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该回去睡了,不然怕阿姨问。”少薇紧闭眼睛压了压,平复心情:“明天见。”

她挂了电话,又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才回卧室。

室内漆黑如深海。少薇掀被躺入,将手机也调成了静音模式。

她睡不了。除了陈宁霄,任何人都不能让她在不蒙被子的情况下入睡,她又不想拉扯被子惊动司徒静,所以便就只是直挺挺地躺着,闭目养神。

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感知,窗外似乎传来了引擎声。少薇心一跳,假装起夜去洗手间,透过窗户往外看。

阶下被披上一层暖亮,是二楼一间卧室亮了灯。

少薇知道,那是陈宁霄的房间,除了他,没人敢进去。

他到她的身边了,虽然不能闯进母亲的卧室抢人。

少薇就这样两手撑着窗台,看了这片阶上灯许久。再回去,抱着明早一睁眼就会看到他的念头,居然很快安睡。

翌日也自然醒得很早。

司徒静的生物钟稳定,已做完晨练在餐厅坐着。少薇洗漱完,每越走近一步餐厅,就越清晰地听到陈宁霄的声音一分。

司徒静问他昨晚上怎么突然过来。

陈宁霄语气听不出异样:“在附近应酬,回酒店太远,就让代驾送过来。”

“昨天突然很想薇薇,就叫她过来陪我睡。”司徒静提了一句,问佣人:“去看看薇薇起床了吗。”

没等佣人走出餐厅,少薇忙往前跃了两步,正经了脸色,说:“阿姨,早上好,我起晚了。”接着才像是发现了陈宁霄那样,抬眼,礼貌和半生不熟都恰到好处:“宁霄哥也在?”

司徒静剥开鸡蛋壳,端望了她数眼:“昨晚上做什么好梦了?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少薇被她戳得措手不及,脸一红,端正坐下,抱起冰牛奶猛喝。所幸亲儿子在场,司徒静很快就将注意力转了回去:“前阵子端午回家,听你大伯说,你投资的那个公司预计今年能拿下十个亿的订单?”

这个预估基于过去一年全国各省市有关“雪亮工程”的政府文件披露,相关机构预测,仅就“雪亮工程”一项明年带来的市场规模就在两百亿之上,全国千万至亿级项目井喷,带动的不仅是计算机视觉算法的发展,信息化硬件设备的更新也是一块肥肉。

而“雪亮工程”只是全国安防风口的一部份而已。

十亿的预估也是保守的,因为目前能提供这种程度算法支撑的,全国能找出的团队也超不过三家,除了徐行外,便是孙频加入的“可视界”,以及一家背靠国企的硬件供应商“安行”。按三分天下的算法,陈宁霄主投的“Eye.link”怎么也该吃下六十亿的份额。但不管是孙频还是“安行”的背景都不容小觑,更有风声称两者正在接洽,由“可视界”提供算法和平台,“安行”升级硬件,两方吃下九成,剩下一成留给其余小鱼小虾。

“小鱼小虾这个词,可是很耐人寻味啊。”徐行电话里说。

一场资本大战箭在弦上,陈宁霄的当务之急,是为「Eye.link」找到一个有能力的CEO。没有一个投资人会在一个时期只投一个项目,十几、二十几乃至三四十个项目是家常便饭,不管投资人眼光怎么精准独到,风投也都是一个打散鸡蛋广撒网的游戏。作为投资人,陈宁霄给徐行做顾问、为「Eye.link」的业务牵线搭桥是应有之一,但他不可能什么都操心过去,他必须把自己解放出来。

这种时候,他作为乍然崛起的新贵的薄弱之处就凸显出来了——任何大型的风投机构手上都攥了大把的有经验有能力的管理人,随时可以空降到被投资的团队去领衔,但他没有。他超过了同龄人太多,需要等他们成长,而经验老道的,多半已经被知名投资人纳入麾下。

陈宁霄喝了口清早泡的普洱,眉心随着这些思考微蹙,又恰到好处地抽出神,对司徒静道:“十亿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规模。”

司徒静“嗯”了一声,竟同意。

又道:“你自己这一路干得很不错,已经足够证明自己的能力,打算什么时候回董事会亮亮相?”

这不仅是她的意思,也是董事会其他成员的意思。房市来到了外人眼中的至高点,只有极内部站得够高够敏锐的人才能嗅到危机。越是大浪来临前,越是需要舵手,而一直奉行高速扩张的陈定舟则越来越一言堂,这种情况下,在资本市场连续打出亮眼成绩的陈宁霄,成为了这帮老头子迫切需要拉拢的新秀。

司徒静最近一直被这些人请吃饭,明里暗里问她儿子的动向,让她劝。

司徒静虽不至于扬眉吐气,但心里那口气却吐得既长又喜。应该的,往后一路,都要无愧于她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陈宁霄略挑眉:“从来没我位子的地方,这个‘回’字是从而谈起?”

