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虽然为了能够叩开钧天殿, 为南荣请回承天鉴,她已决心要好好修炼,但是当真正看到自己的灵基筑成, 往后一生注定了要在土泥石沙中打滚时,她心中还是不免怅然。

慕昭然甚至都没有力气和老头拌嘴了, 只垂头丧气地坐在田埂上,闭眼反复内视着自己的丹田。

看得久了, 她发现丹田之中那一片土地上,有几个浑圆的土坑,土坑之间有丝缕状的铭文相联系,如同镶嵌在地面的星斗。

并且, 她丹田之内也并非是真正的土壤, 土灵气所筑成的灵基上,还铭刻着一个个字符, 是在筑基过程中老头口述的心诀。

这些心诀字符和土灵气缠绕在一起, 密密麻麻地筑成了她的灵基,只有一小片点亮, 剩下的还有很多黯淡地沉在她的灵基之内。

老头苍老的声音飘来耳畔, “这就是凝聚老朽一生心血的地星诀, 你只要找到大嚣、重华、荧惑、镇、辰这五枚地星石, 炼化为己用,就可得到这大地之中无穷无尽的地源之力。”

慕昭然睁开眼,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 不由惊了一瞬。

他忽然之间变得更加苍老了, 一头白发愈发枯槁,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雕刻在那副面皮上,背脊完全佝偻下去, 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番精气神。

老头蹲到地上,伸出枯槁的双手掬起地上一捧松软的土壤,神情虔诚得不像是抓起的一捧土,倒像是捧着什么无比珍贵的华宝。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爱这一片大地。

土壤在他刻满皱纹的手掌间揉制成团,很快被捏出了鼻子耳朵嘴巴,土灵气涌入土团中,一阵亮眼的红褐光芒爆出,一只土狗忽然从红光里蹦将出来,围着老头“汪汪汪”地叫唤起来。

老头逗着土狗哈哈大笑,点了一下它的鼻子,示意道:“去,去。”

土狗很通人性地调转过脑袋,哼哧哼哧地朝慕昭然跑来,慕昭然跳起来就躲,大叫道:“你别过来!”

土狗完全不懂她的拒绝,她越是躲,它便越是高兴,尾巴摇成了扇子,裹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巴往她身上扑,慕昭然脚下一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它趁机跳进怀里,在她裙摆上留下一串泥巴脚印。

慕昭然抱着它,被它热情地舔着手,想到自己那只陶土娃娃,一时将它丢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只能尽可能地将它举起来,嫌弃道:“不准舔我!你的爪子上都是土,不准擦我身上!”

老头在旁边端着土碗喝水,看着她们笑得开怀。

终于制住土狗后,慕昭然才得以喘息道:“五枚地星石?那为什么我丹田里有六个坑?”

老头抚着下颌长须,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那一个多出的坑,名为‘锁星’,乃是属于你的金丹位,你也是这地星诀中的一星。”

既已承接了他的衣钵,慕昭然还是认真地倒了一碗粗茶水,行了拜师礼。

老头接过她的茶水喝了,但却不愿意告知自己的名姓,只深深看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曾经的精光,说道:“传承之事只你知我知,小黄知,你出去后,也别说是我的徒弟。”

慕昭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很不服气道:“你嫌弃我?”

老头被她吓得差点让这一口拜师茶呛死,摆手道:“我哪里敢哟,你看看你比小黄都凶,一言不合,老朽都怕你要弑师。”

慕昭然:“……”她心虚地别开眼,抓住小黄,猛揉它的脑壳,顾左右而言他,“那我是不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修地星诀?”

老头摆手道:“无妨,地星诀是我老年所成,还未在世间崭露,你就说是你随便在土里挖出来的就行。”

慕昭然怀疑地打量他,这老头这么怕被人知道,该不会是什么被关在地卷里的穷凶极恶之徒吧?

随即又转念一想,穷凶极恶之徒也应该被锁在罪碑里,比如她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的名字就曾在罪碑上,她便暂时放下心来。

慕昭然刚筑成灵基,修为并不扎实,之后的日子都待在这座山林里修炼,逗逗土狗,和老头拌几句嘴,吃的也是老头自己种的青菜,没什么油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老头一日比一日地衰老下去,一开始他还能炒两个菜,后来连站着都需要依靠拐杖支撑,慕昭然只能学着自己做,顿顿吃白水煮菜,两个人都吃得一脸菜色。

临近地卷关闭的日子,慕昭然也有所感应,她抱着怀里的小土狗,心中担忧但又不想表现出来,抓着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要是走了,他和小黄怎么办?他们能不能出这一张地卷?

