少意志。至少,他的重大投资决策已明智地停摆。每天只有看到少薇时,颅内嗡嗡的蜂鸣声才会平息一时半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要她,但场合不宜,给她徒增心理负担。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刺激司徒阿姨,或者你换了个场合解决这件事,后面的这些就都不会发生了?”

陈宁霄身体一僵。

“你控制不住这么想,但你不能说,因为唯一值得你倾诉的我,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只要你和我说了,就会把这份负疚心转嫁给我。”

少薇娓娓地说,唇角弯了弯:“可是你不舍得,你也怕我一愧疚一负罪,就一走了之离开你了。”

末几个字一出,陈宁霄将她抵死拥进怀里,锁着她的手和腿。始终闭着的双眼也睁开,里头迷雾散去,只剩深渊般的漆黑。

“我没有认为你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那天所有的安排都是我一己之私,只不过,你在我的一己之私里面而已。想和你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的是我,想要为你为我们讨个公道的也是我。我不能和你说,是因为决定和行动都在于我,你是被动的。要有多懦弱,才会把这些因果转嫁到你头上?”

陈宁霄一字一句反超这几天加起来所有的清晰。

“归因到最后,到头来,难道我要怪罪到因为我爱你?”他复又闭上眼了,气息绵长地沉下去:“少薇,我不是这么懦弱的人。”

“嗳。”少薇只觉得眼眶很酸,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说,她心里也止不住这么想,像他说的,无法控制地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头上,归结到他不幸爱了她之上。但她因爱生贪念,这些负罪感,已不够击破她的厚脸皮,将她从他身边逼走。听到他这么说,她觉得自己被解脱出来。她自己负罪归自己的,这天底下,有人坚持她无罪。

“改天去算个命吧。”少薇破涕笑了一声,“再合一下我们的生辰八字。”

陈宁霄明令禁止:“不算。”

“你是不是怕算出来犯冲啊?说不定天作之合。”少薇莞尔。

陈宁霄的手掌盖住她眼睛:“不算也是天作之合。”

翌日,前来吊唁的第一批人还没有到,少薇就被陈宁霄塞上了车。她以为他是要带她回公寓,没想到直接到了国际机场。

夏日清早,天还深蓝,月还有淡影,两个人在露天停车场面面相觑。

陈宁霄脸上表情很淡:“突然想起来你有工作在米兰。”

她在他身边太自然,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他忘了她还得回意大利。

少薇:“我已经请好假了。不耽误,回去就可以继

续开工。”

又问:“怎么不先问问我,直接就送我到机场了?”

陈宁霄默了默:“怕跟你口头提提的话,你会推辞。我现在意志力薄弱,经不起诱惑。”

少薇卖乖:“那你非要打包送我送走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陈宁霄二话不说把她推回车里:“我现在没有意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