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经济庇护?
少薇为这充满讽刺的猜测提了提唇角。如果是这样,她何必为了辞职连尚清和梁阅的钱都接过去?东拼西凑的两千块,沉重地压低了她的手。
“我没有。”她清晰地回答陈宁霄,在他的手掌下僵住不动。
过了会儿,她感到扣着自己后脑勺的手松了松,接着覆盖在自己身体之上的人影也抬起了身,“你很自觉,知道他不会允许你继续在酒吧卖酒。你有没有利用乔匀星?知道他心软,容易帮助人。”
少薇蹙了丝眉心,想哭又想笑:“陈宁霄,你现在是怀疑,我靠近你们所有人都是图谋不轨?但从一开始……就是天歌要把我带进你们的圈子。”
“你可以拒绝。”
“——你在。”少薇跟他一问一答,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也许她该思索一下的,这样陈宁霄就不至于沉默下来。
现场弥漫着少薇承受不住的难堪,她不得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有条不紊:“陈宁霄,酒吧的那件事,虽然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虽然对我来说连道谢都怕打扰你,但我还是想谢谢你。天歌的圈子,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觊觎过,给她送的生日礼物是本何藩的影集,二百八十九。”
在此之前,她每个周末都去那个独立书店翻阅,爱不释手,但从没有一刻想过据为己有。
“我想送完礼物,谢过她的好意,就维持原来的距离,因为我知道交朋友要钱,尤其是维持向上的友谊。但是那天我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和天歌的关系。我想,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对你有用的。跟司徒薇的交往也是一样,因为她是你妹妹,假如她需要,帮她也是报答你。”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听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卑微。”
“这不是卑微。”少薇微微偏过脸,声音沉静:“我有我的分辨,我的度量衡。我没想过跟你说这些,因为你不喜欢这些人情打扰。我一个人完成我自己的报恩,也惹到你的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了吗?”
她顿了一顿:“况且,完成了我认为该做的事,我就会离开。”
她看不见身边男人的侧脸因为绷紧而变得十分冷酷。
“是么。”陈宁霄口吻凉薄,“既然这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早就猜到了会迎来这一句,但听到他如此轻描淡写漠不关几的一句,她还是感到了一股陌生的钻心之痛。
一只流浪猫,用以报答的可能只是从灌木丛里叼来一口死老鼠,被拒之门外难道不是当然的?
一直紧紧攥着纸袋的那只手倏然松了。
陈宁霄能感到自己身边、自己掌下的那具躯体松弛了下来,像是放弃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不再紧绷着弦。
“好。”少薇垂下眼睫,“我不会再打扰你和你的朋友们。”
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隔着一道门,少薇又安静站了会儿,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和装有药油的纸袋。这句“对不起”是为刚刚质问他父亲所说。
往后每天去便利店打工,都在等待一声辞退通知,宛如等着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一切照旧,她忘记拿鲜奶,店长还会笑眯眯地将瓶装奶亲手递给她。
西班牙签证下来那天,少薇跟店里提辞职。
店长大惊失色:“就请十天假而已,干嘛闹到辞职?”
他好说歹说,再三强调这十天的空缺无关紧要,外面多的是临时工日结工。
“你好好玩,回来复工就是了。”他一脸认真,“别有心里压力。”
少薇不得不再一次想,蒋凡家的公司实在是太人性化了。
她收拾书包告辞,走进潮气弥漫的暑夜中。
“哎,我说,她是不是小蒋总的那个啊?”等人走后,店员忍不住跟店长八卦。小蒋总指的是蒋凡。
“当然不是,又送饭又送奶的,还什么深夜补贴,纯倒贴钱请人打工啊?蒋总知道了不得打断他腿?”店长睨他一眼,“知道她打一天工咱这得蚀本多少么?”
即将要握上门把的一只手,随着这句对话而停了停。
“多少?”
店长拿手指比了个数。
店员将这个数乘以三十天,“嚯!”了一声:“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精细吧?这照顾。”
“精细。”心里不得不酸,“还是长得漂亮好啊。”
店长锁上收银台的现金柜,随口交代:“你别回头见了人说漏嘴。”
便利店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了,贴着本周促销海报的玻璃门外,背书包的人影仓促地退到了暗处。头顶香樟树树影轻晃,模糊了她的。
影子和呼吸。
想到陈宁霄曾帮她到这地步,夜里守着煲着汤的砂锅,对墙上被照亮的一块光晕发起呆。
都结束了,她现在是出现在他肮脏的父亲宴席上被他厌恶的人。
第二天,司徒薇约她一起逛街,采买旅行用的物品。
正中午的市内公交里坐满了昏昏欲睡的老人和不知为何没在上班的年轻人,少薇乘了二十多站,刚一下车就被司徒薇拍了一下:“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啊?”
