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天歌对陈宁霄的那种好感,是从丝丝缕缕的细节里透出的,是从她下意识发作的占有欲里溢出的:不愿意给别人陈宁霄的电话号码,总在意他身边那个叫罗凯晴的女孩子,和乔匀星在一起时总水到渠成地将话题往他身上带……
少薇对此毫不意外,只是攥紧了牙刷柄,保持着那样宁静的笑意:“我不了解他啊,但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不至于太把她的意见当回事,但曲天歌的眼眸还是亮了起来:“真的?你这么觉得?为什么?”
有朋友来洗漱,曲天歌打了个招呼,带着少薇往外走。
一出了门便迫不及待:“你快点说。”
少薇含笑:“你这么漂亮,又跟他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曲天歌却对这答案不太满意,淡道:“他身边的漂亮女孩多了去了。”
至于门当户对也不是那么显著。陈家几代经营累世簪缨,关系遍布政商学界,犯不着非让小辈取个貌合神离的女人过日子。况且话说回来,结婚是一回事,恋爱是另一回事,她现在想跟陈宁霄谈,也不代表她就想嫁给他啊。家长能撮合婚姻,却不能摁头恋爱。
“他对你跟别人不一样。”少薇只好说。
“怎么不一样?”曲天歌追问。
“你应该是他身边最经常出现的女孩子吧。”少薇拣好听的话哄给她,“对你话也要多一点,耐心也要多一点。”
心里下了一场濛濛毛毛的细雨,酸雨。
曲天歌的笑里充满了一股甜蜜的自知和伤感:“只是因为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
“他要是喜欢我,可能早就来追我了。他不是那种被动等人追的男生。”
少薇内心一动:“他以前谈过吗?”
“没有。”
“喜欢什么类型?”
“没说过。”
曲天歌乐观地说:“这么看来我好歹有点先发优势,对吧?”
“是。”
“你帮我追他。”曲天歌扣住了她的手腕。
少薇手腕实在太细,细得曲天歌一愣,仿佛是抓住了一把枯骨。脑中掠过一个不太高尚但本能的念头:陈宁霄总不能喜欢这么营养不良的女孩子,柴似的。
少薇心里的一颗小石头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了,不知道终点在多沉多黑的下面,几乎听不到回音。
“我怎么帮你呀?”她脸上的柔和说不上是腼腆还是爱莫能助的遗憾,“我跟他都不熟,你还不如让乔匀星帮你。”
“我还没想好。”曲天歌摇晃她胳膊,似乎跟她天下第一要好,“总之你答应我好不好?”
曲天歌其实比她大了三四岁呢,但少薇看着她娇嫩带羞的脸庞,生出了一股要保护她帮她的自觉,这感觉和她面对司徒薇时如出一辙。
说到底,别人需要她一分,她掏空自己在所不辞。
她点点头:“好。”
回到营地,一帮人手痒难耐又开始玩牌了,湖边起了风,他们将牌桌搬进了帐篷,敞着帐门让风吹进来,顶上悬挂着的马灯晃悠不止。
曲天歌也加入牌局,让少薇先睡。其实时间尚早,还不到十点,少薇略略整理了一下内务便又穿上了鞋,朝湖边走去。
她给尚清打了电话,问陶巾睡了没有、有无吃药。尚清嘴上反正总归是没门把的:“准备晚上犯错误了吗?”
少薇:“……”
她已经放弃提醒她自己的年纪和正在上高二这一事实。
尚清坐在阳台上,夏夜闷热,她开了风扇,穿着工字背心给自己涂脚指甲油,手机则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她这几天热伤风,都没出去上班,闷死了要少薇陪她煲电话粥。
少薇已沿湖走出小半个圈,认真听着尚清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没留意到沿湖铺设的栈桥中间烂了一块,这一下重心一空,湖水瞬间没过了失足的那只鞋袜。
眼看着就要栽进水里,胳膊却是一痛——一只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稳准而及时地拉住了她。
拉得太果决了,过了头,将她从濒危的边缘拉进了自己怀里。咚的一声,鼻尖撞疼了不说,一种男性气息铺天盖地淹没了她的嗅觉。
少薇眼睛瞪得很圆。
她知道是谁。不必确认他的气味。不必体味他的温度。不必感知他皮肤的触觉。
单单只是他刚刚拉她的那一下,手里的力度、快得不可思议的果断,就让她确定了他是谁——和那晚他在酒吧帮她解围时如出一辙。
陈宁霄。
她不敢吭声,额头抵在他胸膛上。
不知道心里叫他他会否知道?
