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电话于嘟声后被接起。

陈宁霄的声音一如既往:“落东西了?”

“没,”少薇停

了停,“刚太高兴了,忘了七月下旬有你生日。”

陈宁霄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样缺爱的小孩,所以一点回过头来的关注就能安抚好他,令他重新长出血肉。他哼笑一息:“没关系,我生日本来就不要紧。”

“要不然我请个假……”

“机会难得,要珍惜。生日每年都过。”陈宁霄站在窗边轻描淡写:“如果是我自己,我也会要工作不要生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少薇有种他比自己更想得开放得下之感,也就不再纠结。但回程一路,她心情并不轻松,在各个论坛网站上检索“送男友礼物”、“男生生日礼物”等等关键词,直搜到自己头晕目眩甚至反胃也没放下手机。其实大家消费力不同,爱好和价值观也不同,个性性质的没参考性,太普适性的又欠缺独到,她心里清楚,但机械性的上下滑动、高强度的搜索却无法停止。

不过是想迫切地找到个补偿方案来缓释心中不安。

网约车转过街角,少薇闭目靠上椅背,回忆自己之前送过陈宁霄什么像样的礼物。

自大二那年后,每年生日她都会为他下一次厨,仅此而已。物质上他什么都有最好的,也不存在“想要而迟迟没舍得买”的东西。对比起来,他随便出趟差带回来的礼物就是几百万。

“哎呀你就是想太多,他喜欢你啊,你的笑,你自己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或者你随便送个什么他也肯定开心得要死,”尚清哐地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珍奶:“你看《流星花园》里面,杉菜给道明寺烤个饼干就能把道明寺哄成胚胎!”

少薇:“……”

离陈宁霄生日还早,当务之急是完成给尚清的拍摄任务,她命令自己不去想,而是花了接下来半天时间完善企划。

模特有了,主题有了,需要解决的是妆造和拍摄场地。要有一个能让尚清放松的美甲屋,这样她才能不拘束、做自己。

答案不言自明,「亲亲」。

梁馨仍整日窝在这里备考她的专升本,但暗地里每秒都想摆烂,并试图在梁阅的朋友圈同事圈里找到一个靠谱的优质男青年“包养”自己,要求不高,跟她哥持平就行。梁阅面无表情告诉她纯码农五天不洗澡三十天不换衣服,金融码农则热衷于找商K小姐姐,吓得梁馨半夜爬起来背书。

少薇一进来,梁馨就丢了书,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像只绊脚的小狗。

“薇薇姐,听我哥说你跟陈宁霄在一起了,你俩怎么在一起的啊?他是不是特别有钱?他还有单身的朋友吗,无不良嗜好对女人大方的那种。”

少薇手持相机镜头,一边透过取景器进行画面构思,一边思考着如何对这空间进行有效改造。梁馨的话她也就是听了个过耳,“嗯”一声。

梁馨两眼放光:“真有啊?那富二代都喜欢哪种女的啊?你这样的吗?那你看我这样的行吗?”

梁馨扭胯摆了个pose。

梁馨长得有自己的魅力,瘦高,四肢修长,小麦色的皮肤,看着生命力旺盛。

“哎算了,我这单眼皮,我这雀斑,我这肉乎乎的鼻头。”梁馨盘腿坐下,撑着下巴:“怎么才能跟那些网红长一个样儿啊?就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长长的。”

少薇闻言,瞥了她一眼,举起相机对她咔了一张。

梁馨躲闪不及,单眼皮但圆溜溜的眼睛被闪光灯照得像玻璃弹珠,有股茫然的稚态。

少薇给她看预览:“漂亮的。”

“那你能捧红我吗?你拍一组红一组。”她问得单纯。

少薇笑了笑:“你怎么回事,想来想去都是靠别人啊?”

