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国时,是司徒静和司机在机场接少薇,但她似乎很忙,接了人送到酒店安顿后便匆匆离去,并未给少薇准备专门的接风洗尘宴。这之后少薇忙于找房子、投简历,一直没得空和她再见。

虽然知道了她和陈宁霄之间貌合神离的母子关系,但不得不承认,能当母子的行事作风上还是颇有些相似,比如司徒静也轻易不给少薇直接的金钱资助。

司徒静的做派确实如陈宁霄当年所言,很西派,很贵族式,今天也约在了一家豪奢酒店的西餐厅。少薇一身格格不入当也是真习惯了,对周遭注目礼视若无物,见了妇人,叫道:“阿姨。”

一个人的成长深刻地塑造了她百分之八十的个性,即使成年后可以靠自我养育完成迭代,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很难克服,比如说少薇就永远学不会跟长辈撒娇,也摆不正跟这样于己有直接恩惠的上位者的关系,过热,怕人家怀疑她有所图,过冷,又往往扫兴,故而别别扭扭的,也改不过来。

司徒静批评过她这一点,但也习惯了,不强扭她,请她落座。

“今天面试如何?”

“不太顺利,要重新规划作品集。”

“房子定了?”

“嗯,选了第一套,不用多走路。”

西餐厅的灯光和音乐都有讲究,给人以似近然远的分寸感,正如这个阶级的人所期望的。六年过去,再抗老的女人也有了力不从心的纹路,倦怠而淡淡倨傲的模样倒未曾变化。

“回国后,就打算干摄影师这行?”

“先干着。”

“真不当老师了?”司徒静问,“现在考教资的人很多。”

少薇笑笑:“嗳,外婆走了以后,就想随便一点。”

“你难道不觉得,你父母,你外婆,会希望看到你出人头地?你毕竟考上了颐大。”司徒静安静长久地端详她。

“外婆只希望我开心、担子轻。至于我父母……”少薇顿了顿,“要是对我有什么希望,就自己来跟我说吧,消失了的人是不配对别人有期待的。”

司徒静为她这句话怔住,缓缓地说:“你比另一个薇薇了不起。”

少薇不愿被她拿来跟司徒薇比较,抿唇笑了笑,没接话。

“也不想再找父母了?”

“想,可是济南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少薇看着灰紫色玻璃杯里的水,“我打算和法院申请宣告他们的死亡了。 ”

如此平淡如水地说出这句话,司徒静感到身心被震了一震。

六年前,对于学校里的种种可怕流言,司徒薇既害怕又逃避,又觉察到了母亲对同桌不合情理的关注,出于只有青春期女生才知道的微妙独占心理,她隐忍着,只字片语也未和母亲讨论。直到少薇缺席了三次补习,司徒静才询问女儿,从而得知了一切。

班主任韩灿将这女孩儿保护了起来,无论司徒静怎么问,她都摇头,因为她只是这女孩儿同桌的母亲而已,没有立场知晓内情。

司徒静当然也试过从公安内部打听,但遭到了一股隐秘的讳莫如深的阻力。她不会想到,那股阻力来自她年轻的亲儿子。

直到后来,她偶然从一位家长口中得知了“从前那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女孩子考到了颐大”,她才重新找到了她。

知道她在了解美国交换生后,司徒静为她出资主张了一切,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须回颐庆。她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想去美国是因为她的亲儿子在美国,她也本来就是要回颐庆的,因为她儿子会回颐庆。

“不聊我了,薇薇怎么样?”少薇振作精神,岔开话题。

“她还在加拿大,准备拿永居。”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未来我也会移民过去。”

少薇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阿姨,我很谢谢你一路对我的关照……我不知道该报答你。”

司徒静勾了勾唇:“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不过不急。看到你对面坐在窗户边的女人了吗?”

少薇顺着她的指示将目光投过去。隔得很远,黑色玻璃后的璀璨夜景托着一张温柔美丽的女人脸。

周景……慧?

比起六年前,她看上去更温婉更富贵了,无一丝学生气,无一丝受生活捶打之气,连发丝都透着妩媚。且……有一种母性的光环。

“那个女人怀孕了。”司徒静端庄地抿了一口酒,平淡地说。

少薇错愕,目光顺着投向周景慧的腰身。确实……已看出孕意。

是谁的?总不会……是陈宁霄爸爸的?他曾经提携过的同学,怀了他父亲的孩子、他的弟弟?