“谨言慎行。”司徒静很具端方的一句,“你是陈定舟唯一的儿子,他有的,都归你。”

陈宁霄笑得随便,说得也随便:“那还得等他死了。”

他看了少薇一眼,“我这个人不喜欢等,什么都不如自己给自己的实在。”

司徒静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一时间没明白他。

陈宁霄一字一句轻佻但坚定:“启元这个集团,我从没有打算要过。”

他越是轻佻,司徒静就越是发慌,蹦出一句:“胡闹!”

多少企业家七十几了还在打拼,陈定舟才年过五十,完全能称得上年富力强,再撑个二十年绝没问题,假如陈宁霄这时候吃了年少轻狂的亏放话说不要启元,二十年……足够陈定舟再培养出一个新继承人了!

“你没正儿八经做过生意,别掺合这些。”陈宁霄轻描淡写道,“房地产已经在走下坡路,这两年是最后的余晖,陈定舟在三线以下城市拿了多少地欠开发你肯定比我清楚。他好大喜功,身边没人能劝,祝他平安。”

砰!的一声,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整个餐室鸦雀无声。

佣人侧目,瞥见她微微颤抖的手,像得了帕金森。她在这个房子工作了十五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女主人会动这样不雅观的怒。

“宁霄,你疯了……”司徒静眉头皱结,喃喃,“整个陈家,启元供了多少血?启元败,陈家会好吗?从这一点说,你大伯就不可能……你太天真了。”

“是你天真。”陈宁霄握住司徒静的手,目光冰冷直接地盯着她,直到令她安静下来:“启元,不过是一个85年成立的地产集团,陈家的渊源,何止十个三十年?”

司徒静心里狠狠打了个突。

三十二年,数千亿的资产,在她儿子嘴里不过是飞灰,来时是乘时代东风,去时不费吹灰力气。

这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在这个世家面前,她从来都是外姓人。

“你大伯……”

陈宁霄勾唇微微一笑:“他是个看得清路的人。”

少薇全程不敢说话,喘气声也轻,掰着紫薯包埋头吃。听不懂,这都什么世界……颐庆市中心十二万一平还在涨,她干两年能不能挣出个浴缸位都不知道呢,陈宁霄就说要下坡了……等会儿问问他过两年能不能买上房子。

陈宁霄不动声色瞥了眼她面前的桌子,不错,牛奶喝完了,紫薯包核桃包各吃了一个,鸡蛋也吃了,鸡丝粥也喝了,……应该吃饱了吧?

抖开一旁湿巾擦了擦手,起身,作势要走前,像是很随便地一问:“少薇待会儿去那?”

“啊我,”少薇看了眼司徒静,“我去片场。”

陈宁霄轻点下巴,淡漠道:“吃完了吗?吃完了我送你。”

少薇忙起身,跟司徒静道了别。佣人将她挂在二楼起居室的帆布袋拿过来,送她和陈宁霄一起出门。陈宁霄像模像样地问:

“多久没见你了?谈男朋友了没有?”

少薇:“……”

送至门口,佣人返身,只觉得身后车门声很重,连空气都震,透着股迫不及待。

贴了深色防窥膜的车窗后,刚还在装不熟的男人将正在系安全带的女人按到了椅背上,身体和唇舌同时覆上。

两张嘴急不可耐地碰在了一起。

陈宁霄握着少薇的肩膀,宽大的手背上青筋迭得性感,衬衫下可见臂膊发力发狠,肌肉线条鼓得明显。

少薇攥着黑色安全带,很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却没生退意。要是佣人这时候回来的话,便会看见一只玉色的手从车窗后一划而过,虽绵软但还是主动揽住了欺身于她之上的男人。

原本内饰禁欲氛围也禁欲的奔驰车,被一种难耐潮热的氛围填满。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谁都渴极了,要用这种温度、触感、喘息确认彼此存在。到底是因为在户外,陈宁霄能为非作歹的尺度有限,手只能隔衣揉,做为补偿,舌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

少薇被他吮得舌尖发麻,好不容易躲过,含糊支吾地说:“开、开车……快开走……别在门口!”

陈宁霄笑了一下,停下吻,却又在她唇边流连着亲了两下,声音放稳,温柔认真:“不是你说的吗,想我。”

“那是昨晚上的事。”少薇耳垂泛红,不认账了,又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小声催促:“快开啦!”

陈宁霄总算放过她,启动车子踩下油门。侧眸瞥见少薇系安全扣的动作,道:“别系。”

少薇:“啊?”

黑色奔驰驶下坡道,到了山脚下,陈宁霄解安全带按双闪一气呵成,上半身越过中控,掌着少薇的脸再度吻上。

“虽然你想我只有一个晚上的时效,不过我这边还没过期。”

少薇怀疑他去什么进修班学过情话,否则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讲话这么动听?明明是个做十分只讲一分有时候这一分还会因为太傲娇刻薄而被倒扣分的人。

陈宁霄失笑出声,因为唇舌勾缠而变深的眸色停留在她脸上:“那你就当做,过去二十六年都在暗暗地学,现在都用在了你一个人身上。”

特意打个双闪只是为了接吻也太不像话了,没人统计到这台车在街角停了足有一刻钟。

少薇喝了半瓶水才缓过来,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阿姨有没有问你谈女朋友的事?”

