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家。

因为是老太太钦定的每月一聚的家宴日子,司徒静和司徒薇都在,等了颇久,老太太一通连着一通电话催,她的心头肉陈宁霄才姗姗来迟。

他一出现就是一脸阎王样,不知道谁惹了他。

司徒薇挨到他身边卖乖:“哥,西班牙的攻略做好了吗?”

虽然有专业团队为他们定制旅行线路,但每次这个过程都有陈宁霄的深度参与,因为他最知道司徒薇喜欢什么,每天要赖到几点起,一天之内又只肯坐几个钟头的车。

陈宁霄在手机上玩新出的游戏,闻言手停了一停。

忘了还有这趟出行。

“临时有事,这次不能陪你了。”他漫不经心地推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里面的迟疑。

司徒薇一听就炸了,猛地站起身:“哥,你怎么放我鸽子啊?”

陈宁霄异常地没哄她。

司徒薇去找司徒静告状,没想到这次司徒静也没帮她,而是说反正有人陪 ,他不去也是好的。

晚饭时气氛还算融洽,除了父子两个话都不怎么多,但老太太爱絮叨,一下子说陈宁霄学业太累,一会儿给他布菜,硬是让一顿貌合神离的饭吃得有模有样。

吃完饭,陈定舟把他叫进书房,问他对宋识因那些生意的看法。

做父亲的并非对儿子那么不了解,他也想讨他欢心,知道他对计算机科技感兴趣,才特意叫他今天下午过来,好看看中国一流的青年互联网企业家在做什么生意。

“理念不错,不过也是舶来品,想做的话,要去投真正做事的团队。”陈宁霄轻描淡写地说,“国内在攻克协议转换和集成的实验室有两个,我可以让他们负责人来见你,他们确实需要钱。至于这个姓宋的,做的事本质依托是供应链,能赚钱,但对投资人来说意义不大。”

因为他下午的不告而别以及给周景慧下不来台,陈定舟本来心里有点火气,脸色不冷不热的,此刻见他说得有条不紊,字字在理,不知不觉也放下了情绪。

“看样子,你不太看得上他的生意,他是去年颐庆青年企业家的代表。”

陈宁霄抬了抬唇角:“每所大学里都在发生比他的生意更有意思的事情,他只是食利者而已。”

陈定舟脸色和缓:“他提的智能社区概念,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实验,但要先于他。”

“哦?”陈定舟静静看着他,“不仅要撇下他,还要先于他?”

“做生意就是争先。”陈宁霄轻描淡写地回。

陈定舟不动声色:“要比他快,我怎么觉得有点难?”

“他满世界找地产商落地,但是,颐庆的房市,谁说了算?要大家共同形成一个无伤大雅的默契,不难。”

陈定舟听完了他的答案,心中块垒已尽数消失。他选中投注的继承人是人中龙凤,更重要的是和他一样的冷酷,还有比这更让一个父亲欣慰的吗?他颇为愉悦地说:“我知道你埋怨我把你同学招来当助理,但景慧可怜,人也温和没脾气,你别怪她。”

陈宁霄两手插在裤兜里:“行。”

“今天那个叫少薇的,你认识?”陈定舟想起来问。

陈宁霄略一停顿:“不认识。”

“那就好。”陈定舟随口道,“这种女孩子你不必来往。”

陈宁霄没问什么是“这种女孩子”,这种女孩子,是哪种女孩子?

想辩驳两句她生活困难,但看着陈定舟因耽于酒色而浮肿方阔的脸,他心里静了静。

真说了的话,跟他父亲和周景慧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上去挺好的。”他最终说了这么一句。

陈定舟刚毅严酷的唇线维持着平直模样,但话语很不以为意:“那得看往后照什么模子养了,现在自然是送不出手。”

从父亲书房出来,司徒静已准备带司徒薇回家。分别前,司徒薇还没死心,抓着陈宁霄的手反复问:“你真的不去西班牙了吗?真的不去?”

