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过海关的队伍很长,少薇将全新的护照攥在手心,听着司徒薇和他哥的对话。

司徒薇还在不敢置信:“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不是没空吗?”

“放心不下你。”

司徒薇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虽然你小看了我,但我还是很开心的。何况我还有少薇呢!”说罢一把挽过少薇的胳膊。

太突然,少薇被她拽得趔趄一下,歪进她怀里,脖子上的玉佛吊坠晃了出来。

陈宁霄移开目光,很快,于是少薇便感觉他目光从未曾沾过自己。

“她第一次出国,能顶什么用?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说的是事实,但少薇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扯动嘴角笑道:“那我尽量不拖后腿。”

陈宁霄冷睨她,半晌,张口:“谁都有第一次。”

少薇低着脸,眼珠子转了转,一侧腮略鼓了鼓。

司徒薇跟少薇咬耳朵:“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

这短短几句后,陈宁霄就开始打电话。越洋电话,用英语打的,充斥着两个高中生无法听懂的专业术语和陌生词汇。没人知道陈宁霄是在开技术电话会,原本是该视频的,但他临时更改了行程,只好先如此。

他开起会来很专注,讲话有一股干脆而雷厉之感,既无自我推敲的反复,也无等待别人肯定的迟疑。如果要描述的话,那是一种信念感。是一种对人对事对决策都深抱信任的信念感。

两个高中生都不再说话了,司徒薇忙于跟谁聊天,做了美甲的手在手机屏幕上敲击不停。

过了海关又过安检,少薇听了提醒,将平板电脑从双肩包里拿出来,单独过检。

飞往巴塞罗那的登机口有点距离,陈宁霄推了小推车过来,将自己的包和司徒薇的小包放了进去,最后冲少薇伸出手:“给我。”

少薇摇头,客气得很:“我不用,很轻。”

陈宁霄看着她两秒,少薇乖乖地将双肩包摘了,递到他手边。

陈宁霄心里没提防,漫不经心地接过,手臂径直往下沉了一沉。

她管这叫“很轻”?

“什么东西这么重?”

少薇心虚低声:“我和薇薇的洗漱用品,一次性拖鞋,面膜,两盒泡面,薇薇的平板电脑,我的暑假中英语周记本。”

陈宁霄凉凉地开口,首先问:“司徒薇,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不知道吗?”

司徒薇一脸的无语问苍天:“老天你这是来管我来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乖乖地将ipad从少薇书包里抽了出来,抱在了怀里。

陈宁霄其次教她:“洗漱用品,拖鞋,面膜,头等舱都会发。吃的,每个舱位都有两顿正餐,用不着吃泡面。”

“我怕吃不惯,以防万一 。”

她很巧妙地略去了这件事真正的主语“薇薇”,但陈宁霄直接说:“司徒薇很喜欢吃飞机餐。”

司徒薇受不了了,喜欢吃飞机餐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事情吗,多丢人呐,嘴硬道:“谁说的!”

砰砰两声,两盒泡面被无情地丢进了垃圾桶,两个女生当鹌鹑,半句不吭。

接着要遭毒手的是一小袋被防水分装袋装起来的洗漱品,少薇“哎”了一声,目光怯怯地望他:“一定要丢吗?”

陈宁霄只负责管教自己妹:““司徒薇,自己的份额自己背。”

阎王!

司徒薇立刻往她哥身边站了一步,义正言辞道:“丢丢丢,快丢!少薇,头等舱什么都有,而且我不用这些牌子。”

“哦……”少薇抿了抿唇。是她问尚清借的好牌子呢,只是装在分装品里看不出来。

又是砰砰两声,东西眨眼进了垃圾桶。

最后是两本薄薄的周记本。

“这个不能丢!”少薇惊慌失措,两只手都伸出去阻,“我还要交的!”

陈宁霄将这两本本子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而后将之重新塞回书包。

问:“司徒薇,你的暑假作业呢?”

司徒薇吸着珍奶的嘴巴呆滞住:“啊???”

这对吗?!

见势不妙,少薇赶快为她找补:“我我我是因为这两门作文不好,老师单独给我布置的,而且我每天都打工,进度落下很多,薇薇肯定比我写得快。”

司徒薇从陈宁霄身边一步瞬移到少薇身边,看着她哥:“嗯嗯嗯嗯嗯!”

