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喧腾的市井之音从窗缝里透进来, 渐渐压过梦中叮叮作响的铃音,将慕昭然从那一个难耐的梦境里惊醒过来。

床榻上蜷缩着的人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泪雾未干, 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半边枕头都被睡梦中泣下的眼泪打湿。

慕昭然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还未彻底清醒,直到窗外一声嘹亮的吆喝, “包子出锅咯,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一下,才像是将她的魂彻底从梦境里拖拽出来。

慕昭然下意识抬手,来回转动了一圈自己被绑缚一晚上的手腕, 腕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的手腕发酸。

耳边隐隐还摇荡着梦里响彻一夜的铃音。

比起之前的梦, 昨夜的梦里, 阎罗其实没对她做什么,甚至, 他什么都没做。他就那样跪坐在她身前, 微微俯低下头, 将她狼狈的姿势尽数揽入眼中。

他就那么看着她, 面具下一双清浅的琉璃眼眸,一点点融进撩人的欲, 灼热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她身上逡巡, 一遍又一遍, 用眼神视丨奸着她。

慕昭然在他的注视下,身子细细地颤抖起来,她羞恼地挣动手腕, 听着铃音一阵一阵摇响,软声哀求他,一开始求他放开自己,后来求他摸一摸自己,最后哭着踢他,让他滚让他别再看她。

她很难受,他看上去也并不好过,慕昭然看到了他脖子上鼓胀的青筋,血管突突地跳动,蔓延至喉结处的雷击伤痕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穿戴严整的衣袍下,厚重的衣料也压不下去的弧度。

铃音之外,是她小声的啜泣,和他沉重的喘丨息。他们同样痛苦,明明都渴望着对方,可他偏偏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折磨谁。

慕昭然想要狠狠骂他,可听到他说“都是你的错”,她便像是被他抓住了软肋,顿时什么气焰都没有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慕昭然悔恨低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

她心里其实很痛恨慕隐逸要告诉她那些,就连她的亲弟弟最后都选择了舍弃她,却偏还要告诉她,有另一个人珍视过她,她自以为被囚困的十年,是有人用自己的命给她续来的十年。

如果她不曾知晓什么连心蛊,也不曾知晓什么以命续命,她就可以继续当做他们之间只有交易,她依附阎罗的保护,阎罗觊觎她的美色,他们之间从无真心。

如此,就算她背叛他,亲手害死他,慕昭然也不会感觉愧疚。

因为临死之时,所觑见的这一丝真心,害得她现在连做梦都对他说不出一句狠话了,还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

“慕昭然,你怎么能这么憋屈。”慕昭然捂住脸,懊恼地捶床。

下次,下次如果还再做梦,她一定要将他也扒光了绑起来,晾一晚上!这是她的梦,她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

慕昭然在床上翻腾了一阵,终于把梦里那些懊恼、悔恨和愧疚一股脑地塞进心底里,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发髻,用水将凌乱的发丝抹平,理顺发带,随意往头上插了几朵珠花。

拿起曳纱铃时,她面上一热,将青色披帛囫囵团成团,和铃铛一起塞进了腰间的储物锦囊里,暂时有点无法直视它们了。

地卷之外,旭金台上,游辜雪睁开眼睛,身形忽地化作一道流光从台上遁走。

众人听见剑啸震颤,回过头去,只看到行天剑破空而去后留下的一线白痕,有夫子疑惑道:“他怎么突然走了?”

有人回道:“兴许有急事吧。”

刑罚堂里,巫善抬头望向绕过影壁而来的熟悉身影,终于没忍住道:“行天君,你近日来得是不是过于频繁了?比往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了。”

游辜雪面无表情道:“抱歉。”

巫善自然也听到过五行台上传出的流言,说行天居单恋南荣圣女而不得,那近日来他为何频繁前来刑罚台,便清楚明了了。

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头,开解道:“你修的是行天剑,又不是无情剑,只要恪行天道,不逾法规,纵然有几分私情,又有何妨?何必灭情绝欲,把自己搞成无趣的木头梆子,这谁能喜欢你?”