老头指着门口那片田地,神情安详地说道:“你走之前,给老朽在那里挖个坑吧。”

慕昭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从将地星诀传授给她后,他就像是完成了一生的夙愿,精神和身躯都在飞快地走向衰亡。

结果,他还是会因为她而死么?

这一世和前世不同,前世她与老头不曾相处过,也没有师徒之缘,慕昭然这个恶毒女配对外人或许轻贱了些,但对被身边人多少付出了感情。

想到他还是会因自己而死,慕昭然心里只觉难过,前世敲死他的罪,辗转重来,终究成了一道枷锁,梗在她心中,无法释怀。

老头大约察觉了她的情绪,朝她伸出枯朽的手掌,说道:“放手过来。”

慕昭然不明就里地将手伸去,却猝不及防地从他手上穿了过去,她诧异抬头,“你……”

“你不用有所负累,老夫早已身陨,留在这地卷里的不过是一道执念,执念消解,老朽终于也能入土为安了。”

慕昭然怔了怔,蓦地蹲到地上,开始抹眼泪。

老头围着她打转小土狗也在她身边汪汪地叫。

老头笑嘻嘻道:“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看你成天没心没肺的,难道就这么舍不得我?”

慕昭然捏住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眼泪,内心的那一道罪孽枷锁咔嚓一声裂开,险些又忍不住抓起锄头给他一锤,恼怒道:“谁舍不得你了,死老头子!”

早就死了怎么不早说!知不知道,她这数日来,内心有多煎熬!

老头飞快从她身边退开,捶胸顿足,“你这小女娃,怎么还是这么凶恶?”

慕昭然冷哼道:“我就这样,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最后一日,慕昭然听师父的话,在那片蕴含着充沛土灵气的田地里,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豪华大坑。

地卷关闭,缥缈云雾从天上降下来,山林开始褪色,慕昭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图卷中抽离,最后一刻,只看到老头站在田地里她挖的那一个坑旁,对她摆了摆手,张嘴说了一句话。

小黄在他脚边“汪汪”叫了两声,身子趴伏到地上,重新化为了一捧黄土。

慕昭然的一声“师父”堵在喉咙里,辨认着他的口型,瞳孔惊愕地颤动,直到从地卷中完全抽离,飞身站定在旭金台上,她还有些发愣。

岑夫子快步走上来,围着她上下打量一圈,唤道:“昭然,慕昭然!”

慕昭然蓦地回神,转头看到一双双注目着她的眼睛,胸口里急促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半空的地卷。

地卷合拢,五行灵力化为束绳,系上卷轴,重新封上这一幅图卷,沉入绝山之内,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地卷里多日,外面其实才过去一日,此时斜阳夕照,天空中铺满了瑰丽的晚霞,映得演武场上一片霞色流光。

进入地卷中的众人,几乎都有收获,有人得了佛经,有人学了技艺,有人获得了本命法器,所有人从地卷中出来后,修为都有所提升,最次的都顺利筑基。

正应了外界传说的那句话,扔头猪进去都能筑基出来。

大家在地卷中的经历,都能被外界所观看到,只有慕昭然失踪的那一段时间,让人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岑夫子询问道:“昭然,你在地卷里是遇到了什么奇遇?”

慕昭然抖了抖自己裙摆上的泥,回道:“我无意中进了一处田野,那里土灵气充裕,我就一直待在里面修炼,直到成功筑基后,就被地卷弹了出来。”

从她裙摆抖落的泥土,的确蕴含着充沛的土灵。

地卷是给所有入天道宫弟子的机缘,有人机缘大,有人机缘小,弟子不愿意明说,夫子们自然也不会强求,慕昭然从地卷中顺利出来,众夫子便也放下心来,没有打破砂锅地问到底。

倒是祝轻岚在铸刃谷中的动静,颇为受人关注,毕竟上一次铸刃谷中兵刃齐鸣之时,还是行天君取剑那一回。

祝轻岚这一次满谷兵刃齐鸣的盛况又和当初不太一样,引得几位剑修夫子颇为关注。

祝轻岚不想暴露自己九尾身份,断掉的一尾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早已想好说辞,只道:“那柄大剑毕竟只为考验弟子,看似凶悍无比,实则并非杀招,弟子表现出临死不惧的决心后,众器便也收了杀招,倒是让在外的夫子们担忧了。”

