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昆曲婉转。台上,杜丽娘软腰垂首步步迤逦生莲,台下,一众身居高位的宾客于紫檀软垫椅中正襟危坐。真票友听得入迷,摇头晃脑不时喝采,假戏迷忍着哈欠,眼波流转间妄图窥见天梯。

陪陈家伯母坐在首排的,分别是今天这酒会的东道主,一位年事已高的国家级昆曲艺术家,程岩岩,以及陈宁霄。少薇身分不明,在演出前被客气地请到了后排。

陈宁霄给她发了条微信:【演出结束别乱走,等我。】

少薇答应了他,在台下听得很沉浸。

冷不丁的,她丢在手拿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少薇拿出看了眼,“司徒阿姨”来电。

她按了下锁屏键,既没有挂断,也没有接,将手机倒扣放在腿上。

这些动作司徒静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似常人的脸色在少薇这一举动后一愣,接着更为失魂落魄起来,眼神的时散时聚出卖了她脑子里的颠三倒四。

一时想,宁霄真没骗她,这姑娘已经知道了真相,不会再为她所用。

一时又想,她对她培养这么多年,绝非无真情,她竟弃绝得如此坚决,该死。

一时想,宁霄要为这姑娘动真格,那她这二十几年的忍耐苦修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时又想,没关系,只要保证启元只有一个继承人可用就行……

和陈宁霄的对话还若近若远地飘忽在耳边。

他说她恶毒?一个为了他卧薪尝胆半生、舍弃了所有尘世幸福的母亲,到头来竟被亲生儿子说恶毒。司徒静虽然觉得胆寒,但作为母亲,这一点坚韧她却有,她绝不苦口婆心问自己儿子眼里有没有她的付出她的委屈,而只是怀着冷静的怜悯宽容了他:他不懂。他从小被她保护得太好,以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知道背后是他“恶毒”的母亲的牺牲。

仅此而已,他不懂。

天底下没有母亲不会宽容儿子的不懂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母亲的怎能因为儿女的不理解,就改弦更张呢?儿女这年纪,怎会懂一位母亲的谋略和牺牲。要当一个伟大的母亲,战略定力必不可少,有时定会招致儿女的攻击甚至怨恨,但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们终会恍然大悟,感恩、痛哭……

司徒静眯了眯眼,回到了戏中,捏了个兰花指,附合着台上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游园》这折唱完,按东道主意思歇十分钟,供客人喝茶谈天。

陈伯母牵起程岩岩的手,问她觉得如何。程岩岩喜欢这些古典东西,素养又高,圈内长辈皆知,陈伯母便让陈宁霄陪程岩岩去后台看看演员们。

一扭头,却见陈宁霄老神在在地搭腿坐着,手执茶盏,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眸半垂,极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后道:“伯母再这么执意当着我女朋友的面撮合我和程小姐,那就是给三个人难堪了。”

零帧起手,陈伯母错愕当场,下一秒,她目光笔直无碍地找向了仍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薇。

她甚至在玩什么弱智打小蜜蜂游戏。因为陈宁霄让她结束后别乱走,所以她干脆全程都不动,就埋头坐着。这现场与她无关,她对谁都不感兴趣也没有贪图。

一声轻磕,陈宁霄将杯盏轻轻搁到一旁紫檀案几上,起身,云淡风轻地一笑:“伯母好眼力,薇薇也是真出众。”

陈伯母:“……”

“程小姐?”陈宁霄略一颔首,唇角勾笑。

程岩岩微笑,着软皮平底鞋的双足无声落地,起身,抚平旗袍,而后来到后几排座位席,将埋头打小蜜蜂的少薇牵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牵到了前排。

少薇一脸茫然,以为又要自己扮演闺蜜。

她没想到,她是真扮上了。

程岩岩浅笑吟吟,对陈家伯母道:“婶婶,别怪我瞒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顿了顿,她将少薇的手搭在自己手心:“我这位闺中密友,比我更早认识陈宁霄。陈程两家长辈心意难却是真,他俩之间的感情也是真,我呢,比起嫁个好男人,更看重好朋友的心,所以……”

她牵起一个更深的笑,将少薇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进了陈宁霄的手里。

全场:“……”

少薇:“?”

她呆若木鸡,弱智手游里,小花园被蜜蜂群拥而上,gameover了。

陈宁霄掌心回拢,将她的手握住,缓缓收紧,直至密不可分。

“今天这《游园惊梦》可真是唱对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薇薇,陈少,婶婶,你们说是不是?”程岩岩字句如珠玉,落在青石砌的地面上,清脆地传遍水榭。

她的戏演完了,目光射向陈宁霄,将舞台交还给他。

一辈子都对聚光灯游离在外的男人,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走入了聚光灯下——陈宁霄与少薇十指相扣,外围惊异不定的目光,他就当是他爱情的养料了。他勾唇,目光明亮,气定神闲地叫了声:“伯母?”

