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澈将系统寥寥几次出现时说的话全倒了出来,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个倒空了的湿口袋。
他体内的魔息已被拔除,魔息修补好的灵根恢复了残缺的原状,经脉中的力量也干涸了。
这段时日的经历就像一场美梦。
他又一无所有了。
液体顺着脸颊滚落,他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抑或是血。
“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他像濒死的狗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
那绝对不是普通傀儡人,他第一眼见他时就隐隐有感觉,所以明知道会让苏筱圆怀疑、反感,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劝说她将这傀儡销毁,甚至想通过宗主和长老逼迫她就范。
只可惜看着软弱可欺的少女却意外固执。
这傀儡躯里究竟藏着什么人?
看他行事手段的狠辣残酷,更像是魔。可是那自称“细筒”的声音分明说过,混沌域被凌岳仙尊封印,在他殒落之前,不会有成气候的大魔出世。
他抢占先机,夺得这缕逃逸的魔息,正是为了成为下一任大魔。
眼前的绝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他究竟是谁?
随即夏侯澈发现知道答案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因为眼前之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你杀了我吧……若是可以,请给我个痛快……”他恳求道。
傀儡人微微偏头,面露诧异,本是有点天真的动作和表情,可配上假人僵硬的动作和表情,只让人更加毛骨悚然。
“杀你?为何杀你?”傀儡人道,“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夏侯澈难免涌出绝处逢生的惊喜,但仍是不敢相信,这傀儡人对他的恶意太明显,他很难不怀疑对方是要在死前再用虚无的希望折磨折磨他,就像猫杀耗子前的游戏。
正狐疑,那傀儡人却抬起手掐了个诀,一缕黑气从他掌心涌出,化作一条长着人面的黑蛇。
那张脸尽管缩得很小,却依稀看得出眉眼漂亮得惊人。
傀儡人蹙了蹙眉,抬手一抹一捏,那脸顿时变了形。
脸被重新捏过的黑蛇钻进夏侯澈的眉心。
魔息入体,钻心蚀骨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夏侯澈痛得抽搐起来,可心神却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占据。
他知道只要忍耐到痛苦结束,他残缺的灵根会被魔息补全,干枯的经脉将再次充盈——只要能获得力量,灵气或是魔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他不明白那人为何不杀他,更不明白他为何把魔息还给他。
可是经过几次教训,他当然不敢问。
傀儡人用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仿佛能轻易洞彻他的心思。
“因为留着你有用。”他轻描淡写地道。
对系统来说,下一任魔主是谁似乎并不重要,只是需要一个适合的人占据这个位置,他可以是夏侯澈,也可以是原来那人,当然也可以是任何符合条件的人。
如果他在这里杀了夏侯澈,毁灭了那缕魔息,不但会打草惊蛇,系统多半还会孕育新的魔息、魔种,寻找新的合适人选,到时候要在茫茫人海中把那人找出来反而不易。
倒不如让这老熟人占着位子,把他变成自己的细作。
夏侯竖子有野心有贪欲,但胆子不大,易于操控,又有一些心眼子,可以替他与系统周旋,反过来去套系统的话。
魔息和残缺的灵根彻底融合后,夏侯澈的疼痛渐渐消散,他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弄清楚系统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何目的,有何弱点,尽可能多地套取有用的消息,及时向我报告。”
夏侯澈脸上闪过诧异,欲言又止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那东西?”
傀儡人乜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夏侯澈当然不敢,眼前之人知道“细筒”的事,能将他体内的魔息随便拔出来安回去,可比“细筒”可怕多了。
何况他手里还有那种奇怪的“吐真剂”,他只有一次背叛的机会,背叛之后必定会遭到残酷的惩罚,他图什么呢?