陈宁霄放过了她,将书包拉链拉好,丢进推车。

原本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成功瘦身,变得空空瘪瘪的。

做完了这一切,他还是半句话都没多说,推着行李车走向最近的贵宾休息室。

“他就是为了自己推着轻松。”司徒薇跟少薇咬耳朵。

“哦……嗯。”少薇点点头,看着他人高腿长的背影,过半天才移回目光。

其实她提前上网查过头等舱攻略,知道这些都会提供,但到底是没坐过,只想着万一呢?还是有备无患得好。现在东西一丢,她也有了解脱出来的轻松感,连脊背都舒展了几分。

贵宾休息室中,三人围绕着茶几环坐,陈宁霄开了笔记本电脑继续他刚刚中断的会议,司徒薇仍在争分夺秒地聊天。做完指甲的手敲屏幕发出的简直是绵延不绝的噪音,陈宁霄忍了十几分钟,终于摘下一边耳机,皱眉:“坐远点。”

司徒薇乖乖坐远了,这一方沙发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陈宁霄刚刚扯下的半边耳机一直没再塞回去,可能是忘了。

少薇巴不得他塞回去呢,否则自己肚子里的咕唧叫声也不至于被他听到。

“去吃东西,免费的。”陈宁霄冷不丁一句,但头没抬。

少薇目光环了一圈,小声问:“全部都免费吗?”

“嗯。”

少薇张唇,无声地“哇哦”了一声。

陈宁霄勾了勾唇,但讲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怎么,你爸爸的朋友,连飞机贵宾厅的权益都没教过你?”

少薇捋了下才知道“爸爸的朋友”指的是宋识因,因为他对外称她是“朋友之女”。

少薇两手撑着沙发,头颈微垂,看着自己百褶裙下朝前笔直伸着的一双小腿:“他教过我品酒和用餐礼仪。我会品红酒。”

陈宁霄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蹙眉、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就想听这些吗?”少薇与他对视,“是真的,单宁,酒庄,年份,酒体,各种类型香气。”

她说完起身,去餐台前取东西吃,顺便倒了一杯颜色深红的葡萄酒。

当着陈宁霄的面,她摇晃高脚杯,让酒液在里面晃荡,观察它的挂壁,继而将鼻尖凑到杯口,轻轻嗅闻。

如此娴熟,于是跟她整身女高中生的穿搭:百褶裙、系有领带的蓝白水手服、过脚踝的白色袜子和系绊帆布鞋都如此格格不入。

品鉴完香气后,她一手撑着沙发,微微仰脖抿了一口,刚想说话,陈宁霄却已经把耳机塞回去了,五官锐利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从这里开始直到下飞机,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头等舱果然好,不仅有可以放平睡觉的沙发,还有香香的洗漱护肤品、梳子、拖鞋、眼罩、耳塞,不仅如此,还是点餐制,客人可以拿着菜单选点,而不是统一的餐饮供应。

少薇都有点后悔刚刚在贵宾室吃得太多。

她把每道主菜和甜品都点了一遍。

司徒薇跟她座位靠着,瞪大眼睛:“你大胃王啊!”

“看着都很好吃啊。”少薇认真道。

“……你好坦然。”

“花了钱的。”少薇更认真。

司徒薇捂了下脸,从指缝里漏出声音:“给我也都来一份。”

空姐压住唇角:“好,没问题。”

司徒薇从没吃过这么开心的飞机餐,有过家家之感。这个事情呢,如果换作是徐雯琦在场,她肯定会嫌弃地发表一通很有贵格的言论。司徒薇心里长叹一声,再度觉得把少薇当好朋友是件很不错的事。

正餐发放完,整个机舱灯光调暗,营造出舒适静谧的睡眠氛围。

陈宁霄一直写代码直到凌晨,飞机飞过深蓝镶金的晨昏线,他起身,去给睡相极差的司徒薇盖毯子。

少薇的座位跟司徒薇相邻,她的门敞着,不知道其实可以关上,是为了保护客人的私密性而设计。

里面盖着薄毯侧躺的身影看上去很乖,舷窗的百叶帘也没拉,平流层万里无云的深蓝光笼罩在她奶油般柔和的脸庞上。

陈宁霄给睡得四仰八叉的司徒薇拉上毯子,合上门,脚步停了一停,调转向隔壁。

她睡相也不怎么好。

将毯子从腰际拉至颈侧,轻轻地放落,手未曾有一丝触碰到她的身体,但指尖的烟草味却自少薇的鼻尖随呼吸漫进了梦里。

少薇一动也不敢动,眉心也丝毫未蹙,怕出卖自己。

一个念头闪过。

会不会……他其实也没那么厌恶自己呢?

