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床单半透明,看上去似被雨水一打就会变透明的日本山荷叶花。

少薇屈着腿侧躺其间,三千黑丝如瀑掩着她的面容和侧身,像是被戏弄得奄奄一息的花神。过了会儿,从窗边抽完半支事后烟的男人回来,重新捞起了她,抱她去浴室清理。

少薇只是轻微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赤着的足尖抵到地面时有股刚下凡之感,靠在陈宁霄的肩膀。头发太长,弄湿了吹起来麻烦,陈宁霄随手帮她在头顶绑起来,动作却温柔。

强劲滚烫的水流冲到脊背上,让少薇哆嗦,背部薄薄的两扇肩胛骨收紧,令人着迷的动势。陈宁霄自己穿得很齐,一整夜都齐,此时也是一样。考虑到衬衫本来就湿了干干了湿,这会儿再被打湿也就无所谓了。

冲了一阵,他尽心尽力地往下,掌尖抹过。

少薇又是一阵哆嗦,脚趾的绷紧仅用这一夜就成了条件反射。

水质和水质颇有不同,譬如北水硬,浇花返碱,南水柔,烧开就能喝。花洒的水和蔷薇花的水当然也有不同,一个涩,洁净效果好,无色无味,一个润,幼滑的触感涂满了一整朵,甜热微腥。

陈宁霄耐心细致地用净水冲过,像在洗干净一朵花,低笑一声:“手感真好。”

少薇觉得这一整晚的他都有点混蛋,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混蛋,仗着她没力气非所欲为,虽然行事温柔,但讲话莫名有种冷峻和置身事外之感。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也置身事外了。

陈宁霄冲洗完了她,大浴巾往她身上一披一裹,打横抱沙发上,继而俯身拎话筒,被淋湿半身的身体优雅至极,报房号:“来个人铺床。”

扭捏也是要力气的,少薇显然已经筋疲力尽,眼皮披下来。

过了会儿,她感到身上盖下了一件西装外套,便又努力半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着陈宁霄在沙发前半蹲下,一边慢条斯理地一粒一粒解开扣子,一边说:“先睡,等会儿抱你上床。”

酒店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进来两人半声不吭,铺床单铺出流水线之感,眨眼之间便换好了,恭敬退出去。

陈宁霄简单冲了冲就回来抱她。少薇很怕这仅剩的几个小时又擦枪走

火,微弱挣扎着说:“衣服……衣服……”

“没有睡衣,就这么睡。”陈宁霄把她摁回怀抱。

少薇看他的目光有些畏惧。

她好像有些特殊的天赋,很快就可以到达,且可以连续,这一夜她觉得自己形同死了一回。她也想不明白陈宁霄一个经验空白的男人怎么能了得到这地步,许多姿势……她光回想一下就面红耳赤。

陈宁霄失笑,手心盖她的眼睛:“不碰你。”

“这样对吗……”少薇默默问。

“什么?”

少薇艰难启齿:“在一起第八天就这样。”

“都第八天了。”

“……”

陈宁霄接收到她埋怨的信号,低笑一阵:“这么不情愿?”

“不是,”少薇摇摇头,又想了一阵,“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

“像乔匀星说的那样,朋友变情侣……”

陈宁霄挑眉:“所以对我没感觉?”

少薇立刻摇头,嘟囔:“你都没让我碰。”警惕:“你是不是有病?”

“不是。”陈宁霄沉默片刻,淡淡道:“毕竟也才第八天。”

少薇:“……”

你现在又知道“毕竟”了!

“取悦你没问题,让你取悦我似乎有点过急。”陈宁霄平静地说,但看着她的眸色却很深。

少薇看不懂他眼底的深意。

要在这方面让他愉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此刻的她还不懂,陈宁霄也尚未懂。常年禁欲的男人,既是克制力足够,也是因为能唤起他兴奋的东西也许藏得很深。

少薇想起上次在这个房间过夜时,他们还是光明磊落的朋友,纵使躺一张床也挨都未挨一下。此刻枕着他臂弯,与他对视数眼,忽然抬起手来,逐一挡住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是不习惯。”

陈宁霄捉住她这会儿恢复了点力气的手:“那就多习惯。”

“从来没想过会和你有这一幕。”少薇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指尖,回忆说:“第一次在曲天歌的生日宴上,都没怎么敢抬头看你。”

“发现了。”

“发现了?”少薇仰头,“怎么发现的?”

