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霄下午还有场校友聚会要参加,吃完饭稍坐会儿就开车走了。罗凯晴则答应送少薇回家。
电梯没到地下停车场,而是先去到一楼的商场。罗凯晴摇摇头:“你就穿这一身去《风尚》面试啊?不遭人白眼?”
少薇尴尬地低头看了眼:牛仔裤是新买的,斥巨资三百块,T恤是优衣库的基础款,短靴是国外中古店淘的,全身上下没起球没线头没褪色,挺好的呀!帆布袋也结实耐装。
“挺好的。”她如实说。
“我带你买几身好的。”罗凯晴挽住她手,“喜欢啥牌子?”
“一个都不认识。”
“Claus也是抠,在纽约不陪你逛街?”
陈宁霄怎么可能带她逛街。他跟那年一样,除非必要时刻,他不会随便给她经济援助。
罗凯晴耸耸肩:“大直男一个。”
ifc一到三层的商场自然是颐庆数一数二的商场,上至爱马仕香奈儿,下至异军突起的国产高端女装,主打一个大牌和高端。还没走进香奈儿门店呢,少薇就一个劲拉罗凯晴:“不买这个不买这个。”
“你没看过《穿普拉达的恶魔》吗,安妮海瑟薇就是穿香奈儿逆袭的啊。”罗凯晴笑着拍拍她肩,“别怕啊,当你回国的礼物。”
少薇不知道罗凯晴的实力,一想funface的收购价高达两个亿,以为她已经实现财务自由。
事实上虽然经过数轮融资,但投资人的钱是公司的钱,而且在这一阶段的互联网,烧钱补贴拉新是最常规做法,虽然funface是一款非消费型虚拟相机,但跟各大品牌、商场做联名活动、冠名、升级AI算法等等,运营和研发费用居高不下,罗凯晴作为联合创始人拿的也就是一份高管工资而已。
像影视剧里那样换上高级成衣后就丑小鸭大变白天鹅的场景并没有实现——至少少薇自己是这么觉得的。镜子里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别扭,长期熬。
夜的肤色显出营养不良的苍白,头发也欠缺精致。她扯了扯香家经典的斜纹软呢面料,耳朵里根本听不见sa的声音。
罗凯晴盯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少薇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脱了吧?”少薇征询她的意见。
“脱了吧。”罗凯晴笑道。
“姐你试吗?衣服其实挺好看的。”
罗凯晴笑容满面深呼吸:“不了。”
“哦……”少薇进试衣间,sa帮她脱衣,边可惜地说:“真的很好看,很少有人能把这套穿出感觉的,你有一双神话人物一样的眼睛。”
迷离,清澈,神性,不为所动。
少薇心想,看出来你们业绩压力大了。什么叫丫鬟偷穿小姐装?这就是了。
逛了三四家店,好歹还是买了几身面料舒服的,罗凯晴才肯送她回家。
少薇提着大包小裹,艰难地腾出手给她挥了挥。
罗凯晴在车里坐了会儿,打了通电话给陈宁霄。
颐庆大学九十周年校庆即将到来,受邀出席的优秀校友在这几天密集抵达颐庆,各种小型校友会便也应召举行。比起大校庆,这种校友会、冷餐会、沙龙显然更吃光环与名片,非受邀不得其门。颐大计院在全国数一数二,尤其是在人工智能方面,国家级的重要科研项目除了北边的清大,便是颐大。
“张教授,上次斯坦福一别后,您别来无恙?”
“宁霄啊!”张正清教授一眼认出他来,跟身边人介绍:“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宁霄,他从斯坦福肄业跑了,我挨了好一顿埋汰!”
申请斯坦福的博士时,张正清是他的推荐人之一。
“Claus陈后生可畏如雷贯耳,今天第一次见,真是一表人材。”张正清身边一人温文尔雅地笑着,双眸盯着陈宁霄。
“这是孙频博士。”张正清介绍:“国家工信部专家顾问组委员。”
一道更轻的附耳:“他有个女儿跟你年龄相当。”
国家正拟出台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草案内容只有顾问组才知道,而政策和风向的提前获取和解读,是国内赛跑的重中之重。
找的就是他。
陈宁霄勾唇一笑,人模人样地伸出手:“孙博士,久仰大名,幸会。去年您在硅谷做的有关中美人工智能合作升级的演讲,我印象很深,可惜您太受欢迎,没找到机会跟您请教是我的遗憾。”
“哦,你也在?”孙频果然来了兴致,“你怎么看?”
任期刚刚开始,中美关系平静中尚见升温,对于像斯坦福这样的大学和清大、颐大展开合作、推动人才培养和AI的产业化商业化,所有人都持开放乐观的态度。
陈宁霄在这种场合比在他父亲的社交场要像人得多。
但装人也比不当人要累得多。罗凯晴的电话来得正是这轮谈话末尾时,他风度翩翩地说了“失陪”,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即放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拧松领带。
“喂。”
“你安排的任务完成咯。”罗凯晴坐在车里,玩着打火机的盖子。
“买了什么?”