少薇收回目光,咽了咽,抹开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是您朋友?要打个招呼吗?”

司徒静完全不动声色:“不,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人,但阿姨要你记住她。”

少薇的心砰砰跳起来:“好吧,但我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司徒静将她的讳莫如深坚持到底,“好了,阿姨说好了要送你礼物的。”

她从一旁椅子上拿起一个超级大的精美纸盒:“这里不方便,回家再打开看看。”

白色的纸盒,Chanel的字母,硕大的山茶花标记。

“是一套衣服。”司徒静两手优雅交叠:“你回家试试。”

“阿姨,这太贵重……”今天刚从Chanel的店里出来,她可太知道价钱了。

“不算什么。要是不合身,你去让他们给你改一改。”司徒静做事一向妥帖,“这是sa的名片,你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顿饭边吃边叙旧,吃了一个多小时。两人起身时对面的周景慧还没走。少薇不知道她是跟谁吃饭,但肯定不是陈定舟。对于餐厅里这位“正妻”,周景慧似乎一无所知,倒是不经意地一瞥,似乎有些辨认出了少薇。

少薇还有组夜景想拍,司徒静问时她便如实说了,司徒静隧将礼盒交给了司机,嘱咐他送至少薇公寓,托管给一楼门卫。

“对了,这个男孩子,你加一下。”司徒静递出手机,上面是对方的好友二维码。

她静静看着少薇:“阿姨给你介绍的,终归是靠谱的。”

电梯到了,司徒静在司机的陪同下走进电梯,最后交代:“接触接触,别让我失望。”

少薇乖巧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了电梯闭合下沉,继而深呼了一口气。司徒阿姨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啊!”

手腕上的力道又重又熟悉,拉得她身体一歪,接着一个天旋地转,像是被人搂着转了一圈似的,眨眼就到了一根柱子后面。

陈宁霄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捂她嘴唇,贴在她耳边“嘘”了一声。

少薇心脏砰砰激烈起来。他靠她那么近,就在她背后,垫在她和冷冰冰的柱子之间,将她被禁锢的手圈在了她自己的腰际,于是,于是……就像是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身体太薄,不知能不能藏好这么多年的心跳。

“你干嘛……”少薇轻轻挣扎起来。

“周景慧。”

周景慧和一个年轻男人自前台经过,两人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相似处。周景慧一边整理挎包,一边四顾。

“找谁啊?”她弟弟周景睿吊儿郎当地问。

“没……”周景慧收回了目光。

听说他回来了。听说他住在这里。

“你养好肚子,这可是你的筹码。”周景瑞交代,“别想有的没的。”

周景慧藏好脸上的落寞:“知道。”

她花了六年才等来了黎康康的全面败退,又怎么会不珍惜这一切呢?

姐弟两人自柱旁经过,陈宁霄保持着怀里圈着少薇的姿势,灵活而不发出动静地带着她闪身,继而将扣她手腕的手移到了肩膀,将人轻而不由分说地一揽——少薇脚步又是一跌,被他单臂圈进了怀里,从背影看,形似一对亲密的情侣。

“别回头。”

少薇便定住了,由着他抬起手来,将自己脑袋摁向了他肩窝。

他指间的烟味已很淡很淡,但腕口的香水味却还有着迷人的尾调。

掌心贴合她的耳廓,五指于她的脸颊、鼻子、眉眼间虚拢,克制着分寸,却反而有了温热的肌肤摩挲的触感。

少薇找不到自己的心脏了,不知道被一根气球吊着飞到了哪里,她觉得胸腔空得可怕,空得像是想用别的什么来填满,不顾一切地、迫不及待地填满。

是什么……

直到进了电梯,陈宁霄才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刷卡按楼层。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看到你和司徒静了。”

“司徒阿姨请我来这边吃饭。”少薇也若无其事地站好。

不是没从电梯镜面倒影里看出她裸露皮肤上的红。陈宁霄沉默了一下:“刚刚……”

“没事!”少薇立刻说,捏紧了肩前的帆布袋,还往旁边让了半步。

陈宁霄将空空的两手揣进西装裤袋里,又是咳嗽一声。

楼层很高,少薇耳朵发出嗡嗡声,耳压失衡,她吞咽了一口——早就想这样做。

顶楼就两套套房,陈宁霄刷卡进去,非常顺手地按下了“请勿打扰”的灯。

“等会儿……”少薇进了门才想起来,“我进来干嘛?”