答案不言自明。

因为他在注意她,关注她。

少薇心底的窘迫胜过羞赧,因为那次刘海剪得太坏,简直刻骨铭心:“你看着很难接近。”

“难道我其实很好接近?”

少薇翘了翘唇角:“确实也没有。但你人好,把你新车磕掉漆了也不跟我计较。”

“看你漂亮。”

少薇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还是皱了鼻尖:“换个漂亮姑娘你也这样?”

“换个姑娘我也不计较,但不是因为漂亮,是因为我人好。”

少薇抿住唇,两瓣嫣红的唇都抿至不见了的那种,但笑意还是强烈地透出来。

他会讲情话,这一面她先见的,后来人她管不着。

她很感谢上天,是让现在的她有机会和陈宁霄体验一场。如果是几年前的她,一定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敏感自卑得不像样,患得患失得不像样,绝无可能像此刻这样坦然自若。

有幸和他恋一场,她全力以赴,坏的都藏好,好的倾囊而授。不必自卑,因为她没想占有他,一个高于自己太多的东西,只想保管而没想占有的话,就不用思考配不配的了吧。

“还是觉得缘分很奇妙。”少薇闭上眼,似睡非睡的梦呓呢喃:“守得云开,见月明。”

天真之语,陈宁霄却莫名地感到心尖一蹙,一阵痛以极快的速度略过了他的四肢百骸,而他已如此娴熟、镇定,知道如何处理这阵痛,知道如何放松自己让它经过、消失。

他莫名想起了乔匀星离开前的那一说。

“肯定要分开”。

“生日那天……”陈宁霄顿了顿,“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出席?”

“就跟以前一样。”

“就这么不想公开?”

少薇默了一下,“嗯”一声,“要是换了身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

陈宁霄的朋友们里,固然有乔匀星这样人好而无偏见的,也有陈佳威那样没心没肺的,但大部分都囿在门第阶级观念里长大,平时相处觉不出,如果不是对他们这样的人有深刻认识的话,还会觉得他们个个都彬彬有礼、风度极佳、品行高贵纯良,接触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但——一旦触及到关键利益,或者道破了他们圈子的潜规则的话,他们将会比谁都冷漠、警惕。

她这样的人,要是成了陈宁霄的女朋友,得到的绝不会是祝福和好话。

定论只会是陈宁霄想玩一场了,而长年守在他身边的她,玩得最趁手、最安全。

不谈婚论嫁的话,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吧,纵使一贫如洗如她,也有权力捍护他和他们,不给别人评头论足。

陈宁霄面沉如水,缓了缓,不紧不慢地问:“是不知道作为我女朋友怎么和他们相处,还是不知道分手后,怎么相处?”

少薇躯干四肢都是一僵,没料到他会把这个结果拿到台面上来说。

“也是一个原因吧。”他既坦然,她也不必扭捏,笑了笑,语气寻常地承认下来。

陈宁霄很想问,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了一定会分手?但这只是冲动,心血来潮的、话赶话的冲动。他惊人的理智熄灭了这个危险的火山口。

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何苦咄咄逼人让她先信?

陈宁霄逼自己沉默了好一会,直到情绪尽数归敛平静,才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觉得我们一定会分手?”

少薇把脸往他怀里埋,瓮声瓮气带点闷笑地说:“第八天干刚刚那些事可以,讨论这个是真的不可以。”

她这么坦然,加剧了陈宁霄心口的窒闷。他深呼吸,低头亲吻少薇发顶。

末了,他说:“不是玩玩。”

少薇点点头,很乖地“嗯”一声,“我知道。”

这世上又不是每段“不是玩玩”的恋爱都会有结果,或者说,不是每段不奔着结婚的恋爱都不正经、不认真、不值一提,要被批判到死。自由恋爱的年代,爱碰爱,真心碰真心,我们就都还是好人。

这一夜,少薇没再蒙着头脸睡,因为陈宁霄的气息笼罩了她,给予她强大和安全感。

他是她新的洞穴了。

但陈宁霄没睡好。

他睡眠质量其实一直很高,因为能拿来睡觉的时间少,就只好进化出超级稳定的质量。但他这一晚反复醒了五六次,每一次都是骤然惊醒,确认一番怀里的温度、气息都还在,有时候会伸手摸一摸她的脸,复而入睡。

翌日,少薇被电话铃声吵醒,从衣帽间里扯了件陈宁霄的衬衣,翻下马桶盖坐着讲电话。

是一通可疑的境外来电。

北京时间七点,意大利时间刚过零点。

马萨的助理姬玛跟马萨一样是巴黎人,英语流利但稍带些法语的发音痕迹:“照片马萨看了。他问你,接下来一段时间有没有空来意大利。”

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尖叫的问题,姬玛确定所有时尚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她甚至很有先见地把听筒拿远了一些。

“没空。”

姬玛:“什么?”

