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司徒静承认,在她第一次遇到陈定舟时,她就有种被命运砸中的感觉。

那天她在颐庆播音大学的团委办公室待了一下午,核对着即将到来的某项校团委活动的流程和台本,起身出来接水时,看到身着白衬衣的陈定舟正和他们院办公室的某位领导谈笑风生。

她外形亮眼,又比旁人有更一份自觉的端庄,令她看着比周围那些女同学都要贵很多。陈定舟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三秒。

工作一直到了傍晚才结束,有人来团委喊吃饭,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调侃了几句,司徒静于是知道,刚刚那交错一眼的男人,是本地一个望族的二公子。他的兄长走仕途,他的弟弟走学术,他则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再往上翻翻,那可真是名人辈出,文盲都听过他几位族亲。

司徒静在学校食堂前又遇到了他。这一次她主动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又见面了。”

陈定舟后来告诉她,他正是喜欢她这份自信,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劲儿劲儿的”,有意思。

嫁进陈家,她花了很多力气。这样家庭的人,男男女女的婚配都是种资源,若是取她这么一个小镇姑娘,是浪费。陈家老太太看不惯她,看不惯的理由和陈定舟喜欢她的理由是同一个,“劲儿劲儿”的。老太太说她心比天高,不谦逊。

老太太还说她这样的人,被命运打压了半辈子,一旦出头就容易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会将自己得到的一切看作是自己应得的,而不是上天或别人赐她的。而人一旦欠缺敬畏心就容易行差踏错。

但老太太宠这二儿子,陈定舟也肯为她使劲,司徒静终究还是嫁了进来。家里上下个个出身都比她高,但确如老太太想的那样,她不觉得怯、低人一等,心里想的是,你们这些人出身高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张桌子上吃饭。

司徒静这辈子都厌恶她妯娌大嫂,自视甚高的劲儿,去百货扫货,明明有保姆跟着,非要她提包。进什么门、跨什么门槛,她不动,别人就休想。她觉得她大嫂很阴的,拿捏人用的都是巧劲儿,那种不舒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往外抱怨,别人还会反过来说她小心眼,劝她大度。

司徒静劲儿劲儿的,知道大嫂的痛处,专拿自己和陈定舟的自由恋爱说事。

大伯哥陈定澜此前有个自由恋爱的女友,成分不好硬是被拆散了,这往后才有她这位大嫂的事。听说大伯哥的钱夹里还压着这位前女友的一寸照。整个圈子都知

道的事,司徒静如何不知道?遂爱上了在大嫂面前说自己是怎么和陈定舟谈恋爱的,如何约会,吃饭时如何腻歪,如何过纪念日……大嫂怨她嫉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对那位前女友的怨恨,司徒静是懂的,所以才报复得准。

司徒静在陈家的地位,随着陈宁霄的到来而改变。因为陈宁霄从见世的第一天起就漂亮,陈老太太爱不释手,开始讲话识字后,又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天赋,直接成了老太太心尖上的一个。

也是这时候起,司徒静发现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

不能说是发现,因为这苗头两人恋爱时就有,但司徒静告诉自己要抓大放小,切记成为个善妒的妇人。但成婚后,陈定舟眼见着是变本加厉了,借着应酬、出差三天两头不着家。司徒静吵过闹过冷战过,不可能有用——陈定舟有什么软肋在她身上呢?司徒静从那时起开始学着隐忍,因为闹得太凶的话,妯娌大嫂会知道。司徒静完全能想像出她会如何冷笑奚落她。

直到后来,陈定舟找上了司徒静在台里的后辈黎康康。司徒静将永远记得那天,从她走进省台的那一刻起,所有目光就都粘着她,若有似无,如影随形。演播厅,陈定舟送的巨大花束惹眼无比,没人敢上前去翻开贺卡看一眼,那上面写的究竟是哪一位主播的名字。

司徒静最后仅剩的一些“劲儿劲儿”,让她做出了携女离家的动静。电视台的工作也辞了,因为丈夫的情人正在逐步取代自己,她要用主动退出战场来成全自己的体面。

这之后的漫长二十年,她逐渐不再“劲儿劲儿”,而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和丈夫情人同桌吃饭,学会了在妯娌大嫂面前低头聆听教诲,也学会了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维护着圈子里的一切。她已经不是那个闯进来处处新鲜处处带劲的小姑娘,而是倦怠的、双目垂阖的卫道士。

二十年太久了,比较起来,她也只不过幸福过三五年。

人说兰因絮果,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天底下所有的爱情结局大抵都这样,还是她急功近利,挑错了人?奥迪轿车的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雪白一片,也照亮了对面奔驰车内眯眼、抬胳膊挡脸的乘客与司机。

陈定舟脸上有怒容,大约很少受到这样的冒犯。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则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搞出私生子,是陈定舟给她的承诺,有陈老太太、陈家大伯在场签字为证的。是陈定舟必须要给她的遮羞布。它已经符号化,仪式化,象征化,像面旗帜。战争中,旗帜再破,也得竖着,没有人会想着这面破了大不了再扯面新的。不是的,旗帜倒下了,就代表输了。

高跟鞋踩死油门,引擎咆哮,转速表到底,轮胎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打滑,飞溅出石沫,打穿灌木绿叶。司徒静扶紧了方向盘,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

她不确定陈定舟是否看见了她癫狂的双眼,是否会为他在晚餐时丢下的那一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而后悔。

威胁她?从那年将陈宁霄留在陈家的那天起,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一个弃绝了一切只为最终胜利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威胁。

她的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去。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前,司徒静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眼里升起的暴怒和恐慌。对死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软弱、丑陋、扭曲,司徒静很多年没笑,但在着彼此大灯交汇出的下了雪般的世界中,她笑起来。

“砰——!”

