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少薇第二天上班,嗓子眼疼。

讲话哑哑的,但好在作为纪实摄影师,她只需要按快门就行。姬玛总是在马萨和Jacob之间两头跑,下午刚好在Jacob这边,碰到陈宁霄来接少薇,她挑挑眉,懂了。

当天晚上,少薇开始发起烧。起先以为是自己累到,外加水土不服,后脖颈又疼又沉的,肩膀也酸,直到晚上畏冷方觉不对劲。陈宁霄临时去药店买了根水银体温计,一量,三十八点几。送去私立医院急诊,说是扁桃体受刺激太强,软组织破裂发炎,由此引发的高烧。

少薇打着吊瓶不说话,假装听不懂英文,让陈宁霄去跟主治医生social。医生认真交代注意事项,主要是如何保护扁桃体,陈宁霄也一脸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等聊完,陈宁霄坐回少薇身边,淡定道:“听到了吗,下次别勉强了。”

少薇闷头小声:“再也不了。”

两根手指恨不得把座椅皮垫抠破。

她生病了,陈宁霄自然不可能走开,原定两天的跨国行程硬是拖延了几天。

这几天国内倒是很热闹。

Eye.link的订单走出了颐庆,预备拿下宁市的道路监控部署。但以孙频为靠山的“可视界”和“安行”正式结成了同盟,并依靠“安行”的硬件垄断打响了价格战。“安行”出面争夺宁市的道路订单,给出了低于成本价20%的报价,甚至承诺可以先垫资完成硬件升级,这对于任何一个地方政府来说都是极其诱人的方案。

宁市是南方市场首镇重镇,贺闻铮不得不亲自飞去一趟。作为他的便宜助理,梁馨自然也随行。其实她刚去贺闻铮身边就捅了篓子,或者说全面漏风:不会整理发票,搞不清普票和专票及各类税点的区别,不会定酒店和头等舱,不会连会议设备,甚至在贺闻铮和徐行远程开会时不小心把贺闻铮和自己的聊天记录投屏了三秒,那上面一溜的全是贺闻铮的一个字:“来”,叫梁馨跟特么叫狗似的。

所以梁馨报道两天后,贺闻铮就又招了个助理——仍不是精英,但至少能干活儿。梁馨战战兢兢,怀疑自己入职即失业,但没想到贺闻铮居然没裁她。可能看陈宁霄的面子吧,梁馨想。

他们那架飞机降落宁市时,尚清乘坐的市际大巴抵达东海县。

她单枪匹马,除了一双眼一颗心什么也没带。两天里尚清靠腿走遍了东海县最大的几个水晶市场,跟每个档口的老板问货比价盘行情。东海的天然水晶不仅发往全国,也通过跨境电商销往世界。在此之前,尚清从未了解过跨境电商的运作,但她的健谈、爱笑和直爽发挥了作用,档口前一站就是两小时,从自己在十三行当试衣模特聊起,聊着聊着就被人拉进档口喝茶,再聊,事情就聊明白了,或者说至少摸着了个轮廓。

尚清不白聊,吃饭、等公交、回酒店,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整理、复盘和记录。一笔笔价格,一个个渠道,一张张名片,整个产业链上各个环节的人工工资,都记得满满当当。

整个东海的产业生态都是围绕水晶构建,美甲则是水晶应用的一大业类,因此县城街上挂满了美甲招牌。尚清每遇即进,翻看对方的展示板,仍是聊。不同国家的女人有不同审美,比如日韩爱轻奢满钻或者唯美款,欧美用色更实、更大胆,尺寸也夸张。这一年的美甲市场还是线下沙龙的天下,虽然水晶直采基地就在旁边,但加一颗钻仍要加十块钱,尚清做了一手延长甲,花了三百九,用了一个半小时。

但尚清眼里看到更多的,是劳动力的浪费。时间都在等待客人中流逝了,不仅在东海。陈宁霄给她的那份报告里,仅颐庆一个城市就有四万多家美甲店,藏在街头巷尾和商用公寓中,悄无声息地开起来,又悄无声息地倒闭。

最重要的是,这是项信息壁垒很厚的服务业,尚清自己也做过坑新人的事,看对方不懂,跳色加十块,猫眼加十块,法式线条加十块,凡是顾客想做的颜色,都是高级色,都不在团购范围内——还是加钱。拿图定制还很容易翻车,毕竟这行太吃手艺,下限太低。

“穿戴甲,大有可为。”

尚清在笔记结尾处写下这行字,划上干脆有力的两道线。

她一直牢记陈宁霄给她的天使投资承诺,这意味着她可以不必为启动资金操心,但前提是给他一个合格的商业方案。尚清开始走访当地的美甲店和小水晶作坊,了解工人工资。

梁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联系不上她的。

他知道尚清单打独斗能力很强,在底层混就如潜龙入海,游刃有余,因此没有陪她一起。尚清每天隔三差五给他发信息,一会儿感慨外面发展快、自己落伍了,一会儿拍点早中午餐的包子面条什么的,梁阅偶尔才回,大部分时间是尚清一人唱独角戏。

直到第四天,尚清从早上九点说去一个小作坊里探探情况起,之后再无音信。

下午四点,梁阅指导完组里工作,喝咖啡的间隙凝眉思索片刻,还是掏出手机,主动给尚清拨了个电话。

关机?