“没空,有什么事让律师联系我就好。”

姬玛:“……”

她将指尖的女士吸烟往烟灰缸里捻了捻:“你没听明白吗,马萨有一份offer给你,在九月份、米兰。”

后面两个单词咬音着重。

少薇怔了一下:“等一下……”

不是找她过去谈什么侵权吗?

姬玛将手机死死贴着耳朵。

一阵尖叫直穿耳膜。

少薇:“啊——陈宁霄!我接到了米兰的订单!”

姬玛眯眼吁出一口烟。

虽然不知道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但这才对嘛。她冲桌对面的同事们耸耸肩。

少薇一路从洗手间冲回卧室,一跃到床上,双膝跪着:“九月!九月!米兰时装周!马萨的秀!”

就算是下了麻药也该被她吵醒了。陈宁霄手搭额头缓了会儿,继而睁开眼,拉住她的手用力。少薇不防,跪跌进他怀里:“你知道马萨多厉害吗?虽然我很不爽他,但陈佳威说他是很多奢侈品发布会的御用合作秀导,上次平市时装周就是请他来破圈的,给了他一场这个数。”

她郑重其事地比了个五。

陈宁霄没兴趣是五百万还是五千万,是美金欧元还是人民币,只觉得她现在脸蛋红扑扑的很可爱。

鲜少见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儿。

少薇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是跪在他上方,双眸闪烁如晨星:“他怎么会挑上我?是找我过去打下手吗?还是其实觉得我上次对他大不敬,把我骗过去再赶回来浪费我钱呢?”

兴奋得都没发现自己扣子扣错了,一上一下错落,加上陈宁霄体格比她宽大这么多,在这个俯身跪趴的动作下,领口垂荡 ,心口风光一览无余。

倒转的沙丘,垂沉的一挂葡萄,昨晚已被他抿尝得熟透。

陈宁霄伸出手,好心提醒她:“扣子扣错了。”

少薇低头看了眼,短促地“啊”了一声,不知道在“啊”扣子扣错了,还是在“啊”别的。

想伸手挡住领口已然来不及,陈宁霄修长的手指已经捻住扣子,动作和话都一本正经:“我可以找人帮你确定一下。”

少薇思考数秒:“不了,我之后回给她一封邮件,问清楚具体的合作细节。”

“九月份,还早。”

陈宁霄解开了那两颗系错了的扣子,却一时没扣回去,只是这样自下而上地看着少薇。

少薇愣住,脸上渐渐渡上一层绯色,又想伸手去挡,但被陈宁霄拨下,接着两手都被他按住了。

跪趴的姿势,襟前坦荡得她心生不安。

陈宁霄突然问:“昨晚那样喜欢吗?”

少薇瞳孔都快被震碎掉,惊慌想起身,却见眼前白色被浪一翻,刚刚还慵懒躺着的男人身体往下一滑。

少薇很快便顺从地闭上双眼,呼吸因为舒服而不稳。

没想到穿他的衬衫反而方便了他为非作歹。

陈宁霄按下她的腰,并住她的腿,并命令她继续说刚刚的事,问她是怎么跟马萨结缘的。

少薇不得不从陈佳威带她去的那场彩排后台开始说起。

因为莫名的折磨,一件简单的事便讲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间或夹杂奇怪的声响。

陈宁霄很快听明白,是她挂在客厅上的那张照片令她获得了名导的青睐。

“原来拍的不止一张。”

少薇艰难地回想了他昨晚的表现,似乎没对那些有醋意,便天真地说了:“拍完了两卷胶卷,一共二十四张。”

“二十四张。”陈宁霄意味深长地重复,按低她,与她接上吻,“回头给我看看?”