祝轻岚说着,装模作样地朝众人行礼。

短暂询问过后,众人从演武场中散去,各自回去休憩。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大家簇拥到她身边,都很开心。

榴月道:“天道宫的地卷果然名不虚传,殿下在南荣时,受大长老亲自教导,日日修炼,都没能筑基,进了地卷只一天,就成功筑基了。”

霜序很客观地接话道:“殿下三日里有两日都偷跑出去玩了,剩下的一日,又半日都在打瞌睡,还有半日在想着怎么逃避大长老的惩罚,要当真日日都在认真修炼,以殿下的资质,早就筑基了。”

慕昭然被说得脸颊发热,故意吃痛地哀叫一声,把自己生了血痂的掌心摊开给她们看。

大家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榴月捧住她的手,心疼地快掉下泪来,急忙拉她进屋里,为她清洗干净手掌,挑开血痂,小心地上药,一边上药还一边喃喃地絮叨。

“不是说那地卷之中没有危险么?怎么进了天道宫后,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殿下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么多苦。”

众人围在她身边,仿佛她真的吃了天大的苦楚。

慕昭然转眸看着众人担忧的神色,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她们前世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心情便又沉重下去。

脱离地卷时,师父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里打转,他说:“改命乃是逆天之举。”

他说这话的时候,苍老的眼睛中透出一种深重的怜悯,仿佛早就知晓她的来历,也已经预见了她的未来。

慕昭然似乎能从他的最后一眼中读出他的未尽之言:改命乃是逆天之举,想要改变命运,就得掌握逆天之能,可她太小了,太弱了,心志也不够坚定。

就像他最初说的那句话,能有什么出息?

许是因为他真的大限将至,等不来更合他心意的弟子了,才不得已要把自己一生的心血交付到她手上。

慕昭然低下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纷乱交错的掌纹映在她眼中,完全看不透未来的走向。

她心中悸颤,握了握手心,随即又被疼得松开手指。

“殿下别乱动,我给你上药,很快就能好了。”榴月说道,为她涂上药后,用细软的棉布裹住伤口,覆住了掌心里的纹路。

慕昭然收回视线,怔然片刻,忽地转头问道:“叶离枝在做什么?”

霜序心细,看得出自家殿下对叶离枝的特别,这种特别不能说是好,但也不能说是不好,所以寻常时候,也叫人留意着叶离枝的动向。

现下慕昭然问起来,她答道:“叶大小姐入地卷前,给叶姑娘安排了差事,叫她去绝山东面的峭壁上采崖菊的晨露,每日都得采满一壶给她煮茶喝,叶姑娘没有修为傍身,那东面峭壁又极险,她今早去时天还没亮,摔伤了腿,只采了半壶回来,估计一会儿又得挨罚。”

慕昭然从腰间的储物锦囊里取出扶云剑,这把剑通体莹白,剑鞘也像是白云凝成,上方勾勒着丝缕状的云纹,拔出剑后,剑刃亦是雪白通透。

只不过如今这剑尚未开锋,刃边粗钝,并不锋利。

霜序身为剑修,对剑的感觉比别人敏锐,她一看见扶云剑,便双眼一亮,说道:“这把剑是殿下从地卷中取得的?尚未开锋便能感觉出剑内气劲不俗,若是开锋,定然是把绝佳的上等法器。”

慕昭然见过它开锋的样子,也亲自体验过它的不俗。

被剑气锁中的那一刹那,身周风起云涌,流云如絮,让人恍惚间失去一切防备,不由自主地想要躺入那柔软云絮中。

可当真正触碰到流云丝絮时,那云霓一样的剑芒,能瞬间将人切割得体无完肤。这是一把温柔剑,剑剑割人性命。

只有把这把剑给叶离枝,她魂上的业莲罪印才能消去一笔。

与其让祝轻岚炼好了濯尘丹,去给叶离枝开通灵窍,不如抢先一步,就让她用这把剑去给叶离枝开灵窍好了。

她得成为和女主相亲相爱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