专升本教材铺得满屋子都是,梁馨深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都找了那——么——有钱的男朋友了,就别来教育我了吧。”

少薇想说首先是自己一直在努力,之后才被陈宁霄喜欢,又觉不对,仿佛女人的自强就是为了获得一个优质男人的青睐而已。

“嗯,那我不教育你了,不过有个很厉害的女人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女孩子成长的路上,会受到的诱惑特别多,就跟滑滑梯一样,好玩又上瘾,但你玩着玩着就到底了。等你想再往上时,往往需要更百倍的辛苦和觉悟,但这时候大部份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只好继续待在沙坑里。”

梁馨听了,没什么大感想:“嗯……你是说,有人养你,对你好,其实是害你吗?哦……”她恍然悟了,摇头晃脑:“我知道了,你男朋友肯定很害你。”

少薇感到了一丝棘手和挫败,“……他没养我。还有,你太伶牙俐齿了,我说不过你。”

“我看有钱人的老婆都过得很好嘛。”梁馨对生活的想象很窄:“天天车接车送,喝喝下午茶啊,做做瑜伽,养养猫狗,买买东西旅旅游。”

“是吗?”少薇笑了笑,眉心蹙了蹙:“钱是一个边际效应明显的东西,到了一定量级后,钱带来的快乐和无忧都会停滞……”

天色已晚,苏式园林风格的庄园中,临水石砌的栈道两侧亮起小灯,豆圆,如萤火,只够照亮眼前一步路,人走其上,靠的是走一步看一步。

“陈太太,您这边请。”到了尽头,换了个领班来迎,鞠躬恭敬。

司徒静点点头,走进那间折了门扇的包厢中,一旁端柜上荷花吐露。

陈定舟坐在上首位,在他身边端坐的是一个大肚子女人,垂眉敛目,正执壶倒茶水。

司徒静愣了愣,微笑淡声:“现在世道这么不景气,肚子这么大了还出来端茶倒水,你老公没意见?”

一句话刻薄得陈定舟脸绿了,周景慧也心惊手抖。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面见司徒静。虽然私底下,她看过司徒静很多报道、往期主持的晚间新闻、大型晚会,也听过几期她淡出公众视线后做的深夜童话电台。

穿水青色旗袍的服务员脚步轻轻,为司徒静拉开椅子,又为她添筷、斟茶。司徒静手微微一抬,挡住了服务员的公道杯:“你来。”

周景慧看看陈定舟,陈定舟面无表情道:“去给夫人倒茶。”

周景慧扶着腰起了身——以她的月份不至于如此,司徒静雍容大方地一笑:“你叫什么,家里老公很不争气?要是上的是个要紧班也就算了,这样的商务局,真是可怜你肚子里的东——孩子。”

她修炼到家见过世面气场足盛,又是正牌,周景慧被陈定舟养了这么久,仍在她面前相形见绌,嘴巴上一句都还不了,手抖了一抖,茶水洒出来。

很烫,司徒静的手背都红了,她眯眼起身,抬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滚下去。”

瓷壶从周景慧手里坠落,应声而碎,她捂脸,眼眶红得惹人怜。

陈定舟对她抬抬下巴,示意她走。周景慧跨过门槛,咬牙忍泪,心里狠狠一道声音:你撒吧,拿我撒气没关系,反正你撒了什么气,回头都是你老公加倍哄我。

陈定舟不动声色:“火气这么大,是更年期了?”

司徒静掸掸衣摆水珠:“不比你宝刀未老。”

“静静,一定要这样?”陈定舟看着她:“景慧很爱听我提你,每提必对你羡慕向往,说你是她的榜样,还说要学你,生两个。”

司徒静死死攥着茶杯,面色却淡然:“我们有言在先,宁霄才是你唯一的继承人,她爱生个足球队就生足球队,分点边角料也够她后半辈子了。”

陈定舟沉默了一下,先是问:“宁霄下个月生日,我想叫他回来吃顿饭,你觉得呢。”

凡是有利于巩固父子感情的事,司徒静都没二话。

“他这么久才回国,我听说朋友们也要给他准备聚会。”

这个“听说”,是周景慧说的,到底是一个学校的校友,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的群。周景慧念书时也是名人,担一个系花的名头,又曾被传为陈宁霄的地下女友,后来同学们不知两人为何闹掰了,周景慧家境一般,念书成绩也中等,人也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商院的千金少爷们不怎么拿她当回事。前阵子校友会,周景慧坐劳斯莱斯、拎爱马仕、戴宝格丽,众人称羡,好友列表一下子扩容。

“是么。”司徒静不动声色地等着他后文。

“宁霄主意强,从小我们就放养他,听说他交了个女朋友,这事你知不知道?”