“聊聊?”

“我还要去拍夜景呢。”

“要紧吗?”

“不……”

陈宁霄好整以暇微挑眉梢。

“你喝了好多酒?”少薇翕动鼻翼。

“那帮人挺能喝,免不了。”陈宁霄往套房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扯开领带的,解开扣子:“一帮专家个个都挺有路子,都想搭顺风车。”

资本的游戏正如贵宾厅,验过资才有上桌的资格,但有技术和内幕消息自然另当别论。陈宁霄一边脱下西服,一边重新回到了对今天信息的梳理和思考中。他决定明天飞趟香港,碰碰那里一个有关AI视觉算法的前沿团队。

少薇知道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便也没说话,直到眼睁睁看着他脱完西服脱领带,脱完领带解扣子,接着,宽阔而肌理分明的上背部就这么露了出来——

“啊!”

少薇双手捂眼,猛地转身。

陈宁霄:“……”

“我还在呢!”

“抱歉。”

脱都脱了,陈宁霄也没打算再穿回去,不要脸地跟她说:“再忍会儿。”

他转进卧室,从衣柜里扯出T恤和轻薄的居家休闲裤,出来时开冷藏柜,顺便拿了罐气泡水出来,单手起开:“不对啊,”他喝了一口压酒精,“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谁看过了!”少薇愤怒地捂着脸,“你少污蔑我。”

“十六岁那年是谁啊,爬我床?”陈宁霄懒洋洋地问的,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叠,易拉罐抵在唇边,动作定了一定。

她脸很红,比在电梯里更红。虽然五指掩着,但似乎与手指的苍白对比只是加重告知了她的绯红而已。

莫名的,他没立刻告诉她自己已经换好衣服,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观察她,带着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的饶有趣味。

不是没看见当年她在他书房写作业时,没藏好的那页。

写满他名字的草稿纸。但哪又如何,喜欢他爱慕他想靠近他的人,多到他连名字都懒得记。大部份的爱和喜欢,就连当事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喜欢陈宁霄什么?脸?身材?家世?聪明?钱?所有这些合起来的一切?一堆漂亮的骨骼和肉组合起来的碳基生物,穿上了人世间最象征成功和地位的外衣,就可以成为青少年时期日思夜想的人吗?他一向认为靠这些就喜欢自己的人很匪夷所思,担心他们有没有能力过好这一生。

爱是什么,他至今不懂。不过,他懂婚姻。婚姻是经济形式,利用人类天性里伴爱而生的占有欲,卑鄙地粉饰了自己的实质,将这种经济合作形式包装成爱情的最终殿堂。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宗教。叛出婚姻神圣信仰的人,比叛出任何宗教都将遭受更严酷的世俗流放。看吧,人是如何议论不结婚的人,离婚的人,二婚的人。

既然已经识清了最终殿堂的虚伪矫饰虚无,那么爱情这条骤然失去了终点的路就也显得乏善可陈了。

陈宁霄这一生没有体验过任何心跳加速的感觉。

唯一一次,他强大冷漠的心脏感到些微不适,是很多年前的夏夜,他给一个女孩买麦当劳,她拆开袋子,说:以后我就喜欢吃这个了。

“我换好了。”陈宁霄出声,伸手摘她的帆布袋。

里面装着相机,也就她这么有吃苦精神。

少薇一睁眼就撞进他近在咫尺的身体,香水味混合着酒精从他体温比寻常人更高的皮肤上散发出来,让她呼吸艰涩大脑晕眩。直到陈宁霄把她袋子放到一旁电视柜上并坐回沙发扶手上,她才重新感觉到空气流动。

目光不敢看他,只好打量这写满高级感的空间。

受不了,这一晚上能抵她两个月房租,还是在他签了长年的协议价情况下。

“司徒静找你聊什么了?”陈宁霄随口问。

“就叙了叙旧。”少薇没说她介绍了对象这种事。

“要不要找个机会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呢?”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迟疑。

陈宁霄挑眉:“我们什么关系?”