被他一叫,陈伯母感觉心瓣哆嗦,且很怀疑是否牵连到了自己刚做了热玛吉的脸。

身居高位且出身名门,雷霆春风都不露声色是她这类人基本的修养,就算现在泰山崩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属于她身份地位的反应,但现在,她的目光游离了。

人,是程岩岩牵过来的。

闺中密友,是程岩岩亲口说的。

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程岩岩讲述的。

程是什么“程”?中央“程”。

没有人会不给她面子,也没有人会不给她闺蜜面子。

包括陈伯母。

更有甚之,余下众人已悄然为她寻找着新身份。有说她跟程岩岩是小学同学,有说两人留学结识,有人从程家那位的升迁历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人从程太太的娘家,或者程老太太的娘家着手梳理——无论哪种来源,都意味着,她的来头不小。

他们这种人,保护身份也是应有之意,在外捏个假身份、化名也是常事。

“程小姐这般看重……”

“难怪刚刚和陈夫人一起走过来……”

少薇还是那个少薇,是她自己的她,是陈宁霄的她,但眨眼之间,她又仿佛不是她了,是可以被众星拱月的她。

这种种的猜测、惊奇,都随着陈伯母的春风一笑,而尘埃落定。

陈伯母的做派、应对,终究是没有辜负她的身份。她牵起唇角,对少薇温柔肯定地一点头,继而看向陈宁霄:“你们年轻人,就是调皮。”

两家情谊,倒不会因为小辈没结成姻亲而散了,陈伯母咬牙切齿的是,自己的主场竟被几个晚辈联手当场戏给唱了。

十分钟中场休息早已过,后台名伶们却迟迟不敢登台开演。早有剧务跑来传八卦,一脸兴奋:“听说今天是喜上加喜,那个陈少爷带着他女朋友见家长呢!”

台前的戏还没唱完。

陈伯母原以为陈宁霄是为着那天相亲回来车上的话跟她置气,如今自己已当着众人面首肯了祝福了,陈宁霄也就满足了,但她没想到,她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陈宁霄。

陈宁霄看着陈伯母,眼角眉梢带笑,但眼底分明温度降了,继而扬声,点出了陈定舟和司徒静的存在。

扮演了一辈子貌合神离的这对夫妻,

再一次演到了台前。

司徒静身段优雅上前,眼前白光晃动,心里一道恍惚声音:一切都完了。全完了。她的丈夫脸色比她难看,或者说阴沉不定。但到了大嫂跟前,陈定舟还是敛住了表情,目光冷冷地睨向少薇。

不会错。当年被宋识因带在身边,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连当瘦马陈定舟都嫌不够开悟不够知情识趣的小家之女,竟胆敢……

实在是逆光,水榭外一池绿水,陈定舟发青的脸色,硬是不被人看穿。

他咬着牙,侧脸绷出硬块。

倏尔,他笑了,晦暗眼眸低压,脸上却尽显长辈亲厚。

程岩岩引荐在前,大嫂祝福在后,这场面,已由不得陈定舟做主。他非要当那个知情人,那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

他怎么会当那个小孩?“皇帝的新衣”,历来是达官显贵们互利、守利、食利的游戏,他是这游戏的一份子,又怎么会破坏?

知父莫若子,知子莫若父。陈定舟和陈宁霄交汇一眼,战局便已分晓。

陈定舟和善地一笑,对少薇目露欣慰,似吾家有女初长成:“几年不见,比以前出落得更出色了,不怪宁霄对你念念不忘。”

他的这番话,替众人落实了这姑娘来头不小的猜测。想想看,岂有人既能被程岩岩引为闺蜜,又在小时候就见过陈定舟呢?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这是——天作之合。

到这档口,所有知情人的心里都唯余一道声音,那就是请陈宁霄收手。

他要的,他们都懂了,被算计着心甘情愿双手奉上,还要怎么样?这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剑拔弩张的场面,实在经不起再多一丝玩弄。

陈宁霄捏了捏少薇的手,拉回她的神智,目光温柔:“还不快叫叔叔?”

他为她打扫净了战场,此时此刻,说是电影里的“公主降临”时刻,恰如其分。她要走上他为她铺的红毯,检阅他呈送给她的战利品,傲视他为她斩于马下的俘虏。

——再由她来决定,这场面,圆,还是不圆?

所有人都懂。

所有人都屏息。

少薇目光缓缓地从那位在洗手间被她冲撞的贵妇脸上,一一移过因手握剧本而淡定至极的程岩岩、面孔灰败眼眸呆滞的司徒静,最终停在了多年前就让她大气不敢出的富商巨贾脸上。

她不怕。

这些人,尊贵远胜她,却就像游戏里的NPC,头上有一道绿色光标,随着那名为“利益、体面”的鼠标而指向哪便往哪走。

她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呢?

少薇抿了抿唇,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凉的手,不自觉捏紧了陈宁霄,从他宽厚的掌心汲取热源,脖子头颅中正,下巴微抬,目光明亮,落字声音沉静,正如众人所认为的那样富有教养:

“叔叔、阿姨,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