司徒静捧着茶盏的手至唇边停住了,茶香袅袅,模糊了她低睫的眼神。

“他的这个女朋友,很配不上他。”陈定舟轻描淡写地下了定论。

他承认,时隔多年,他还记得当年出现在那座亭子里的少女,一袭白裙,神情懵懂恬淡,像一朵山茶花,有股陌生神秘的吸引力。身居高位,陈定舟眼前的少女如过江之鲫,能让他有印象的不多,他

记得她,一是她年纪小却已可窥美丽,二是那个夏天,带她来的男人被手段残忍地杀害,并逐渐成为瘆人的都市传说。

陈定舟工科出身,但人一近名利就近迷信,他笃定这个女人不祥,也不洁。

“也许是你误会了。”司徒静波澜不惊,“就算真谈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就怕这女的拿来小打小闹也不配。”陈定舟面孔含威,拥有着所有坐这位子的人该有的冷酷,双眼里无半点情绪,嘴角也绝不进行半点上扬,“你去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要是真的,你就随手打发了吧。”

司徒静闻言,深感啼笑皆非地哂笑一声,“陈定舟,你真的很会,脏活儿永远我来干,你只要当那个有钱威严的好爸爸就可以了是吗。”

正如当年,他是如何在争吵中对她厌倦,逼她搬走的。她想带一双儿女离婚,他却只允许她带走司徒薇,美其名曰陈老太太不舍得。对,她那种重男轻女到根里的老太婆,当然不舍得孙子改姓“司徒”。如果起诉离婚,司徒静知道自己将会竹篮打水,她能做的唯一叛逆,就是带着司徒薇在陆地上消失了三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管。

这样的叛逆是自欺欺人,因为没人在乎。

每个邮轮靠岸日,或长或短,司徒静都会飞回颐庆,陪陈宁霄吃一顿饭,或者带他去拍卖会。对金钱的掌控催人熟,陈宁霄没有辜负她所望。

生活何其不公,这么多年,陈定舟身边莺燕不断,司徒静却要扮演一个心如死灰但痴心不改的好女人。这是她和陈定舟的约法三章,她守活寡,陈定舟保证外面不再冒出新的儿子。

周景慧,是这二十一年来唯一的例外。

司徒静每晚入睡脚心必抽筋,怎么寻医问药都没用,抽筋的剧痛降临前,都是她在梦里问自己,倘若当年真的舍弃一切带宁霄走呢?剧痛迫使她醒来,她踩实地面,复位那根错位的筋,缓缓渡过痛的海。

对的,司徒静,梦里的这一问就是错位的筋……只要不问,就不会痛。

司徒静出了园子,在车里坐了许久才吩咐司机开车。

她拨出电话给少薇,让她去家里等她。是夜,少薇陪她入睡。

她的床很宽,足有两米,两个女人共躺如隔太平洋,不是心心相印的话,大概一晚上都触碰不到彼此。少薇洗漱完穿好睡衣,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还做最后挣扎:“阿姨,我睡相不好……打鼾,会吵到你。”

司徒静在美容室里做完了当日的按摩回来,身上香味浓郁:“不妨碍,我是想薇薇了。”

少薇眼睫弯起来:“你是想另一个薇薇吧。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看你?”

昏黄的灯光下,司徒静还是那副倦怠游离神色:“下个月吧。”

等她坐进被子里了,少薇才敢坐进去。才十一点,好健康的作息……她不敢说话,沉默着。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司徒静问。

“我接到一个很好的offer,要去米兰一段时间。”

“哦?”司徒静起了点兴趣,“摄影事业有起色了?”

“嗯。”

“也不错,虽然不稳定。”司徒静幽微地叹了声气,“你需要什么资源帮忙,跟我说,你想闯的这个领域,我多少还有点人脉积蓄。不像上次。”

少薇知道她是指她求她动用关系找尚清的那次。忙道:“阿姨你别放心上,我知道我让你为难了,人情债……”

“后来呢,人找到了吗?”