梁阅第一反应是找阿德,但阿德说,自尚清请假去东海后,就没有跟他联络过。

通着电话,阿德不知道梁阅的神情,但料想他这种高高在上的精英男,不会太把尚清当回事,笑道:“你也用不着担心,她有能耐,把你扔到那边去未必比她活得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他。

梁阅打完这通电话,放下只喝了两口的咖啡杯,回办公室时,很果决地从椅背上抄起了外套,拿起了车钥匙。

组里的hrbp追出,提醒他晚上有团建,梁阅步履不停:“我出趟门,要是你们凌晨还没散场,我就过来。”

hrbp:“……”

从颐庆开车到东海,需三个小时。

同一时间,陈宁霄也缺席了一场家宴。

陈宁霄的大伯陈定澜,已到了旁人不敢直说名讳,只敢以姓氏加职务隐晦指代的位子。但权力的更迭纵可以设计,却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中明沟暗壑错综复杂,稳家族于权力中心不过是痴人说梦、或没见过权力的稚子发言。更关键的是,一个权力人物的扶植,极需要耐心,是一颗成长缓慢的罗汉

松;也极需要慧眼,否则押错了宝,带来的就是翻天覆地的灾殃。

但权场如赌场,不到一败涂地,没人肯下桌,何况是正在坐庄的人?陈家后辈中,当然有这样的人在被扶植着、培养着,但只有陈定澜心里清楚,他的侄子陈宁霄,才是这一代及下一代的定海针。只有商业的伞够大够稳,才能庇荫三代,争取到足够的等待时间,这期间纵使一两代后辈无能,只能蛰伏,也终究能等到那个重回牌桌的机会。

几辈过后,假如陈家要再修家史,后人会说陈宁霄是那位新旧交替间唯一的关键人物。

难得从北京回颐庆,用家宴一词过于隆重,陈定澜更喜欢用“叫几个后辈回家吃饭”来形容,但明眼人走清楚这主角是陈宁霄,要说证据,便是司徒静也在场。司徒静敬重也畏惧这位大伯哥,这是小镇女孩对权力人物本能的反应,进了这栋低调的老洋房后,便一如既往地稳重。

陈定澜的夫人陪她喝茶,司徒静知道这是陈宁霄的面子,且随着陈宁霄能耐的彰显,这位大嫂的面目显得越发和善起来。

稍坐片刻,陈太回书房,少许时间后,带回一则消息。

“宁霄原来还在米兰啊。”

司徒静呷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听着这位大家出身的大嫂道:“说是有事给绊住了,怎么,你这个当妈的也不清楚?”

司徒静既不知道陈宁霄在国外,也不知陈宁霄在米兰。她放下盖碗,笑了笑:“他不是说会赶回来?”

“昨天通电话时也是这么说的。”大嫂道,“谁知今天会有意外。”

司徒静仍淡笑:“他那个生意倒确实满世界飞。”

也许是她多心,但她记得,少薇也在米兰。

米兰时间早上八点。

少薇卷着被子,满脸潮红,烧的。昨天下午本来都退了,双目炯炯有神地修了两小时照片,陈宁霄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机场了,结果她又畏冷起来。陈宁霄只好又脱了衣服,回床上给她取暖,并明智地将她电脑锁进了保险柜。经过一晚上折腾,虽然烧退了,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少薇听着陈宁霄给他大伯打电话,极安静乖巧。她能听见这位大人物的声音,推己及彼,她恨不得闭气三分钟。

陈定澜电话里批评他:“你怎么也该在今早通知我。今天请了别的客人。”

陈宁霄懂了,这是又给他张罗上了。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少薇,不动声色地往一旁仰了仰,拉出些距离,沉稳道:“那也只能让大伯你代我道歉了。”

少薇抿了抿唇,垂下眼,从枕着他胳膊的侧躺姿式转为正躺。

陈宁霄心里莫名一紧,手臂回勾,拢住她热得闷汗发潮的脸,不让她再翻身。

说陈定澜不宠他是假的,对自己亲儿子都没这么和颜悦色呢,半严厉半玩笑道:“我道歉有什么诚意?你回来了自己擦屁股。”