陈宁霄冷淡且坚持:“不去。”

公寓大堂灯光辉煌,进出人并不多,也不怎么有人关心一个高中生在跟楼管争执什么。

“你再想一想,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认错了人。”少薇站在对方的柜台前,执着地请求。

楼管也被她磨得没办法:“这样好了,你直接打电话给业主问问他意思吧。”

少薇眼也不眨:“他关机了。”

楼管表示爱莫能助。

她在公寓大堂坐了很久,手里紧紧捏着那个装有药油的纸袋子,实在太困,并起双膝盖,两手环着,将脸埋在里面打起盹。

打盹也打不安稳,因为每当有人进出,每当那道玻璃门被推出声响,带有暑热的风从门缝中丝丝漫入,她都会立刻惊醒抬起头来。

楼管不赶她,到底是看她年幼,给她倒了杯水,问:“闹矛盾了?”

少薇摇摇头,闭久了的眼睛在水晶灯下感到些微酸热。

楼管指了指上面:“八点前就回来了。”

没忍住:“他今天下午出门前还交代说你今晚上会来。”

这位年轻的业主用的词是“上次那个女孩子。”

这说法属实多余,因为楼管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从没见他带过哪个女孩子回来,还一来再来。

“我放你上去吧。”又过了好一阵子,楼管最终是无奈挥了挥手:“你别说是我放你上去的啊,你就说楼下没人,这会儿刚好交接班。”

少薇飞一般跑进电梯。

门铃响了两声,又两声,她两手捏着纸袋在身前,呼吸不敢。

咔哒一声,安装有电子锁的入户门被从里打开。

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一盏灯。陈宁霄站在玄关口,被头顶明黄色的感应灯笼着。

见是她,还处在一半睡眠中的目光顿了顿,缓慢地聚焦过来:“怎么是你。”

她怎么敢。

“你胳膊疼,我答应了要来给你上药的。”少薇举了举手中被攥得紧紧巴巴的纸袋口,话语些微的磕绊:“就是有点晚了。”

陈宁霄安静一会儿:“不用了,你回去吧。”

“陈宁霄,不是你想的这样。”少薇一秒都再忍耐不了,亦没有脸皮装作无事发生,突兀地说:“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解释。”

她很怕他关门就走,目光紧紧地锁着他,好像这样会有用。

陈宁霄淡淡的两个字:“说吧。”

“我外婆生病了,做了一场大手术,心脏里搭了四个支架。我们没有医保没有存款也没有人可以借钱,我只能找宋识因借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表示过如果缺钱可以找他的人。”少薇一口气条理清晰地说完,认真地看进他的双眼,“我没有办法筹钱。”

“抱歉听到这些。”陈宁霄眼皮并没有怎么抬:“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走了。”

眼里明亮的光寂灭了下去,但少薇脸上仍然保持了温雅天真的笑,像一堆篝火燃烧完了但是温度还在。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宁霄,我有我外婆的手术签字书和账单,你不信的话——”

“你父母呢?”

“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对你外婆的病既无动于衷,又无能为力,以至于要靠你——”他低眸,看着她像达芬奇笔触的脸:“一个有点姿色的十六岁女高中生去筹钱。”

少薇像挨了一闷棍,曝露在灯晖下的脸上,一双瞳孔茫然地失焦着:“我父母……”

陈宁霄淡淡地睨下目光:“你是要说,你也有个重男轻女的父母亲,还是他们干脆就不是人?”

“一定要这样吗?陈宁霄。”她声音轻轻的,像冷的雪。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瘦得过分的身形似乎晃了一晃,站不稳似的。

“就算你觉得我做错了事,也不关他们的责任。”少薇咽了一咽,修长的颈项因为她的用力而硬筋清晰,“而且,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是么。”

少薇顿了一顿,掐紧了手心:“我只是走投无路找一个男人借了钱。”

“只是借了钱,你慌什么?”