夏侯澈毫不犹豫地跪地俯首:“属下明白了。”
傀儡人抬手捏了个诀,夏侯澈感到一股凉意如清泉涌入他经脉中,洗去了魔气滞重黏腻的感觉,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了。
这是他自灵根残毁之后便从未感觉过的轻盈。
他连忙叩首:“多谢主上恩赐。”
傀儡人带着些许轻蔑道:“不会让你白白为我做事。你原本要去瀛洲做的事,可以继续。”
夏侯澈方才根本不敢提自己要回夏侯氏夺权的事,先前虽有魔息和“细筒”的襄助,他还是没有把握能斗得过夏侯家那些老奸巨猾的族人,想着先看看情势再说。
不过眼前之人状似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他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位从此就是自己靠山了,比起一个单打独斗的下属,自然是一个掌握一族命脉的下属更好用。
夏侯澈当即又是连连叩首:“谢主上庇护。”
不得不承认,这夏侯竖子是有几分小聪明,只是这种小聪明非但没有讨得“主上”欢心,反而让他来气。
“还有一事,”傅停云冷冷道,“上任家主后来太衍见我。”
夏侯澈一愕,他是太衍的人,难怪有这样的底气,不知是太衍哪一位长老峰主?
太衍有名有姓的人物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似乎没有哪位能和眼前人对得上,除了……
他心头一跳,冷汗涔涔而下。
若说他方才还是迫于吐真剂的威胁,不得不听命于眼前人,那么猜到他真正身份后,他才彻底俯首称臣,绝不敢再有二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侯澈瞬间恍然大悟,以前那些说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全明了了。
这么说苏筱圆会进太衍根本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想起自己对苏筱圆的那些心思,他越来越后怕——他离开云雨宗后其实一直没放下苏筱圆,喜欢也好,不甘心也罢,找到魔息修补灵根之后,他第一个想要夺取的是夏侯氏家主之位,之后的目标便是苏筱圆,抢也好夺也罢,只有那样才能一雪当初的耻辱。
现在他是彻底熄了那个心。
虽是惨败,但既是败给那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傅停云见他脸色瞬间煞白,知道他已猜到自己的身份。
不意外,若是这样还猜不到,那才是笨得无可救药。
“来太衍之前记得吃胖三十斤。”傀儡人吩咐道。
夏侯澈:???
“不愿意?现在杀了你也行。”
夏侯澈嘴角抽了抽:“……愿意愿意,谨遵主上成命。”
傅停云留了个秘符给他便立刻离开客舍回了翼舟上。
这一趟虽然没有从夏侯澈这里套出太多东西,但收获也不小。
结合苏筱圆那里打探来的消息,他至少知道了几件事。
其一,系统没有找林菀,却找了新任魔君人选,可见所谓的“气运”要由“男主”来承接。
其二,魔君的身份并不重要,只是需要这样一个人。系统找夏侯澈却不找原本的人选,或许是因为那人选眼下还不合适,比如年纪太小,或者来不及经历一些事让性情成型。系统可能等不及那人长成,匆忙找了夏侯澈。所以他们在急什么?
其三,系统不是一个单独的“灵识”,它有“上级部门”,可能是个规模不小的组织。
其四,系统给筱圆的任务,结神魂契、神1交和采补元阳,都会引发无情道的反噬和欲壑波动,尤其是神1交,因为那一瞬间他的神魂向道侣敞开,那“系统”或许会趁机做些什么。
如果爱侣消失、神魂损伤、无情道反噬、欲壑波动和混沌域封印松动一起发生,要杀死他的胜算便大大提升了。
所以他几乎可以确定,系统的目的是利用筱圆削弱他,杀死他。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处?获益者是谁?
傅停云站在翼舟的船舵前,一边思索,一边掉转船头,向着云雨宗的方向飞去。
他要赶去给筱圆摘橘子。昨日萧无心去替他看了,浣花岛的橘子已经熟了,再不赶过去便过了汁水最丰沛味道最新鲜的时候。
……
苏筱圆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苟了几天,一晃又到了七天一次剑法课的日子。
她每天都有钻研剑谱,做些强度不高的练习,然而可能是基础太差了,缺课的影响还是在第三次课上显现了出来。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了。
凌岳仙尊虽未苛责,但她能看出自己和其他同学的差距,有些无地自容。
阮绵绵虽然也缺了一节课,但她毕竟有多年习武的底子在,于影春给她开了几天小灶,今天课上凌岳仙尊着重指点了一下,她便轻松地将进度追了上来。
“小圆子别担心,你前几日是身体不适,妹……咳咳仙尊也没怪你,”闺蜜小声安慰她,“回去我和影春替你补补。”
苏筱圆点点头,便要和他们一起乘鹤车去上下一堂课,正要走,背后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师妹留步。”
苏筱圆这几天刻意闭门不出便是在回避他,一听见这声音心脏便“怦怦”地乱跳起来。
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弟子们都偷偷向他们瞟过来,苏筱圆几乎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热度,脸顿时发起烫来。
她转过身,竭力掩饰自己的心虚:“仙尊有什么吩咐吗?”