少薇点头,很快被他吻得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他们在一起这样厮混了一整天,工作都靠电话和邮件处理。

下午时,姬玛又来了电话,不等少薇询问就将相关细节都告诉了她。

少薇得知,马萨正在准备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概念大秀,她需要充分领会他和设计师的概念——设计师是谁她暂还没资格知道,因此,她需要尽快动身前往意大利,并待到大秀结束。当然,如果她中间的表现不佳,马萨也会直接送她飞机票踢她出局。

姬玛夹着手机在耳下,夹烟的手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不瞒你说,这是场团队协作,摄影师不止你一人,还有个名字你一定如雷贯耳,他是当世马格南签约摄影师里拍卖价最高的一位。如果你得罪了马萨,out,如果你得罪了他,out,如果你得罪了J——设计师,out。如果你得罪了我……”

少薇:“……”

“我忍忍也就算了。”姬玛撇撇嘴,“看你漂亮的份上。”

少薇噗嗤一笑:“好吧,那你先写个清单告诉我怎么才能不得罪你们。”

“巴黎人没有免得罪清单。”

因为巴黎人浑身都是蔑视点。

“马萨希望你立刻报道。”

少薇蹙眉:“立刻恐怕不行。”

她还想为尚清拍摄照片,这种事宜一鼓作气,放久了尚清会踌躇胆怯。

姬玛翻了下日历:“现在是六月二十七号,马萨给的最后期限是七月中旬,工作签证你不必担心。”

少薇算了一下:“那够了。”

“爽快。”姬玛撂了电话。

少薇打开系统日历,一天天将日程排过去。

没有留意到身边男人已很久没出声。

她为尚清拍摄的企划已大致敲定,需要筹备的是场地、道具、妆造。她现在已经可以凭自己拉到免费合作了,不再需要拜托陈佳威。考虑到尚清初次上镜,初期定然不顺利,因此需要多预留两天……时间紧迫,少薇恨不得立刻回去开启工作。

昨晚换洗的衣服已由酒店洗烘好送回来,起身至衣帽间,一边套着牛仔裤一边说:“陈宁霄,我得先回去了,或者带了电脑再来找你。”

陈宁霄没应,少薇以为他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穿好牛仔裤后,她一边系着bra扣子一边探出上半身:“陈宁霄?”

陈宁霄就站在衣帽间门边,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少薇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

但她觉得陈宁霄怪怪的,哪里怪又暂时没想通。

她套个T恤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珠宝盒。

陈宁霄懒洋洋递着:“昨晚上塞我背包里的,别以为能蒙混过关。”

少薇没再跟他犟,接过的同时双手环住他,笑道:“谢谢,等我拍上奥斯卡我肯定戴着它上阵。”

她收得眼也不眨,因为知道自己会还。

“下次别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啦,我又回不了礼,就当我是穷人敏感的自尊心作祟好了。”她扬扬珠宝盒,塞进帆布袋里。

“连戴都不打算戴我看一下?”陈宁霄还是这副倜傥模样,眼神不知为何深邃冷寂。

少薇愣了一下,网约车司机电话打了进来。

陈宁霄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又是工作?”

“没,网约车。”

陈宁霄微怔,抿了抿唇:“就这么迫不及待?”

“怕你又说送我,一来一回多费时间。”

一打岔,要戴手镯给他看看一事也就忘了。

少薇整个人都沉浸在史无前例的新offer带来的兴奋中,连走路都有点头重脚轻。陈宁霄送她到玄关,刚刚两人又在沙发上胡闹过,他白色衬衫被她揉得很皱,两手抄兜而立,看上去莫名有股落拓感。

“那我就不送你下去了?”

少薇点点头,比了个电话的手势:“随时打电话。”

陈宁霄垂首笑了一下,目送她出门,又看着门在眼前自动合上,不轻不重的一声“砰”,不知为何显得寂寞。

整个套间都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让人不适。

陈宁霄脸色的笑容消失,一张脸上平静、淡然而没有表情。

不怪少薇忘记了七月二十五号是他生日,因为他一直以来也没在乎,是他灌输给了她他不在乎生日的潜移默化,不怪她。自己不重视的事,凭什么要别人重视?

而且,那天就算她来了,估计也会很尴尬。要他在所有朋友面前假装自己不爱她,似乎变得很难了。她要是来了,会露馅。露馅了,她会为难。

陈宁霄已经决定给她所有的快乐,尽他所能而持久的快乐。就不要有任何令她为难的事发生好了。

从酒店五十几楼的高层看下去,街道车流川流不息,不知道哪一台是她所乘,但总归每一台都只是经过了这栋大楼,都在离他而去的方向。

少薇坐上网约车,核对了手机尾号,打算先打一通电话给尚清,问清楚她在奶茶店还是哪里。

手心有汗,Home键识别指纹失败。震了几下,弹出输入密码页面。

肌肉记忆令她不假思索地输入一串号码。主屏幕显示出,少薇的笑容却凝固住。

0725

曾经她觉得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她好像轻而易举地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