游辜雪不语,他心中可不止有几分私情而已,就算割灭千万遍,也灭不尽他心中私情私欲。

纵情太过容易引来上面之人的注意,会很麻烦,他今日逼迫铸刃谷中兵器共鸣,已是太过放纵自己了。

他来此领罚,只是让自己冷静。

巫善道:“罢了罢了,随我来吧。”

白日来临,祝轻岚从铸刃台上醒来,旭金台上众夫子皆松了口气。

随即又有人生出疑惑,他是如何能抗住昨夜那次攻击,这个疑惑也只有等他出来后,才能得到解答。

另一边,待慕昭然一手抱着牛油纸袋,一手抓着一个包子,边啃边走出这座小镇时,日头已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将近巳时。

她想要去找前世那个追着她塞机缘的老头,看见相似的山林子就往里钻,看见在地里劳作的农夫,就凑上去打量,试探性地询问,“你需要人帮你翻地吗?”

农夫抬起头来,看到问话的人是个锦衣玉饰,唇红齿白又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都连连摆手,“我们这些都是粗活,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

当然,偶尔也会遇上些健谈的,问她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在乡野田间,如果大小姐当真想体验一下,也可以让她下地里来试一试,就是可能会脏了她的裙边。

慕昭然看出那不是自己想找的人,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回去,转身就走,徒留下地里一群摸不着头脑的农民。

她一身绫罗华裙,又独自一人,难免会遇上些心怀不轨之人,好在她法宝众多,对付些山野匪寇,都不在话下。

慕昭然就这么在地卷里游荡,也闯进过一些灵宝洞府,不过都未多做停留,别的弟子都是抓住一切遇见的机缘修炼,只有她挑三拣四,无有着落,让在外观看的夫子都摸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这么连晃了三日 ,慕昭然终于耐心耗尽。

她走进山路边一家茶棚里,一连灌了三碗茶水解渴,路边的粗茶苦涩,难喝得她眼睛鼻子皱作一堆,连日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爆发。

慕昭然怒气冲冲地砸了茶碗,气恼道:“死老头子,谁稀罕要你的传承!”

她掏出那一根上上签来看,心中嘀咕,夷则那家伙卜的什么破卦,她哪里大吉大利,如愿以偿了?

慕昭然丢下银子,打算回去曾经经过的洞府,找一处土灵气充裕之地修炼,再也不去找什么山头土坡了。

转过身时,手中签文流淌过一道应验的金光,眼前的场景倏而一变。

地卷画面上忽然荡漾出一圈涟漪波动,只须臾,涟漪平息,图中看上去一切如故。

岑夫子猛地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地卷里四下寻找:“瑶光圣女呢?”

因慕昭然一直在地卷中无所事事地游荡,其他夫子早已不再关注她,只有岑夫子对土宫的这一株新苗格外关注,慕昭然的身影从那茶棚旁一消失,他就发现了。

经他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开始在地卷上寻找起来,结果竟都找不到她的所在。

“难道是进了什么洞天秘境?”有人猜测道。

另有人回道:“就算进入秘境,地卷当中也该有星点标识,注明她的所在地,现在连属于她的标识都不见了。”

于是有人点着地卷上标识一一数过去,入地卷中人一共二十四名,现如今只剩下二十三粒星点标识。

“我们全都守在地卷外,也没见着她从地卷里出来呀?”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地卷一直都在我们的监控下,能有什么危险?若是遇到意外,她会被立即传送出地卷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空消失。”

有人看向岑夫子,问道:“是否要去请祭酒出面?”现今的五行学宫祭酒,乃是三尊之一的灵尊,三尊居住在最高悬岛守卫钧天殿,非有大事,并不常露面。

岑夫子思忖道:“地卷之中一般不会有危险,还是再观望看看。”

慕昭然并不知外面所发生的事,她踩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就在前一刻,脚下还是一条宽阔的官道,现在官道被土泥小路取代,身后的茶棚也不见踪影。

不远外林木掩映处,露出半片茅草屋檐。

慕昭然高兴起来,快步往前走去,转过农屋,看到了那一片等待开垦的农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田埂上,一边捶着弯折的腰,一边唉声叹气,感叹自己年岁已高,身子不中用,恐怕翻不完这片地,来年怕是要饿肚子了。

再次见到他,慕昭然有些不敢上前,她前世性子跋扈,常因冲动而坏事,拿锄头敲人时的确心狠手辣,事后冷静下来往往后悔,可后悔无用,她便学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开脱,久而久之便也开始理所当然地觉得不是自己的错。

现在,再一次站在前世被她敲了一锄头的人面前,她心中难免心虚畏惧。

老头转头看见她,皱纹交叠下的双眼亮起精光,招手唤她过去,说道:“小姑娘,你行行好,来帮一帮我这个老头子罢。”

记忆中熟悉的话语,让慕昭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闭眼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在心里开解自己,她还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能逃跑,前世是前世,现在已经重新来过,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只要不再像前世那样冲动就好了。

调整好心态,慕昭然走上前,眉眼弯弯,眸光明亮,挂起一脸真诚甜美的微笑,开门见山道:“老翁应该在此等候我良久了吧?”