少薇想了想:“可能太远了,所以显得假。”
司徒薇皱了皱鼻尖,心想也是,“你第一次出国?”
“我第一次旅行。”
“哦……”她晃了晃手里银行卡:“我妈给我的,让我们两个随便花,让你千万不要客气,这趟是你帮忙。”
夏季去西班牙度假,当然要买漂亮衣服和包包。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扫兴。”司徒薇一把挽住她胳膊,“别跟我说这不买那太贵,出去玩一定要打扮漂亮,你那些朴素的衣服不准带出国门!”
少薇抿了下唇:“你说了算。”
司徒薇对时尚很有自己的见解,毕竟是从小学画的,几岁时就在卢浮宫和全球各大美术馆画廊泡着了,平时穿校服宛如被束缚了灵魂,一被解脱,那些大胆的色彩运用、稀奇古怪的剪裁和丁零铛啷的配饰被信手拈来。
少薇随她逛,帮她大包小包地拿着,司徒薇问什么,一律说“好看”。司徒薇现在觉得跟她一块儿玩比跟徐雯琦好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觉得少薇对自己的友谊有一股在所不辞的忠义,烘得她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在试衣间里用iPhone自拍,司徒薇动动手指将图片发送出去。
少薇心里一动,问:“发给谁?”
“某个说要去结果又不去的臭男人咯。”
少薇猝不及防地一愕,高清银镜映出她手足俱僵的身影。
“我哥。”怕她不明,司徒薇额外解释。
“嗯。”少薇点点头。
理当如此。谁会跟自己厌恶的人同游?
她装对一切一无所知,附和道:“原来他也要去啊。”
“每年暑假都是他跟我一起的,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前几天突然说不去了。”
少薇怀着一丝怜悯和歉疚看着低头弄腰带的司徒薇。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她才是唯一的那个对一切兴致勃勃的人。她怎么能知道,她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害的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一直到当天逛完了,司徒薇也没收到陈宁霄的回复。
晚饭时,司徒静来找两人吃饭,就在商场里吃日料,并将旅社的一切联系方式、行程单交代给少薇。这趟旅程他们将独自飞往巴塞罗那,之后由当地地接开车接待,不太会有出岔子的空间。但少薇很严阵以待,郑重地接过那一袋子资料:“阿姨,我会照顾好薇薇,一切以薇薇为先。”
司徒静望着她笑道:“你不也是薇薇?”
“啊……”
“这就对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哪个薇薇都是薇薇。”
少薇捏紧了那一个透明文件袋,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司徒薇像小孩子似的,将梅子酒里的冰块用吸管搅得乱响:“妈咪对哥都没对少薇好脾气。”
司徒静对她的小性子一笑置之,只说:“你这孩子。”
“过完暑假就是高三了,所以从西班牙回来就该收心。”
“妈,少薇就考颐师,你老抓她补习干嘛啦。”司徒薇忍不住吐槽道,“她分数都绰绰有余了!”
“我听说了,不妨碍。”
“浪费资源……”司徒薇忿忿不平,“换我我才不想被你们每天按在座位上学习呢,你看那些竞赛保送的,这会儿早放开玩了。”
少薇在桌子底下轻轻地靠了下司徒薇的膝盖,让她别再说了。
司徒薇果然住了口,往后的话题便都围绕着西班牙。
吃过饭,司徒薇去洗手间,少薇有了和司徒静单独相处的机会。
“阿姨,你觉得我考颐师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行?”
这还是少薇第一次遇到不劝她再努努力而完全尊重她想法的人,“你不希望我订一个更高的目标?”
