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
陈宁霄尚未走到门边,就听到司徒静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他咬烟的神情怔松,冷冷回眸:“你想说什么?”
“今天过后,她就不会再见你。”司徒静嘴角浮起模糊而不带温度的笑。
她居然还想往下聊,这是陈宁霄没料到的。他停住脚步,不动声色:“怎么,你想从她那边下功夫,让她离开我?”
“不,我跟她聊过,她说,你出牌,她就跟牌,你梭。哈,她也梭。哈。”司徒静复述出这句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
陈宁霄微愣,不知何故笑了笑:“是吗,她这么说。”
他突然想感谢司徒静把话多聊了一会,因为这么动听的句子,少薇肯定不会当面说给他,他求也求不来的。
“她这种个性的姑娘,越是施压,她就越会为别人赴汤蹈火。可惜,太重情重义,自己也活不长。”
陈宁霄眸色冷下:“看来你足够了解她。”
“当然。”
“所以,”陈宁霄停顿,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为自己母亲哪怕粉饰一分,“你是真的恶毒。”
他母亲是奔着利用完后看着她死的打算去蛊惑她的。陈宁霄掐了没抽两口的烟,这几天一直高速运转提防着所有人也计算着所有人的大脑,在这一刻放空了数秒,继而唇角勾了勾。
“恶毒”两个字,于司徒静这样奉体面高贵为尊的人来说,无疑两枚子弹。从亲儿子口中说出,更让司徒静感到恍惚。
“恶毒?”司徒静沉沉地重复了一遍,“宁霄,你在说你母亲恶毒?如果我恶毒,陈定舟又算什么?”
“我没有一天认为过陈定舟是什么高尚的人。”陈宁霄凉薄漫应:“很高兴你现在让我知道了我父母两个都病入膏肓。”
程岩岩听得心惊肉跳,但感到了掌心的扯动。她扭头看去,发现少薇双目无比澄澈地看着她,对她做唇形:“走。”
程岩岩明白过来,她在维护陈宁霄的隐私,或者说这个男人生命里最深最无法示人的伤疤。
她没再坚持,跟少薇一同离开转角。
司徒静的声音渐淡了。
程岩岩长呼出一口气,对今天原本可能发生的事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而少薇也懂了为什么她会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陈宁霄让你看着我,不要给我一个人待着的机会,对么?”
“对啊。”程岩岩笑,“你消失的那阵子,我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算是完成任务了么?”她略带玩笑之意,但其实认真端详着她眼眸深处:“你看上去跟刚刚判若两人了已经。”
少薇点头。
“哎算了。”程岩岩交握双臂,“我还是等他来交接吧,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少薇没多费口舌说服她,只是笑了笑,脚下略快:“那你等我一下,我想……”
程岩岩:“?”
少薇开始匆匆,循记忆直奔游廊尽头洗手间,字眼掉在她身后:“吐。”
“……”
到了洗手间门口,却见一张黄色警示牌立着,有个剃寸头、身姿挺拔的小伙立在门口,伸手拦她:“请止步稍等。”
少薇以为里面在进行维修清洁工作,双唇紧闭咽下肠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自己忍不住了。孰料小伙拦得坚决,目露精光,甚至想呵斥她。
“让她进。”随后赶来的程岩岩道,“我负责。”
她讲话竟管用。小伙迟疑一下,往一侧让开。少薇手捂唇冲进去。