“没想到会见你,知道你会误会。”少薇扬了些唇角:“所以我来解释。”

“你陪他去摄影展时,不知道是你外婆病前病后?”

少薇怔了一下,未及开口,陈宁霄又淡淡地问:“是你先陪他左右出席场合,所以才觉得可以找他借钱,还是先找他借了钱,才陪他左右?”

少薇没说话。

“少薇,有些心理上的侥幸,就像烂泥沼,只要有一点,就会不断侵蚀你心里那些坚硬健康的土地。”陈宁霄戳破她:“第一次在摄影展,被别人看作是他的挂件,你屈辱,不忿,躲在二楼露台狼吞虎。

咽。第二次在这里,你低眉顺眼,懂察言观色,会端茶倒水。再下一次,你是该长袖善舞能说祝酒词能喝交杯酒,还是小鸟依人嘴甜像那只鹦鹉?”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所以对他随叫随到如履薄冰当恩人供奉。”少薇低垂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浓密阴影,用一股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想着,假如他对我有什么图谋,我保护自己,大不了死伤,可是在他没有图谋之前,我要怎样呢?”

她语气轻了下去,不是质问,更像是叙述:“你没有借过钱,我借过,腰杆子软了,骨头碎了,别人不催你还债,你就感恩戴德,何况是十万块,跟阎王赎回了我外婆的命。我也想硬气一点,可是做人,在恩人面前做人,没人教我过什么是感激和讨好,怎么分自尊自爱和不知好歹。假如他要我脱了衣服躺上床,我跟他血溅五步。可是他没有,他关心我,带我看病,叮嘱我写功课,看我期末成绩,和我说他女儿青春期的烦恼。他需要,我陪他出席了这唯一一次朋友会面,作为朋友女儿的身份。就这么不可以吗?”

“朋友身份。”陈宁霄哼笑了一声,看她的目光有一层遥远的客观和怜悯:“你听过,扬州瘦马吗?”

“什么?”少薇一愕,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身体深处似乎已感到某种不妥。

“古代人买了穷苦人家的女儿回家,琴棋书画地教着,长大后或者自己纳为小妾,或者送给权贵当外室养着。”陈宁霄口吻凉薄,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历史常识:“少薇,别不仅当了瘦马,还提前被有钱人送上社交场搞情妇社交,一鱼两吃。”

少薇笔直站着,似乎很用力,又似乎轻易一折就要断了碎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宋先生除了借我钱,再也没给过我什么,我也从没开口问他要过什么。”

“那只能说明,你被非常便宜地养着。”

他的诛心之语向来说得漫不经心,却是万箭穿心的尖锐。

装着药油的纸袋发出了被攥紧的哗嚓声。

陈宁霄不再多说,关门间,却听到蓦地一句——

“你父亲也在,不是吗?”

那像是从胸腔顶出来的一股烈风,很微弱,不服气。

她没抬头,不知道眼前男人面色如酷暑严霜。

少薇平心静气了两秒,又重复了一遍:“你父亲也在的场合,为什么我在就被你觉得不堪。如果这种场合是不堪,那你父亲在,又算什么?”

握着门那只手,冷白色手背浮起清晰硬筋。

少薇几乎能感到他冰冷的呼吸就拂在头顶,带着某种克制。

“我父亲在,又算什么。”陈宁霄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少薇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他扣住,她身体一震,抬头望去——

陈宁霄低下的漂亮眼眸里没有任何光亮,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一个肮脏、自私、冷漠、耽于名利和女人的人。我父亲本身,就代表了不堪。”

他俯下身,语句呼吸温凉消极地拂过了少薇的耳廓。

她的后脑勺也被他的大手轻轻盖住:“现在,轮你告诉我了——你从酒吧辞职去便利店,究竟是因为知道营销的工作不能久干,还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男人的经济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