少薇磕绊一瞬:“找到了。”

“坐过牢的人多少都有变化,有的在脸上身体上,有的在心里。你凡事留个心眼。”司徒静捻了台灯,淡淡地教导:“从前能为你义无反顾的人,未来保不齐也捅你一刀,什么感情都莫不如是。”

少薇尴尬地笑了笑:“阿姨,你明明过着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求不上的生活,怎么看事情比我们还悲观呢。”

司徒静总算笑了一息,“大概就是因为我过着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法过的日子吧。”

“哦……”

“后来是怎么找到人的?”司徒静多问了一句。

“在路上碰到了。”少薇编好了瞎话:“踏破铁鞋无觅处。”

“你讲话也挺风趣,往后多来陪我睡睡说说话。”

少薇心想,那你儿子可能会有点意见……

怕什么来什么,她儿子真来微信了。

少薇不敢背过身,面朝着司徒静点开屏幕,看到陈宁霄问:【出来没?】

他知道她被司徒静召唤去了,但少薇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得留宿。

少薇:【没。】

Claus:【?聊什么呢这么耐聊?】

司徒静冷不丁问:“你觉得宁霄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少薇差点把手机飞出去。

“我对宁霄哥不是很了解……”她只能硬着头皮撒谎。

“你倒是老实,换了别的女孩子,不说跟他眉来眼去,认个干妹妹也是好的。”

少薇捏紧了拳,惭愧和心虚折磨着她,令她瞬间浑身冒汗。

她听得出司徒静话语里的欣慰……欣慰,意味着她赞赏现状,意味着她本就不想让这个便宜类养女和亲儿子有交集。

“我摆得清自己位子……”少薇艰难、着力淡然地说。

“倒不是这么说,年轻人谈个恋爱有什么的,又不是封建社会。只不过跟宁霄谈恋爱,确实是浪费时间了。不是我自视甚高,而是宁霄样样拔尖,连个不良嗜好都没有,谁跟他谈能甘心随便谈一谈呢?好东西都想占。他偏偏是占不了的。”

少薇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觉得脊背和腿都酸了,从没觉得蜷缩自我捍卫的姿势会这么累人。

“听阿姨的意思,是对他的婚事有安排吗?”

“再说吧。”司徒静一如既往的说话缜密,“他估计心里也有数,所以先谈了个女朋友体验体验,免得结了婚觉得无聊,变成像他爸那样的人。”

这句话,够把少薇像蚯蚓一般断成几截。

一截,是惊恐于她已经知道了陈宁霄有女朋友了?

一截,是羞愧于刚刚那番话是否是给她坦白从宽的最后机会?而她选择了欺骗。

一截,是痛于陈宁霄迟早要结那样的婚的。

一截,留给了自己,她成为了他婚前不留遗憾的体验,他不会允许自己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往后长路漫漫,她便是他唯一的回味。

前三截都很痛,死掉了,最后一截的残体却觉得温暖,挣扎着,令她这条不起眼的生物得以苟延残喘。

少薇闭上眼,身体的热度如汩汩的血,每个毛孔都冒汗,她想踢开被子凉快凉快,却最终一动也不动。

“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是希望他能谈得快乐点。”司徒静深呼吸,睁开眼,静静望着天花板,唇角衔笑:“他这么大的人了,总操心他做事不稳当,想事不清楚,多少也是看低了他。”

末了,不等少薇回应,她道:“睡吧。”

因为一直没回复,陈宁霄打了电话过来。

少薇知道该摁断,却违背理智地跟司徒静请示:“阿姨,我去接个电话。”

她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往下走了好些台阶,席地而坐,瘦削的脊背躬着。

陈宁霄一听到她喘气就松了口气:“还以为你出什么事。”

少薇没说话,但喘息声一时有,一时没有,一时轻,一时重。

陈宁霄怔了一下:“你哭了?”

少薇抬手抹掉眼泪:“没。”

“听着声音很奇怪,感冒了?”

少薇破涕笑:“没有……回音而已。”

说多马脚多,陈宁霄沉默住,忽然严厉地问:“司徒静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又要给你介绍对象相亲?”

“你怎么把阿姨想这样啊。”少薇笑着说,鼻音愈见浓重:“我就是……”她用力吞咽了一下,眼泪流下来,滴在手心:“我就是今天……都十个小时没见你了,想你了。”

抵抗不住生理本能,她把话筒拿远,抽泣了一

声。

她不知道,这一声,足够令现在的陈宁霄——觉醒了爱的陈宁霄,为她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