里头传来一声压低的惊慌女声,应该是被她的擅闯惊到了。
少薇与里面的贵妇人匆忙错身,目光微微交锋,没能讲任何一句话,径直冲进
了其中一个隔间。
惊天动地的呕吐声。
都吐干净。吐干净过去三天自己的人不人鬼不鬼,吐干净司徒静的蛊惑、背叛和利用,吐干净自己竟动过伤人念头的恶心恐惧。吐得越厉害越觉得要窒息晕厥过去,她越觉得自己像一只布袋子,被彻底地翻转过来、清洗干净。
整洁芳香得不像洗手间的洗手间,因为她的动静而回归到了洗手间本身。停立在洗手台边的贵妇人,目露不悦,嘴角下压。
马桶的抽水声响起。少薇看着洁白陶瓷壁上的水漩,目光渐渐聚焦回来。她仍旧手撑膝缓了会儿,确定没有恶心感了,方才起身出隔间。
洗手台边,铬色水龙台被压下,流水声停,优雅的贵妇抽出擦手纸,动作慢条斯理且优雅,眉心蹙的弧度很刚好,既不不破坏她的优雅,又能让旁人阅读出她的不悦。
人这种生物,早已在千年的阶级社会中被训练出了本能直觉。少薇已嗅出不对劲,知道这洗手间不是在维修,而是为眼前这女人关闭。但幸好,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事已至此,她除了略含抱歉地冲对方抿唇笑笑,也没什么能表示的了。
没想到,有时候自觉平等,对某些人来说也算冒犯。妇人对她略一颔首,目光意味深长将她上下打量,一言不发走出,高跟鞋笃笃敲着——绝不急一分,却让人头颈一沉。
少薇想笑,她不求人办事,也不觉得人能让她丢饭碗,纵使想诚惶诚恐让她舒坦些,她也发自内心地做不来。
出了门,陈家伯母徐徐深吸一口气,严厉问:“小张,你怎么回事?”
“婶婶,是我朋友。”程岩岩从走廊侧的青石栏杆上起身。
见她这么说,伯母的气可全都消了。
少薇动静缓缓地洗手漱口,留神听着门外对谈。
“我说呢,突然找不见你,原来会朋友去了。”
陈家伯母又道:“宁霄呢?《游园惊梦》马上就开唱了,你跟宁霄一块儿过来听听。”
少薇一愣,领会过来。这位就是今天这场宴席真正的主角,陈宁霄的大伯母。
程岩岩找着托辞:“我得等等我这朋友。”
陈伯母面色稍淡一分,整整胸前披着的松石绿苏绣披肩,道:“不妨碍。这是哪家的小姐?”
这可没事先对过词,程岩岩一时半会编不出来,只好说:“是我闺中密友。”
待少薇出来,程岩岩挽住她手,什么身份都没说,单说:“这是我婶婶,你就跟我一起叫婶婶吧。婶婶,这是少薇。”
少薇轻点下巴,出声叫:“婶婶。”
她下巴尖,清瘦的鹅蛋脸,发髻细碎了些,被她刚刚对镜整理好了,一股子沉静雅丽,其实是讨喜的,又是程岩岩的朋友,陈伯母已拂去了刚刚的不快,道:“少小姐听不听昆曲?”
少薇道:“还没听过。”
陈伯母望了她一会:“既然这样,要是身体缓过来了,那就一起吧。”
其实是句拐了弯儿的客气话,底下意思是要她自请离去,但少薇不怎么听过这种会拐弯的话,便请教程岩岩,与她对视了一眼。程岩岩冲她一点头,她也就应了。
陈伯母心道,看来是个素姑娘,没出身的。不过这么漂亮,倒不是不值得培养。
这圈子高处不胜寒,不仅男人需要漂亮生物,女人、老人,也都需要漂亮、活气、灵光的生物,看看听听,赏心悦目,带在身边,正如佩戴珠宝,让他们衰老起来的皮肤被点亮。
三人顺着游廊往园子中心走,转过一角,盛夏明景豁然开朗,与陈宁霄碰面正着。
一路有疾色的男人,在对上这一眼的刹那,脸上的心不在焉、压制在眼底的烦躁都通通消失。他笃定地多看了少薇一秒,而后哼笑出来,西装下的躯体骤然松弛,重回倜傥。
他知道,他认识的她回来了。
这一眼后,他不露声色地将目光放回了他伯母身上。
虽然这三人碰到一起算是意外,但倒也是个不错的意外。
陈伯母看见他,喜道:“刚还让岩岩找你,你倒自己找过来了?”
陈宁霄确实是一路看着定位自己找过来的。勾唇略笑:“这不巧了?”