她来了后母子两人讨论的就都是工作,她以为这问题在此之前两人已经聊过。

“没有。”

“没有?”少薇蹙眉,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怎么?”

“阿姨昨晚上忽然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还说你现在谈个女朋友,只是为了不要将来结了婚后无聊,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少薇理着思绪,回忆到什么便说什么,“她居然没亲自问你?”

昨晚上的每件事都透着奇怪,她试图捋出头绪,没留意到身边男人半天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少薇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陈宁霄薄唇微抿,扶着方向盘:“在等你问我。”

“问什么?”

“是不是真的。跟你交往,是不是为了这些目的。”

“没关系啊。”少薇璨然一笑,“是也很荣幸。”

陈宁霄骤然握紧了方向盘,少薇已经回正过脸,没看到他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

“我永远不会变成陈定舟那样的人。记得吗,我跟你说过,他就是‘不堪’的代名词。”

“嗯。”少薇轻轻点一点下巴,“我相信。”

相信你会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纵使你不是婚姻的信徒,可是从小遍体鳞伤的你,从来不忍加害于谁……即使是经济合作社式的婚姻,你也会给出足够体面的假象。

她只是想象不出,他要怎么度过不爱人的一生……也许有一天,还是会爱上的吧,人非草木,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定能从“朝夕相对”走至“朝朝暮暮”。正如,正如……这六年他对她发生的。

而他和未来那位妻子,又何止六年呢?是六个十年,仍不够。

“哎,对了,”少薇将思路岔开去,那么快,火种取栗的自保速度,“现在楼市这么旺,我听说每个售楼处都快挤爆了,进去还要预约呢,怎么你说已经是夕阳余晖了?”

陈宁霄伸出四个手指:“顶多还能再旺四年。”

“我不信。”少薇想了想,“中国人这么多,经济增长又这么有活力。”

陈宁霄勾唇笑了笑:“不能看表象,要看政策,看地方财政,看产业结构,也要尊重经济规律。你现在买房,是在为上一代化债。”

少薇不仅穷,还穷得很纯粹、很纯洁,不研究理财、不读金融,一点靠自己逆天改命当富一代的野心都没有,觉得能做一份自己喜欢的事、养活自己就很了不起。陈宁霄说的她似懂非懂也没想懂,抿唇忍笑:“没事,我也就随便聊聊,因为听梁阅说最近正在看房。我自己肯定买不起啊。”

“梁阅他们公司不出意外明年年初就可以港交所敲钟,他买得起。”

“公司上市,他也能分钱?”

陈宁霄点点头:“看他之前有没有配股意识,以及和公司谈的承诺,多的话,三五千万不成问题,少的话,应该也能有一两千万。”

少薇:“……”

说好的总包七十呢……一年七十对她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了。

幽幽地问:“为什么你们赚钱都这么简单……”

“时代风大,他也聪明。”

“要是不聪明呢?”

“读研读博。”

“……”

“窗口期不等人,能力匹配就上,差了点也最好硬上,中间不够再补。什么都配齐了再动手,窗口前已经挤满了人。他如果读了研究生,毕业刚好给现在本科的他打下手。”

少薇扶了扶额。

“还有什么要帮他问的?”

“啊?”

这才发现陈宁霄虽然看上去面无波澜,但神情已经很冷:“要不要让他把看好的楼盘发我看看,是启元开发的楼盘的话,可以给成本价。

少薇咽了一下:“没这意思,你想哪儿去了。”

车刚好到了禧村,陈宁霄一脚刹车停住,稳了稳情绪。再开口,神色已如常:“抱歉,虽然赢了他,但总觉得其实输得彻底,还是会警惕他。”

“怎么会?”少薇笑叹,“我跟他真的只是朋友。”

陈宁霄解了安全带,越过中控,手抚上少薇的脸。

视线与视线的触碰如有实质,彼此间的距离也近得交睫。

“将来也是吗?”

少薇懵懂,轻点下巴“嗯”一声。

“跟我分手后也是吗?”

心脏在猝不及防中极速下坠,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是龟兔赛跑里自作聪明的兔子,以为自己抢占先机,其实比赛很长,胜利属于那个足够有资格守在她身边很久、很久的人。

陈宁霄想过。

从前一晚乔匀星走了到现在,短短两天两夜,他不可遏制地想过不止一百遍,他可能不结婚吗?

足够久地不结婚,足够久地守着她。

是的,他可以。但她呢?

她会不会想拥

有一个家?如果他自认为自己能长久地爱她,又什么不信自己能带着这份长久的信念走进婚姻?这是一个天才敏锐果决如他的人,也走不出的死胡同。前后左右,银色栏杆涂抹童年陈血,如法阵,困牢他。

“长久”不是永远。在足够久之后结束,那时候的她怎么办?那么……为她着想,似乎就只能提前结束。

陈宁霄忽然发现了一道他无法提笔解答的悖论题。

明明越是爱她,就越想与她长久。

却明明越是爱她,就越应尽早为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