陈宁霄还是沉稳:“好,我回来就赔罪。”

陈定澜挂了电话,又写了几个字,听人报说程太太程小姐到了,方放下毛笔下楼。

程小姐光华内敛,气度不凡,每一位长辈看了,心里都暗暗惊艳一番。司徒静吃惊于大伯哥的器重,如此分量的对象,可不是先前孙梦汝能比。

陈定澜为侄子的缺席道歉,程太太有教养也有矜持,带女儿稍坐下喝了两盏茶后,便说有事告辞。陈定澜也没留,送人至车边,替陈宁霄约了下回。

司徒静心里震颤,是如此的旗鼓相当,所以双方才如此的举重若轻。

当年把宁霄留在陈家,没有错……她给不了他这些。

酒店客房安静了一会儿,少薇忐忑道歉:“是不是耽误你正事了?”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就露了双眼睛在外面。这几天一天要睡十五六个小时,却仍觉不够,病来如山倒,她眼底都浮出黑眼圈了。

陈宁霄手抚上她额头:“没有,我大伯家里的饭而已。”

“他从北京回颐庆叫你啊?”少薇问。

“嗯。”

少薇有时怪自己聪慧,立刻推断出,能让他大伯专程从北京回来牵线的,想必是很高的门第,很显重的出身。她没见过权力,却能知道设宴在家里的,绝不是生意事,故此陈宁霄回国后要登门拜访赔罪的,不是一个商业伙伴。

少薇没再说什么添不添麻烦的话,没有自省,没有愧疚,而是往他那边蹭了蹭,将脸从被子里冒出来:“陈宁霄,你想亲我吗?”

每一次,陈宁霄都觉得自己对她的认识更深一分。

她并非木讷,也绝不无趣,虽因为家境而卑微,却从不顾影自怜,或过卑过亢。

谈起恋爱来,她是如此大胆、识情趣,有一种……有一种在倒计时中,每一分都是赚到的舍生忘死。

陈宁霄被她问得心里一动,或许是一紧,他已分辨不清,只是低下头去,用吻封住她的唇。

刚退烧的人身体里还热热的,白细胞的战场废墟,他吸了吸她的舌尖,但很温柔,继而吮她的唇。

少薇退开了一点,她鼻子塞着呢,一接吻水汽就从眼底冒出,但有些埋怨地瞪着他:“怎么不用力啊?”

陈宁霄挑眉,似乎是问她怎么不领情。

少薇又往他怀里凑了凑:“我知道了,你早上没吃饭。”

陈宁霄压低了眼眸,手指顺着她鬓角往下,至鼻尖,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会儿,指节被她滚烫的呼吸喷潮了,继而毫无预兆地捏住了,在少薇呼吸不过来而张大嘴时,再度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这次舌尖长驱直入,两张嘴交贴,一点缝隙也没透。少薇嘴巴被塞满,舌根也被他吮得发麻,瞳孔起先瞪得很圆,但很快就在陈宁霄的气息中涣散下去。

要窒息了。

她呜呜地抗议,手脚乱抵乱踢。陈宁霄翻身上她,扣住她那双无力手,压住她浑圆的腿。

在她真的感觉自己濒死的那一秒,陈宁霄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并停了吻,抽身而退,冷峻的面孔低垂望她,看着她大张着嫣红的唇呼吸,眼尾滑下生理性的泪水。继而被浪翻飞,陈宁霄隐没不见,白被外只余一左一右两只被抬高而露出的角脚趾,时而绷紧回勾,时而上翘。

少薇心脏跳得很快,指节抵进唇里,但还是叫出声来。

他的舌功,令她欲死。

陈宁霄吃她的时候,陈定澜家里的饭也准时开席。

司徒静仍和陈定舟扮演貌合神离的夫妻,虽不知当着满桌知情人的面,这样的扮演有何意义。大约是习惯了,让大家都体面。

司徒静也是离席去洗手间时,方知周景慧被接到了一旁花厅,有专人伺候,或者说看着。

透过雕花屏风,司徒静目光静静地看着她透出来的影,一举一动。是在吃饭吧?面前小碟小碗的,倒是精致,与他们吃的相同。

司徒静无声地笑叹一声,笑自己丈夫这老房子着火不嫌丢脸的劲头。还是说,她以为自己在为了所有人扮体面,但其实是所有人在给她装体面呢?

司徒静洗完手,神色如常地回了席,不提周景慧任何,甚至没找陈定舟的茬。

两天后,陈宁霄回国,商务专车目的地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