傅停云习惯了她在外人面前用这见外的称呼,甚至有点喜欢,这样私下里和传讯时她唤他“师兄”,便有一种共谋的意味,因此他并不纠正她,只是道:“师妹今日有几堂课?”
其实她的课表他早已烂熟于心,比她本人记得还清楚。
苏筱圆听他这么问,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不过只能老实回答:“还有三堂课,上午还有一堂,下晌两堂课。”
“那便是申初放课,”傅停云道,“今日我得闲,你课后来无极宫,我替你将上次缺的课补上。”
不但是苏筱圆,围观的弟子们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凌岳仙尊能纡尊降贵给他们开课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连太衍本宗的弟子都羡慕得掉泪,眼下他竟然主动提出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补课!
众人看着苏筱圆,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苏筱圆慌忙道:“不敢劳烦仙尊,弟子请教别的同学就好了……”
“师妹可是有什么顾虑?”傅停云淡淡地向通云台上剩下的人扫了一眼,众人瞬间垂眉敛目,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没有没有,只是仙尊那么忙……”苏筱圆其实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但是让大佬帮她一个人补课也太过了。
“替你补课也是为了所有人的进度。”凌岳仙尊道。
果然还是因为她拖累了全班的进度,苏筱圆赧然低下头:“对不起。”
“你是因身体原因缺课,不怪你,”凌岳仙尊通情达理道,“那便说好了,到时候我遣鹤车去接你。”
苏筱圆:“好的好的,谢谢仙尊。”
凌岳仙尊点了一下头,转身翩然而去。
……
第二堂课下课,无极宫的云车果然已经停在教室门外。
苏筱圆顶着同窗们的目光,硬着头皮上了车。
这车显然布了特殊的阵法,即便她没有穿上那件御寒的斗篷,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鹤车径直穿过外面的剑阵驶入宫门内。
苏筱圆看见一个穿着内门弟子衣袍的年轻男子提着药箱走出来。
那张脸有些面善,她想了一下,便想起那是慈恩道君的首座弟子赵青鸾,有一次去药庐领丹药见过一回。
她连忙把头探出车外行礼:“赵师兄。”
赵青鸾愣怔了一下,脸色刹那间有些不好看。
苏筱圆正纳闷他见了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赵青鸾却和煦地微笑起来:“是龙脊峰的苏师妹吧?抱歉,方才一时没认出来。”
苏筱圆看了眼他手中的药箱。
赵青鸾察觉她的目光,解释道:“我是奉师尊之命来此,苏师妹是来见仙尊的吧?”
苏筱圆想也知道太衍原来的弟子对她这个走狗屎运进龙脊峰的炼气期有什么看法,脸颊泛起红晕:“对,我来向仙尊请教剑法。”
赵青鸾低下头,咬了咬唇:“那便不耽误苏师妹正事了,师妹有空来药庐玩。”
苏筱圆与他道了别,继续让灵鹤前行。
鹤车还是把她带到上回那带花园的偏殿里,凌岳仙尊听见车铃声便迎了出来:“在门外耽搁了?”
苏筱圆承认:“遇见赵师兄,停下聊了两句。”
凌岳仙尊颔首:“他是奉二师兄之命来给我送药请脉的。”
说完便看着苏筱圆的眼睛。
话说到这里,不关心一下说不过去,何况她本来就很想知道。
“仙尊……”
“师兄。”
“师兄……”苏筱圆改口,“师兄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虽然是迫于他的压力才开口问,但眉宇间的担忧作不得假。
傅停云感觉有股暖流流经他的心脏,整个人都感觉熨贴。
“只是有些旧伤复发了,须调养一段时日。”他满意道。
苏筱圆却是心头一凛,急道:“怎么会?要不要紧啊?”
男人目光动了动:“师妹是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