气囊弹起,巨大的血腥味从胸膛溢至口腔,司徒静在失去意识前,奋烈地掀起眼眸,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已一雪前耻。

120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陈宁霄和少薇从假山上的凉亭下来,两人都不是爱看热闹的性格,但路边模糊的一句“有孕妇”,让两个人都顿时脸色一变。

跑到盛怡园门口,救护车、交警车的红灯交汇闪烁。乌泱泱的人群在看到陈宁霄后,自动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剧烈变形的车头已很难辨认车牌,但相撞的这两台车,陈宁霄都认识,都坐过。

“你是家属?哪个的家属?听得到我说话吗?”

有谁在耳边反复说着什么。像隔着水,不真实。

两秒后,陈宁霄收回目光,看向交警。

他的目光冷静疏离得让交警反而一愣。

“我是家属。”

交警向他投来同情目光,例行公事汇报:“奔驰司机当场死亡,请节哀;副驾驶的孕妇目前已经送去急救,肚子里孩子……”

“另一台车呢?”陈宁霄打断他。

警察一愣,陈宁霄淡淡地、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母亲,那是我父亲。”

现场蓦地鸦雀无声,交警也像是被噎到,写字的笔狠狠一停顿。紧接着,四周嗡声如水纹,层层扩散开来。这些人物们看着尚在勘探、记录现场,试图还原事故过程的交警,心里已经比他们更率先还原出了事件真相。

总觉得空气中有硝烟味,后来变成口中的铁锈味,但陈宁霄没有察觉,感觉从出生来就这样。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雪白的红色的蓝色的,执笔记录问话的交警,像隔着层玻璃罩子被放大被模糊的议论指点声,那些飞蚊一样躲闪着又欲停他皮肤叮他血的目光。擂台赛。困兽场。他是这赛场上唯一的选手,唯一的兽。躬了脊背,垂首默默站着,但不知道要跟谁去赢。

倏然,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什么活的、软的、小的东西。这活的软的小的东西勾住了他的手指,继而捏了捏。

很微弱的热度,但成为了陈宁霄面无表情的、锈掉的躯体上唯一的热源。

陈宁霄僵硬地扭过头来,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地辨认着眼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他习惯性地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唇勾起,眼睫也垂下来,有了些温柔神采。

外围人群听不清,只知道他嘴唇动了动,仿佛依稀说的是什么小名,“薇薇”二字。

这一笑,让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街头小报、自媒体、营销号、头条新闻、论坛帖子口诛笔伐的对象。

但陈宁霄已经顾不上。

陈定舟的骤然离世,让启元陷入风波,股价大跌,内外部各个势力都蠢蠢欲动;司徒静则一直没醒,被转移到高级病房看护。

存活下来的周景慧,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摸肚子找孩子。

“你的孩子没保住,保住你医生已经尽力。”

周景慧愕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又看了眼病房外被人拦住大呼小叫的弟弟周景瑞。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以前她还能在陈宁霄身上看到一些昔日大学时的风采,但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底陌生的男人,沉默,深沉,气息冰冷,眸中不泄露任何情绪。

“你胡说,你骗我……这是阴谋!阴谋!”周景慧涕泪横流,吊瓶软管被甩得凌空乱晃:“是因为怕他抢你家产,你们母子才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

周景慧在这一反问里愣住。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再度问了一次,彬彬有礼,一字一句:“我问你,那又怎么样?”

周景慧吞咽了一下,瞳孔空洞,畏惧地看着眼前居高临下的男人。

“陈定舟已经死了。”陈宁霄站直回身,冷冷睨下眼神:“警察说,他在最后一刻打了方向盘,让主驾驶座遭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蓦地,周景慧所有的声音和呼吸都顿失,喉咙里像被卡了什么巨大的毒物,让她几近窒息。

死了……?

她不觉得伤痛。也许事情发生太突然,她的大脑还没处理好着信号。又也许,她真的不悲伤。她只是本能地看到了一丝恐惧,因为她的庇佑伞倒下了,她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极厌恶他的男人。

“你得到的这些物质、

房产、钱,我都会追回。“陈宁霄缓缓将两手抄进口袋:“抱歉,周助理,你得重新学着长大了。”

眼看他转身走到门边,周景慧顾不上身上插的这些针头管子,冷汗涟涟迫不及待气短力竭地问:“司徒静呢?司徒静这个恶毒的女人,她还活着吗?”

陈宁霄拧上门把手,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给她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