“陌生人也这么赖着?”
见她迟迟未动,陈宁霄淡声问,声线那么好地融合在寂寥的夜色里。
电话那头的尚清笑了一下,趁自己呛出声前赶快把电话挂了。
少薇根本没敢抬头,藏着心跳,镇定地低语一句:“知道是你。”
“怎么知道的?”
这段栈道没有路灯,因此一切都黑黢黢的。陈宁霄掌心的灼热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往她的心脏输送。他的手忘记松开她了。
“……力道。”少薇低着头说。
陈宁霄无声地略抬了下唇,将手松开:“弄疼你了?”
“没。”少薇拼命平复着心跳,“谢你才对。”
“嗯。”他漫应一声,“跟谁打电话这么专注?”
少薇这才想起尚清,按亮手机一看,发现她已经先行挂断。她没多说,只说是一个认识的姐姐。
尚清挂了电话,又刷了几笔甲油,起身伸了个懒腰。
房东电视的荧光透过监狱似的防盗窗口,让她看清了楼底下站得笔挺的少年。
刚涂完的红色指甲油被她匆匆忙忙将脚塞进拖鞋的动作弄花了。
下楼声如一阵旋风,到了末尾几步又稳了下来,扭着屁股到了大门口,像是不经意发现:“哟,梁阅弟弟,你怎么在这儿?”
营地,不知谁又开出了一把好牌,烟花轰然,更衬出这边安静,能听到水面上水鸟凫水的动静。
少薇凝神听了一会儿,说:“有鸭子。”
陈宁霄也听到了,“应该是。”
“pity?”少薇念了个英文单词。
“一种很小的水鸟。”
“就叫pity吗?”
“嗯,”陈宁霄听出来她误会了,“是中文字,很难写。”
遗憾鸟。少薇心里划过模糊的念头。
她后来拍了很多这个名字生僻的水鸟的影像,挂在自己的工作室。其实第二天白天再看到时就知道是灰扑扑的极小极迷你的水鸟,像没长大的小鸭子,独自一个玩水就很开心了,无忧无虑的,跟“pity”挨不着。但她还是习惯叫它遗憾鸟 。
陈宁霄转身,很自然在她身后殿后:“到岸上去。小心。”
少薇那只踩空的鞋子吸饱了湖水,十分沉重,踩一脚,咯吱作响,听着有点难为情。她跟在陈宁霄身后走了几步,啪嗒啪嗒的,真像只亦步亦趋的小鸭子了。走着走着,脸红起来,身体都快紧缩成一团。
陈宁霄笑了一下:“怎么听着像瘸了?”
说的是她发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
少薇停了下来,单腿支立,抬起另一只,弯腰将鞋子从那只脚上剥了下来。
站不太稳,摇摇晃晃的,陈宁霄也没来扶她。
少薇觉得他有点说不清的冷酷。他是在关注她的,一旦她站不稳快摔到水里去,他一定会零秒出手。但在此之前,他却不扶。
明明扶一下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这种冷酷不知道是他天性骨子里的成分,还是出自对她的信任。
既剥了一只,索性将另一只也剥了,两根手指勾住鞋后帮拎着。很淡的月色光华下,一双赤脚泛出莹润的白。
“这样就好了。”她故作轻松,其实内心深处很窘。
不确定自己这双袜子有没有破,幸好夜色够黑。或者说鞋子捂了的脚会有味道弥散出来吗?她蹙起鼻尖,疑神疑鬼地嗅了嗅,身上出了燥汗。
陈宁霄对她的小动作没有察觉,也没说话。
少薇自说自话:“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干。”
“让曲天歌把拖鞋给你穿。”
曲天歌额外带了一双凉拖过来,方便戏水。少薇说:“我不好意思的。”
“你们不是很要好么,”陈宁霄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提:“那只史迪仔,她问你要你不是也给了?”