“你喜欢就好。学完了师范,我可以帮你安排进颐庆最好的高中,或者私立、国际高中。”
少薇一愣,对这份照拂不知如何应对,乃至于坐立不安:“那是好远之后的事了。”
“不要紧,先把近处的事做好。”司徒静将信用卡放进服务生递过来的托盘里。
少薇点头:“我会陪薇薇好好上课写作业。”
司徒静总觉得她的承诺里有着不该有的份量,似乎还绑着对另一人的承诺。
出一趟短短十天的国,要交代的人和事很多。
少薇把陶巾交给尚清,尚清又自说自话地将梁阅划拉进了阵营。梁阅听完了来龙去脉,特意来了一趟,递给了少薇一个药兜子,里头是蒙脱石散、阿司匹林、健胃消食片以及一瓶防狼喷雾。都不贵,但贴心。防狼喷雾不能带上飞机,少薇将之给了尚清,尚清便冲梁阅开玩笑道,这当是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咯。梁阅照度没搭理这个没边界感且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
交代完外婆的事,少薇又给宋识因打了通电话,说自己是有事回乡下亲戚那里,最后是给陈佳威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这段时间不在,让他别不打招呼过来扑个空。
陈佳威也太有行动力,知道她第二天就走,临时开车过来见他一面。
他剃着短短的寸头,穿一件无袖的浅灰色套头衫,胸前挂着的一个玉佛吊坠垂在外面,用银链子系的,不走寻常路。
“你亲戚在哪个犄角旮旯啊,怎么连信号都没有?”他痞笑,“你不会骗我吧?”
少薇现在对他完全没什么敌意了,很从容地应对过去:“没这必要。”
陈佳威看了她会儿,做了个少薇意料外的动作——他抬起手,将脖子上的玉佛吊坠摘了下来,挂到了少薇的脖子上。太匆忙,没挂好,搭在她的长发外。
“……”
“这我平安符,借你用用。”
少薇:“……也没必要。”
“你回来还我就是了。”陈佳威耸耸肩,“这吊坠我前女友都没戴过。”
少薇脸上都懒得做表情:“这没什么好炫耀的。”
陈佳威上前一步,帮她将头发从链子下抓了出来:“很好,很衬你,一路顺风。”
少薇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有意思。”
陈佳威指了指天:“有流星!”
少薇无动于衷,脖子转都没转一下:“没用的。”
“好吧。”陈佳威退了两步,自己摸摸鼻子化解尴尬:“拜拜,平安。”
从城子村开出去的路还是磕磕绊绊,一出巷口,被一台突然冲出的迈巴赫别了一下,差点追尾。
“我靠!”陈佳威猛拍了下喇叭,降下车窗骂道:“你他妈傻b吧,会不会开车?”
迈巴赫里的人对他的咒骂无动于衷,那贴了墨色防窥膜的窗户纹丝不动,似乎不屑于跟他对骂。
陈佳威莫名其妙地目送这台车比他先驶出红灯。一直回到了朋友聚会上,他气都还没顺。
“喂,”曲天歌先发现细节,抬抬下巴,“你东西掉了啊?”
周围朋友都知道他这块玉佩是他这段时间的心头好,似乎是某个大庙的主持给开过光的,他嫌绳子土气,特意单独配了个三不搭七的银链子。
陈佳威一摸空荡荡的脖子,痞气地扬唇一笑:“送人了。”
“哦……”曲天歌意味深长应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安静坐着的陈宁霄,“送少薇了?”
本来不知道陈佳威在追少薇的众人这一下也都知道了,纷纷聚过来问长问短。乔匀星大惊失色:“她收了?”
陈佳威知道按少薇的性子是懒得跟他烦,而且他说的是“借她戴戴”,回来要还的,但在朋友们的目光下,还是勾唇一笑:“当然。”
乔匀星抓狂:“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哇!”
“去你的 。“陈佳威冲他丢了粒骰子。
乔匀星敏捷地躲开了,在陈宁霄身边坐下:“怎么办?你不管管?”
陈宁霄抓提着威士忌杯口,眉弓投下的阴影很浓:“不是挺好?”
旁边已经起哄到了两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牵手总有吧。”
“你小看谁呢?也不看看这谁?你应该问有没有破他最快纪录,对吧,陈佳威?”