离开前,陈宁霄余光瞥见了什么。

剔透而雕工纯熟的玉佛,被放置在座椅旁的置物搁板上。陈宁霄居高临下睨了两秒,二话没说就给抄走了,抄得丝滑流畅,抄得冷酷无情。

漫长的六七个小时睡眠后,空姐开始分发早餐,机舱内陆续有了乘客们聊天走动的动静。

少薇双手捧脸惊恐:“玉佩不见了!”

司徒薇关心地问:“是很要紧的东西吗?让空姐给你找找?”

“不要紧。不对,要紧!”

要还给陈佳威的!他这人这么厚脸皮,不会说什么丢了他玉佩要跟他以身相许吧!

陈宁霄在她身边站定,指间坠下银链,冷声问:“这个吗?”

少薇茫然望他。

“西班牙小偷多,我帮你保管。”

“……”

她后来全程果然都没再带过这个坠子。

当地时间凌晨六点,飞机降落巴塞罗那。

这是一座诞生了圣家堂和米拉之家的城市,拥有绵延的文艺复兴感的红顶建筑和错落的街道,海风吹过教堂,带来晚钟的回响。

入住的酒店有悠久历史,里头金碧辉煌,凡是有关欧洲奢华宫殿的想象都在此有了具象化了,少薇一走进去就感到晕眩,一直到躺到那张如云朵般柔软的床上后也还是头重脚轻。要是有朝一日,可以带外婆睡上这样的床就好了。她看着卧室天花板上的壁画,长长地吐了口气。

第一站就是要提前很久才能预约上的圣家堂,这之后是桂尔公园,之后是焦糖山看日落,晚上则去哥特区闲逛,那里有很多文艺店铺,是司徒薇点名要去的。因为有地陪开车接送,所以行程的自由度很高。

司徒薇带了一个索尼相机和几颗镜头,机身上挂的是广角。这些都是她为这趟行程专门新买的装备,出行前,她花了半天学了下。

说明书上的各项操作,自信满满,但一出街就全忘了个干净。

“光线暗调快门还是光圈来着……感光度哪里调啊,破索尼,怎么没个快捷键!”

在圣家堂跟机器斗争半天,把自己给斗生气了。

“少薇,你会不会?”

少薇摇头:“我不会啊,我没碰过相机。”

还没张嘴问陈宁霄,就得到一句无情的:“别指望我。”

司徒薇陡然泄气,将单反弃之不用,重新用回自己的卡片机和手机。

少薇料想这相机沉重,她为了搭配又背了个很有份量的牛仔链条包,便主动问:“我帮你背相机吧?”

司徒薇学乖了,先看了眼陈宁霄,弱弱地问:“可以吗?”得到首肯后,才将相机递给了少薇。

少薇斜挎上肩,随他们跟上专业讲解向导的路线。

下午三四点的光线从雕花窗户中斜射入,在这座奇诡瑰丽的教堂中庭投下郁金香般的光线,世界各地游客张唇仰叹,汇成通往天国的赞歌。

天神住的地方。

少薇看着陈宁霄在她正前方驻足的身影,笼罩着金辉的轮廓,落下淡影的眉弓、睫毛和喉结,落拓游离于尘世外的神情。

她感到某种痒意爬上指尖。

是她熟悉的,却一直不得其解无法排除的痒,时不时地会攀上,在一些好看的光线中,在落后一步注视陈宁霄的时刻中。她低头,看到斜挎在自己腰际的索尼单反相机。

零点零一秒的犹豫,像枪被插进皮套般的自然,少薇拿起,以准确的姿势掌镜,一手托底部,一手托镜头,一指搭快门,一指捻光圈环。

指尖的痒消失了,一片雪花与苍茫无依中找到了它的落点,化为潮湿的能孕育生命的水汽。

然后呢?