他不必问就知道是曲天歌主动索要,而非少薇献宝。
少薇知道这件事逃不过他双眼,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是有点舍不得,但她要,我不好意思不给。”
她没说自己争取过。
没坚持到底的争取,有什么好说的。
陈宁霄扯扯嘴角,语气没温度,用一种旁观审视的角度问:“为什么不好意思?”
少薇被他问住,心口酸胀,不免想:难道要为了你随手送的一个挂饰而跟朋友绝交吗?我纵使肯,可你一定不愿在我这里有这么沉的分量。上次你说了,这对你来说是种困扰。
沉默一阵,窸窣烟盒响。陈宁霄抽出一支烟,很随意地说:“再送你个新的吧。”
面前那双沉寂的双眼眼见着是又亮了一些,星芒里藏着小心翼翼的雀跃:“可以吗?”
“这次送个什么?米奇吧。”
少薇一愣,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开口:“可以再送史迪仔吗?再送一个史迪仔吧。”
陈宁霄的回答近乎残忍:“不可以。”
少薇愕然,或者说是像挨了一闷棍。过了数秒,她忍着心口的难受问:“为什么?”
陈宁霄一以贯之的冷淡:“因为你送给曲天歌了,她不会喜欢跟别人撞款。”
少薇蓦地懂了,多么浅显的道理,她竟自己想不透——曲天歌是独一无二的,作为黯淡的卫星,她有义务维护主星的独一无二。
明明下午才帮她解过围,还开玩笑似地向她要一句“谢谢”的男人,此时此刻暴露出的冰冷却让人心惊,仿若从未与她有过什么只属于两人的接触。
栈道到了尽头。近岸处再也听不到“pity”的凫水声了,只剩下些无聊的蟋蟀叫。路灯也出现了,悬在两人头顶,将世界重新纳入到彼此眼中。
少薇心口被巨石堵塞,连呼吸也不畅,仰头看向陈宁霄:“你不高兴了,是么?”
因为不高兴,所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冰冷、疏离。
陈宁霄蹙眉,嘴角弧度嘲弄:“谈不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一刻的笑与平时不同,似乎含着某种向来如此的自嘲。
少薇定了定神:“你不高兴我把你给我的东西转送别人。”
陈宁霄眯眼:“别自说自话。”
但她似乎笃定要自说自话到底了——
“我去要回来!”她捏紧拳头,猛地转身。
下一秒,“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铺设了沥青的路面看上去整洁,实际却布满了碎石渣滓,对于光脚的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陈宁霄一把拧住她胳膊,将她往草坪上带了一带,严厉而稍带怀疑地问:“你去干什么?”
少薇重复一遍:“我去要回来。”
陈宁霄:“……”
“然后,我再送她一个一样的。”
陈宁霄更怀疑:“怎么送?”
少薇理所当然:“你哪里买的呢?我也去买一个送给她,你给我的这个我就自己收着。”
陈宁霄拧眉注视着她,未几,不动声色提醒:“你在做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既没有讨到我的好,也没有讨到曲天歌的好,还得自己搭一笔钱。”他直说了,看她有种无可救药之感:“很蠢。”
少薇用力抿住唇,又笑开来:“也许吧。下次进步。”
“所以,为什么?”他身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又回来了,冷冷地猜透她:“你争取过,对吗?”
是的,我争取过。
少薇觉得眼热得不可思议,幸而灯光浓暖,让她不至于太狼狈。
“告诉我,让你改变主意去做蠢事的那一环。”
少薇噗地一下笑起来:“你像在面试我。”
“whatever。”陈宁霄根本不为她所动,目光笔直投进她洞澈雪清的心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这对你不公平。”
她又作势要走,要立刻要回属于他原本的公平,但陈宁霄握着她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甚至比刚刚更用力,目光深似海。
他将拨出号码的手机贴面:“等我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