“香奈儿我是第一家就带她去了,买是买了,但她看上去不太喜欢,后面买了几身国产女装——放心,都是好牌子,钱都给你花完了。”
“她不喜欢?”
虽然少薇不打扮,但陈宁霄认为她很适合香奈儿。太甜容易发腻,太粗糙当然也不适配,少薇的“淡”刚刚好。
罗凯晴扯了扯嘴角:“好了,你少管小女生爱穿什么。”
“行。”
罗凯晴咬上一根女士烟:“校友会怎么样?”
虽然funface很成功,但还不足以成为敲门砖。过去几年她也试图布局自己的投资,比如新零售、加密货币,但她商院出身,欠缺人工智能方面的技术背景,为了funface也没有出国深造,与湾区华人科技圈失之交臂。结果已经证明了加密货币在中国的风险,至于新零售,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她烧了一点钱,没看到回报。
陈宁霄提携她,校友会让她露脸,打造互联网青创女神的标签,届时和funface被两亿收购的消息一起点燃舆论,实现声量最大化——没错,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步调。
但罗凯晴还是想更深地参与他的商业版图,知道他在玩什么、布局什么。
可惜的是,陈宁霄楚河汉界划分分明,她始终没摸到门。
“还没聊完,不过值得我来这一趟。”陈宁霄漫不经心地说,“先不聊了,少薇来电话。”
他切断了这边,接上少薇的。
“陈宁霄!你对我房子干什么了!”
少薇站在门口崩溃。她只是出门面试了一趟,怎么屋子里就多了这么多陌生人,家具也都被扔了!
“我给你密码不是让你派人私闯的!”
陈宁霄把听筒拿远了一公分,判断出她确实有点受激——以前没有过这分贝。
“甲醛超标,怕你住着住着死了。”
少薇:“……”
忍下一句脏话。
“那你可以提前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回家时跟这些除醛工人大眼瞪小眼。”
陈宁霄本来想说要不安排了罗凯晴带你逛街呢,但怕她知道了真相不收衣服,便改口:“给你个惊喜。”
“那丢家具呢?要赔的!”
“破板子也能叫家具了。”陈宁霄随便刻薄了一句,“等下新的就运过来了,放心,知道你买不起,都是家具店不要的展品,没醛还便宜。”
少薇深呼一口气,语气软下来,回到了属于她的频道:“好吧……谢谢。”
作为回报,她发挥作用:“夏尔凡的订购邮件又来了,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没有,按你意思定就是。”
夏尔凡是一家位于巴黎的衬衣制作商,那年暑假她和陈宁霄去巴黎随便逛逛,走进了这家赫赫有名历史上为欧洲各大王公贵族服务的衬衣定制店。琳琅满目的布料店让少薇印象深刻,账单也够她在收银台前一个激灵——随随便便一件就要三千多!
但好处是,在这边量体裁衣过了一次,往后都可以直接电话或邮件再次订购。陈宁霄贵人多忘事,少薇帮点这种小忙在所不辞。
“你上次不是说手臂那块稍有点紧,要不要重新量一下。”
“那等下次见面再说。”
“啊?”少薇莫名,“你找根软尺随便量量就好了。”
“我家里会有这种东西吗?”陈宁霄非常理所当然地反问。
也是。
但少薇也没有。没关系,她点开购物软件,立刻就买了一根。
陈宁霄挂了电话,习惯性摸向裤兜找烟,又一想她那声“放下”,怔愣一瞬失笑一声,老老实实地把一根完整的烟搭到了烟灰缸上。
心里不免略过奇怪念头:她会不会有一天要亲自清点过他的烟才作数?那得早上出门数一遍,晚上回去数一遍。
……聊发昏了?
除醛作业还要一段时间,少薇屋子里除了一台索尼A1就没什么值钱的了,她揣上相机,做了个决定。
“师傅,到时候有批家具要送过来,您让他们看着摆就行。”
工人们看看屋子玄关口的摄像头,点点头。少见在家里装监控的,明明这么一穷二白的,就这么个破一居室。
城市发展飞速,地铁线通到了汇樾府。汇樾府也旧了,被别的楼盘取代了地位,不知徐雯琦一家有无搬走?从汇樾府通往禧村的地下通道还在,但商场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琳琅满目的便宜小商品不见了,少薇背着帆布包,步履匆匆地走过。
怎么当时就觉得自己低头疾走而过像蟑螂老鼠匆匆呢?自矜又自卑的小女孩,在通往阶梯入口处回头冲她笑了笑,消散在了光里。
禧村人,还没有等来他们的拆迁。
走进禧村的那一刻,少薇戴上了渔夫帽,脸微微低撇,将面容掩得严严实实。
两边食肆铺都已换了一轮了,虽然还是叫着同样的名字:常德米粉、黄焖鸡米饭、沙县、正新鸡排、杭州小笼包、一点点奶茶……还有永远在清仓甩卖的服装店。
少薇点开地图,查找美甲店。
她想过了,尚清没有学历,又有案底,不好找那种上社保的正规工作,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开一家美甲店,或者在这种流动性很强的小店里干活。虽然是笨方法,但她没有别的路,甚至拜托过陈宁霄私下请公安查同名同姓。但系统管理越来越严格,检索必留痕,没有合理。
理由的话,警察也不好办。
虽然禧村是案发地,一定给尚清留下了心理阴影,但万一……从监狱出来的她走投无路,又觉得世道变化太快,还是熟悉的地方最安心呢?