拔枪出击的动作在这一刻茫然地停住。她不会用。每一款手机都有它独特的操作系统和按钮,她没研究过任何一款相机,自然摸索不出正确的使用方式。

“你忘记开机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手来,在机身的某个位置拨了一下——液晶显示屏亮了起来,映衬出此刻镜头对准的预览画面。

事实上对方是用外语说的,不是英语,也许是法语吗?还是西班牙语?少薇不知道,只怔然地扭过头去。那个有着银色卷发的老人对她微笑点头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进圣家堂的深处。

司徒薇有艺术细胞和见解,听讲解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和陈宁霄交耳探讨,没发现少薇的掉队。等察觉时她慌了一下:“坏了,她不会丢了吧!”

“在那根柱子后面。”陈宁霄轻抬下巴。

不知道这个跟她一块儿听讲解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过了两秒,少薇果然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右手握着机身的握柄,挂绳被她从脖子上取下了,在纤细的胳膊上缠了几圈。

她单手拿相机的姿态有一股与她以往形象不符的飒爽。

“你在拍照?”司徒薇疑惑问,“你会用单反啊?”

“不会,我就随便研究了一下。”

“给我看看。”司徒薇凑过去。预览的倒放小标志还是看得懂的,她往回摁了几张,忍不住笑道:“你都虚焦了啦!”

少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为没搞懂机身和镜头的对焦模式哪里调,现在的好像不对,也不知道怎么手动对焦。”

“不过这几张误打误撞没虚的,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司徒薇点评道,“有点故事感。”

少薇忙要把相机取下:“给你玩吧?”

“我不要,重死了,好热。”司徒薇手当扇子在脖颈间扇风。

少薇又客气地示意给陈宁霄:“司徒哥哥,你拍么?”

少薇没想过一直没主动跟她讲话的陈宁霄会过来,在她身边俯下身。

他鲜明的气息入侵她的场域,让她恍惚了一下,以至于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他目光盯着显示屏,一手在镜头某处托住,轻巧转了一转:“对焦环在这里。”

广角的焦段短,镜头长度便也小巧,他的指侧与少薇托镜头的手触到,温热。

一本正经的教学,没什么好惊慌失措地移开的,于是便谁也没动,佯装不知此刻肌肤无间。

画面由模糊至清晰,精准地定在了远处一个抬头看彩绘玻璃的小孩脸上。

司徒薇气得吱儿哇乱叫:“你原来会用啊!”

陈宁霄一脸淡定:“我只是让你别指望我,没说我不会。”

“靠!”

没人注意到望玻璃的小孩转过了脸,零秒出手的瞬息,一只白得宛如透明的指尖轻按下快门,托着镜头的手稳之又稳。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少薇呼吸一窒,倏地扭过头去,看向陈宁霄的双眸里浸透了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刚刚完成了什么。

“看看。”陈宁霄示意。

少薇亲手按下了预览键。

被精准聚焦的画面,与刚刚碰运气捕捉到画面有着截然不同的质感:清晰、稳定、焦内锐利、焦外如奶油。索尼对光影的捕捉处理深负气质,那一束投在儿童额头和眼眸上的光里,浮着浅浅的灰尘,呈白金色照亮孩子的金卷发与白肤。广角拍人像的弊端在这张随手一拍的天然构图里变为了优势,建筑线条的纵深排列赋予了画面磅礴的透视感,人物位居画面中心从而得以不被变形,于是整张照片宛如拥有了音浪的回响线条,那是圣家堂里历史的回声。

少薇轻轻倒抽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才吞咽。

伟大的对焦环,对焦了她的画面,亦从此对焦出了她的人生。

很多年后位于纽约的个展上,面对采访镜头,她说:“我永远忘不了我人生里第一次精准对焦的时刻,那是从模糊到清晰的转变,也是我对于外物世界强烈想要捕捉、瞄准的那种动机的实现。可以说,每一次对焦都是一次野心的释放,是找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过程,因此我永远喜欢手动对焦的感觉。而我的第一次焦点,是和我年少喜欢的男孩子一起转出的。”

“年少喜欢的男孩子,听上去似乎是个遗憾的青春故事。”那一场展后,记者不免追问。

总是穿得很低调、行事作风也低调的摄影师冲她回眸,粲然一笑:“不啊,只不过他现在是个成熟男人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