少薇磕绊了一下:“朋友,相识很久的朋友。”

“就这样?”

“比一般朋友羁绊更深的朋友。”少薇看着他英锐的脸。

陈宁霄勾了勾唇:“别告诉她,她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健康。”

“周景慧……怀孕了,你看出来了吗?”

陈宁霄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到周景慧,但表现出了比以往要淡然很多厌倦情绪:“知道。”

“你和司徒薇,还会有弟弟或妹妹吗?”少薇试探地问。

“跟我没有关系。”陈宁霄笑了笑,“你觉得我住在这里,是什么?”

“……骄奢淫逸?”

“是自由。”陈宁霄看着她,唇角微勾:“是靠我自己拿到的自由——不以牺牲生活质量为代价。”

少薇恼怒:“……后半句针对性和侮辱性都有点强了。”

陈宁霄失笑了一声:“想我养你吗?”

少薇震惊,心脏像钟摆一样,荡在轻与重之间。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过了,养你比养猫还简单,我又不要你回报什么。”他目光仍是停在她身上,玩笑中掺入一丝深沉的认真。

“陈宁霄。”少薇站直身体,将即将要升温的脸也撇走,“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不是玩笑,看你辛苦,我也有感触。”

感触。一个温和、中性的词,它不是心疼,不是怜惜,它只是所思所想,一些心灵的涟漪。

少薇咬了咬唇,拎起帆布袋:“我走了。”

陈宁霄再度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左手手腕戴着他送的表,右手手腕则是浑身上下最熟悉他的一块地方,一块皮肤。

“生气了?”陈宁霄蹙眉端详她一阵,目光在她红起来的耳根停留片刻:“我早就说过,你对我来说特殊,想让你过得稍微不那么辛苦,我有什么错?”

她皮肤怎么这么容易红?

“你……”少薇齿间磨着唇,两条天然姣好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你是混蛋。”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说出“养你”这种话?那她算什么?他们之间算什么?

“六年前你要我帮你挣脱宋识因,远比你现在要坦然。”

“是,但那是我交换了什么得到的。”

“什么。”陈宁霄目光锁着她。

那场谈话的一切细节,每个字,他都历历在目。

走投无路的少女,哭着问他为什么生活如此艰难,目的地在哪里,一切的终点是否有神明奖赏她。

所有好人,好学生,道德高尚的人,老实的人,都秉持着一个简单的念头:有人在看着,有人在记录,有神明会为他们清算、打分,论功行赏。

他其实可以残忍冷酷地告诉她的,没有,没有终点,没有英明公正的神,也没有奖赏。

但他坐到了她跪地祈祷的那个宝座上。她交换了什么?她肯放下自尊,祈求他支援的代价是什么?

陈宁霄想不明白。

“没什么。”少薇低垂下眼睫:“是对我来说很重要,但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一个东西。”

我的喜欢。

“我答应过你,永远不走一条看上去轻易的路。我要说到做到。”她再度扬起唇,目光明亮纯粹。

“你已经证明你自己了,”陈宁霄紧了紧手掌的力量,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将拇指抵进她掌心,宛如某种侵犯,“你现在需要的是聪明的路。我养你一年,你可以没有负担地去采风创作。商业摄影是你的理想吗你就干?陈佳威一说帮你你就头脑发昏?想想你在玻利维亚为了追回一张SD卡跑了多少路?连命都不顾。现在你放弃这些去拍商业片,算什么?”

“陈宁霄,你懂不懂这世上大部份人都是像我这样,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多走上很多弯路才能抵达的?没有捷径,也没有直路,我们要‘曲别针换别墅’,而不是像你一样,动动手指就能变现几亿。”

“什么叫动动手指?”陈宁霄冷冷地问。

少薇抿闭上嘴,不再说话。

好端端的怎么闹成不愉快了?这个问题同时出现在了两人脑海中。

不仅如此,陈宁霄还有另一个问题。她雪白的耳后颈侧肌肤变回了雪白。

怎么才能重新变红?

嗡的一声,手机的动静暂时破冰。

少薇缓了缓,解锁屏幕,点进微信。

是一条通过好友的通知,对话框里即使显示了对方的留言:「Hi,第一次加你这么漂亮的。」

陈宁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