“哪个纪录啊?”有人挑眉,意有所指地问。
陈佳威远远地睨了眼一直游离在外的陈宁霄,咳嗽一声:“别背着女孩子开这种玩笑,人是正经姑娘。”
“我靠,你特么的转性了?”所有人都咋舌。
“你小子指定是接上吻了,不然不能这么护食。”
在陈佳威承认或否认前,陈宁霄抄起了茶几上的烟盒和火机,站起身离开。
说着“抽根烟”的男人,一直到离开的时长都够抽五支烟、十支烟了都还没回来,等乔匀星反应过来到酒吧外去找人,才发现那台黑色奥迪跑车早已不见。
“快点快点,要误机了,我十分钟后到路口!”司徒薇的话渲染出了十万火急。
少薇吃力地将行李箱搬下楼梯,耳朵和肩膀间夹着手机:“我就来就来,不会迟到的。”
尚清跟在身后送她,肩上挂着她的书包:“坏了,这样我像你妈了。”
少薇回眸冲她笑,接过包背好:“我走啦,有什么话短信说。”
又扬声冲二楼窗户前的陶巾喊:“外婆!我走啦,你有事就找尚清姐姐,她最近都会陪你睡!”
实在是没什么多余时间,她跟尚清的手重重一握即分开,推着行李箱的万向轮,飞一般地跑过长巷,绑高的马尾辫确实像飞奔中的骏马尾巴。
太匆忙事又太多,她没顾上把陈佳威硬给她的吊坠摘下来。
司徒家的车和她一前一后抵达会和地点,车上只有司徒薇和司机,因为这个点司徒静得去电台上节目。
少薇现在看到司徒薇的脸就会想到周景慧,想到她五千多个玩偶。她深深舒了口气,展演笑:“出发吧,别担心,我什么都行。”
“咦……”司徒薇搓了搓手臂,“你个第一次出国的人,口气倒不小。”
说罢,少薇陪她笑作一团。
如何值机、托运行李,少薇都预先做了功课,想着不能帮忙的话最起码别添麻烦。没想到一切都有司机代劳,而且头等舱的队伍还很短,服务也相当耐心、周全。
少薇需要做的,只是站着陪司徒薇聊天。
“我吃不惯欧洲菜,希望西班牙菜能好吃点。你不知道,有年寒假去挪威看极光,难吃死我了。”
少薇:“我带了泡面。”
“我靠。”
“老城区全靠走,一天下来好几万步。”
少薇:“我带了泡脚桶。”
“我靠!”
“我还带了拨筋棒,可以帮你按摩疏通。”
司徒薇简直肃然起敬了,喃喃道:“你好会照顾人啊……”
少薇温和地望着她笑:“对你是应该的。”
司徒薇红起脸:“其实……我刚开始跟你当同桌时,觉得你挺清高的,很难接近,都有点怕你。”
“人的本质都是靠相处慢慢知道的。”少薇转过身,望着值机柜台上的电子显示屏,眼睛过了许久也没眨。
怎么能没有侥幸呢,她也想自己那点不算差的本质慢慢地被另一个人发觉,好觉得她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闷、软弱、自弃,或者说……惹人厌恶。
司徒薇望着她的侧脸,心里想,她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开心。
无论是第一趟出国也好第一次旅行也罢,都没有令她兴奋起来,她只是在表演一个期待旅行的人,其实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心不在焉。
或者说,是魂不守舍。
“你哥……”少薇顿了顿,“你哥这几天还好吧?”
“好啊,可忙了。”司徒薇随口道。
“是吗。”少薇点点头,“那就好。”
“实不相瞒,我还做梦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跟我们一起走。”
梦太好,少薇也跟着幻想了一下,连呼吸都稍后,心不在焉加重,神情却温柔似晨曦海风。
深夜的国际航班安检通道人并不多,安检入口处被送机的人占满,不乏挥泪告别的,或许是留学生们。
司机也送到这儿止步,将护照和机票分别交到两人手里,交代着司徒静让他交代的东西。
司徒薇困得打哈欠,不太耐烦地听着,嗯嗯点头,站也没了站相。蓦地扫到了什么,她眼睛也瞪大了身体也站直了——
一道单肩挂着背包的身影出现在了人影憧憧的过道上,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剪裁简单的白T黑裤中,看上去十分利落。
司徒薇结巴起来:“哥——?”
少薇猛地抬头,死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是幻觉么?以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出现在了她视线尽头,由远及近。
司徒薇张口结舌,仰头望着来到近前的他哥。
“你来送机……?”她人都傻了。
陈宁霄半亮起夹着机票的红色护照,言简意赅:“来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