少薇生怕他心血来潮就拽过她介绍,万一把这贵妇吓出个心梗好歹的。但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她略略放下心来——陈宁霄似乎一时半会没这打算。
《游园惊梦》马上开演,当世最知名的名伶班底,最拿手经典的一出戏,一时间众宾客都往那戏台前的水榭里聚,园子四处都升起人声。
陈宁霄手抄兜走在陈伯母身侧,应对着她无聊的问话,比如是否和他父母见上面打过了招呼,又说今天有几位人物是他伯父叮嘱他要见的,对他业务有用。
陈宁霄一边应着,一边将右手从西装裤口袋里伸出来,很轻地捏了一下少薇的手。
少薇一惊,但没抽出,迟疑过后,她掌尖回勾,拢住了陈宁霄的手。
陈伯母正说到兴头,冷不丁就听到了陈宁霄一声笑,忍俊不禁似的。
“笑什么?”伯母问,以为自己刚刚指导他生意显外行了。
陈宁霄这会儿对狗都温柔:“没,您智慧,我听了受益。”
陈伯母可没被他这么对待过,当下嘴合不拢,面上却瞪他:“当着岩岩的面你倒学会说话了?”
程岩岩心想,可不关我的事啊!
又睨了一眼少薇,找她的目光。
两人视线是对上了,少薇抿唇笑笑。
程岩岩想,哎,真是磊落的姑娘。又想到与恍惚的她的那些对话,心底默默回响出一道声音:爱人,信人。感受不到信任、给不出信任的爱,不是爱。
程岩岩不会想到,他们也曾走过既不信自己,也信不了对方的一程路。
到了水榭,等待登场的三位名伶已妆容齐整,正与宾客们合影、寒暄,不乏人送花。见陈伯母来了,众人又自觉散开,如此,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成为了目光焦点。
窃窃私语声响。
“那是哪位陈公子?”
“大陈被带去北京培养了,这是二陈。”
“还是亲生的要紧。”
“想岔了,会惹事的才摁在身边,有本事的这是放手预备接班了。不信你看旁边那个穿旗袍的。”
“谁?”
“中央‘程’。”
听者肃然起敬。
说者声音更压低。
“听说在接触。”
“那不得了。”
“旁边那位呢?”
稍欠雍容,但清丽冠绝,容不得人忽视。
“嘶……这,确实是生面孔了。”
“不得了。”口癖之余额外加了一句,“不得了的漂亮。”
刚赶到盛怡园的陈定舟,被大了肚的娇情妇挽住手,于人群中低调。他知道这嫂子表面亲民实际上极好排场,今天这游园宴席他只打算稍现个身就走。但看到那鹤立鸡群、场面又极其复杂的中心几人后,陈定舟脸上经年的堕色厉色都是一愕,简直是傻在了当场。
他的儿子。
他不出意外的话万众瞩目的准儿媳。
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不祥、不吉、带着白色山茶花般死亡气息的少女——他儿子的女朋友。
虽然分居二十年,但夫妻某些方面利益是一致的——陈定舟第一时间去找他妻子司徒静,想要问问她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没有把这女人从他儿子身边弄走,反而还登堂入室了?
陈宁霄做事一向不经他商量首肯,在陈定舟眼里简直可以说是剑走偏锋离经叛道。一个猜想随即浮上陈定舟心头——他这逆子,该不会是要当场给这女人一个身份?
那程岩岩又怎么肯在一旁?难道,他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老子,在成婚前就先让情妇和正妻达成了和平?
陈定舟浑浊阴鸷的双眼,一边在满场人中寻找他发妻的身影,一边猜测着、推敲着、惊疑不定着。
所有人的
目光都瞧着水榭中心的这一幕,独陈定舟目光逆向。
骤然——他目光一定,身体发寒,僵到发硬。
他看到了司徒静。
人群中,司徒静面孔灰败,正一眨也不眨地盯死了他。
像个疯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陈宁霄的眼锋也扫见了他父亲,勾唇略略一笑。
很好,人齐了。
与此同时。
帷幕拢下,戏班就位,两侧台本电子幕亮起,全园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