少薇开始了她新一轮的寻找。
索尼A1挂上了她纤细但坚韧的脖子,手持托起,手动聚焦。城中村仿佛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了身后,混乱的天线、歪脖子的电线杆,麻将馆周期性的复响,坐在深深黑黑的堂屋前注目着来往行人的老人……互联网时代的一切都快得让人害怕,二十年后的人们会否知晓或理解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粉末般灼热,青苔般湿冷,水泥台阶的缝隙是道德的缝隙,生花的墙角是小孩掏蚂蚁洞的墙角。
少薇调慢快门,记录下人们匆匆略过的模糊影像,脑海里那个极具对照性的企划案逐渐成形。
“喂,陈佳威?”
陈佳威正巧从棚里出来,边喝水边听她娓娓说着,眉心舒展开来:“可以,你示范一些概念片,比如取景,构图。”
“我还想要二至四个女模特。”
“没问题。”
“一、一天多少呀……?”少薇小心地问,“能找学生吗,会便宜点。”
陈佳威笑起来:“只要你概念好,他们就肯免费,玩儿呗,谁不是这么互帮互助过来的。”
少薇放下心:“好。”
“陈宁霄没意见?”
“啊?”
“你没看他今天很不乐意看我帮你?”
少薇不假思索:“你们之间的恩怨归你们,不影响我和你。”
陈佳威忍住一声笑,习惯性的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闹了半天,敢情这姑娘没开窍,不知道陈宁霄这几年在搞什么名堂。或者难道……他今天误判了?陈宁霄对她没意思,她对陈宁霄的定位也还是跟几年前一样可望不可及?有意思。
说实话,六年前挨的那一顿真挺冤,不怪他想做实一下吧?
“行,那攒人的事交给我了。”陈佳威一口应承下来,“记得升级设备,需要参谋么?”
“你还懂设备?”
“一般,但我可以找个懂的帮你。”
少薇跟他约了一个日子,挂断电话,继续沿着一条串联起附近美甲店的线路扫起街来。
一个熟悉的店铺名,让她的呼吸一停。
“亲亲”。
是她?是尚清……尚清原来的店?
顾不得再取景构图,她抱着相机狂奔起来。
“前方路口左转。”
“直行,200米。”
“上坡。”
“直行,100米。”
……
越来越熟悉的街道布局,让少薇的心脏更狂跳了起来。血腥味布满了她的口腔,灼烧的刺痛感像荆棘,像荆棘将要刺破她的心脏。
“已到达。目的地在道路左侧。导航结束。”
亲亲。
真的是“亲亲”,就在原来的地方,就用原来的店名。
叮咚。
电子声:“欢迎光临。”
店内唯一一个女生闻声抬起头来:“你好,做美甲吗?”
年幼的、青涩的、不见愁事的面盘。
这个客人好奇怪啊,问她话又不答,两眼跟呆了一样定在别人脸上,接着气都没喘匀呢,就又像狙击枪上的红外射线一样到处看着店里的环境,像是随时会扫到什么关键道具触发她嘀嘀的警报和回忆。
“你好,你做美甲吗?”她又问了一遍。
少薇的目光聚焦回了她有雀斑的脸上:“你……这是你开的店?”
“嗯!”
“你成年了?”
店里人闷嘟嘟地回:“十八岁——管你什么事呀。”
“对不起……店里就你一人?”
“对呀,生意不好,一个人就够了。”
“好吧。”少薇的呼吸像一条死去的河流般平静下来,“抱歉,我不做美甲。”
她松开玻璃门,转身离开。
“等等——”
她仍然不死心,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给店起这个名字?”
“不知道啊,这店一直叫这个名字。”姑娘答,目送她远去。
她一走,她摇晃的两脚就蹭地落了地,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手机,发送信息:「哥,今天有个奇怪的女人来问店名了!」
对面马上拨了电话回来,让她一五一十地说。
“就是突然跑来问,问了又不做,是不是很奇怪。不过她不像你说的,她不黑,虽然瘦但不是小个子,白白的,二十出头的感觉,怪漂亮的!”
她兴高采烈地说完,对面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知道了。”
挂了电话,组长来找:“梁神梁神,快来看看这个bug!”
一道穿深蓝色衬衣的背影从落地窗前转过来,露出一张年轻英挺但鲜少有波澜的脸。
夕阳印染江面,也涂抹上了CBD的玻璃群楼。
少薇搜索完了禧村东面所有美甲店,一无所获。已临近她和司徒静约好的时间,她不得不离开禧村,搭上前往司徒静所定餐厅的地铁。
司徒阿姨说有份大礼要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