那老头装模作样道:“老朽等的是有缘人。”

“我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我就是老翁的有缘人。”慕昭然屈下膝盖,和他一起蹲在田埂上,看着前面那一片板结僵硬的土地,继续道,“既然是难得的有缘人,不如省过这些故弄玄虚的试探,老翁直接把你的功法传给我得了。”

老头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她,似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斥道:“荒唐!想接老朽的衣钵,就得通过老朽的考验,翻完这一片地,休要想那不劳而获之事。”

慕昭然没想不劳而获,可也不想太过受累,她经历过前世,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直接一张口就踩在他的底线上讨价还价,说道:“那我挖一锄头。”

老头吹胡子瞪眼,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比划道:“至少半片!”

慕昭然也学着他伸手一划,圈出面前这一小块地,“就这一块!”

老头两眼瞪得越发溜圆,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都还没开始做,就嫌苦怕累,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慕昭然亦不服气地呛声回去,“你这老头,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传下自己的衣钵,又何必要故意刁难?”

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拌了半天嘴,最后各退一步,圈定了一块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老头连连叹气,“土修一道何以衰落到如此境地。”

言语之间,很是嫌弃慕昭然这个偷奸耍滑的衣钵传人。

慕昭然昂了昂下巴,回道:“你也不看看别的道系,要么飘逸出尘,要么剑惊四座,就算考验传人,也没有叫人下地刨土的。”

修仙修仙,修的便是超脱凡尘,仙人之姿,没有人愿意越修越往土里钻。

慕昭然哪做过农活?就算答应了翻土,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老头在这地卷里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这么一株适合的独苗,哪怕她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嫌苦怕累之辈,对她也很是迁就。

见她不知从何下手,便叹息着站起身来,亲自过来教她如何握锄头,如何使力,慕昭然得到要领,挥舞锄头朝那干硬结块的地里刨去。

她一开始力道把握不准,锄了几次都没能锄动,还险些挖到自己脚上,看得那白须老头在旁边连连唉声叹气,慕昭然听得烦躁,把锄头往地上一杵,转头瞪他。

老头连忙闭上嘴,重新坐回田埂上。

慕昭然才又重新握紧锄头,调整姿势和力道,尝试起来。

土壤终被掘开,一股精纯的土灵气从翻开的土壤下流泻出来,慕昭然动作一顿,这地下的土灵气浓郁到,竟然肉眼都能捕捉到一缕一缕飘逸出来的茶色灵气。

她周身灵窍本能地打开,几乎是如饥似渴地畅饮着从地底溢出的土灵气。

老头坐到田埂上,哼了一声,“你现在知道老朽为何要你翻地了吧。”

慕昭然灵窍自行吸纳空气中的土灵气,她土系天赋出众,如此精纯的土灵气入体,令她周身经脉格外舒畅。

老头坐在田埂上念念有词,口述心诀,教授她如何引导土灵气在体内循环周天,纳入丹田。

慕昭然不知不觉跟着他口述的法诀迈步,挥动锄头挖开土壤,满溢的土灵气亲昵地萦绕在她身周,顺着灵窍,一丝一缕地淌入经脉内,顺应心诀催引灵力,一点一点沉淀入丹田,慢慢夯实。

等到慕昭然回过神来,她竟已哼哧哼哧地将这一整片地都翻了一遍。

松软的土壤呈红褐色,星星点点的土灵气漂浮在地表,看上去有一种能够承载一切生命的活力。

慕昭然不由蹲下身,抓起地上的一捧土,从心底生出一种难言的喜悦和满足,直到掌心传来刺痛,她洒下土壤,看到了手心被磨出的一串水泡。

“好痛。”慕昭然抖掉掌心里的土,方才那点由心而生的欢喜荡然无存,郁闷地想,她就说她讨厌修土术了!她堂堂南荣瑶光圣女,竟成了耕地的牛!

老头依然坐在田埂上,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说道:“还不来感谢老朽,助你筑成灵基。”

她筑基了?

慕昭然闻言,立即闭眼内视丹田,丹田内一片红褐之色,土灵气被夯实到极致,凝为一片具象化的土地,似是将脚下这片土地直接搬进了她的丹田之内。

慕昭然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不会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把自己丹田筑成田了的修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