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它逃走了。
傅停云并不意外,只是略感遗憾。
他抽回放在苏筱圆神魂中的那缕神识,系统想必已经发现他动的手脚,下次一定会有防备,再留着便没用了,得想新的办法。
不过这次并非全无收获,系统用了半刻钟才察觉他神识的存在,可见那东西并非无懈可击。
更重要的是,他探听到了苏筱圆和那东西的对话。
她本来只需完成任务回家,不必管他死活的,可是她不惜放弃回家也要问出他的死期和死法。
那一瞬傅停云只觉傀儡躯的胸腔中仿佛有什么重重跳了一下。
所以她对他还是有一点在意的……或许不止一点。
一种类似微醺醉意的感觉在他神魂中荡漾开,他站在翼舟的甲板上,双脚却好像踩在云上,胸腔鼓胀,像是有张隐形的帆张开,整个人仿佛要乘风而起,如同六岁那年第一次御剑飞行。
不,第一次飞行根本无法与之相较,更像是刹那间从深渊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很想立刻回到太衍,用自己真正的躯壳拥抱她,不过残存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
她好不容易对他有了改观不再那么怕他,眼下不能轻举妄动吓到她。
就在这时,传讯指环却响了起来。
他定了定神,用沉稳平淡的声音问道:“筱圆,还未去上课?”
少女的声音里夹杂着“呼呼”的风声:“我在鹤车上。”
虽然她佯装无事,但他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担忧。
“出什么事了?”他问。
少女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傅停云,你见过凌岳仙尊的师父虚极道君吗?”
傅停云有些意外,他以为她是因为结道侣的事忧心,没想到先问的却是神魂印的事。
心里仿佛有颗橘子糖慢慢融化,丝丝的酸甜渗出来。
“见过几次,”傅停云道,“为何突然问起他?”
“就是突然想起来……”苏筱圆道,“虚极道君是个怎么样的人?”
傅停云沉吟片刻,公允地评价道:“胸襟宽广,性情洒脱平和,尊师重道,心怀大义,修为和天赋在常人中也算不错,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好人,就是嘴碎了点。”
少女似乎颇感意外,喃喃道:“他是好人……那他对凌岳仙尊怎么样?”
傅停云:“他将他从凡界带回宗门,悉心抚养他长大,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是个好师父。”
“那凌岳仙尊对他师父的感情应该很深吧?”苏筱圆沉默了片刻又问。
他对师父没有感情,他对谁都没有感情,除了你。
他想这么说,可是她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薄情寡义的怪物吧。
虽然他的确是,但怪物会伪装。
“嗯,”他回答,“毕竟是将他抚养长大的人,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苏筱圆心上像是被撒了把盐,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最亲近的师父在他神魂里放了毁灭装置吧?究竟是为什么?虚极道君难道是个伪装得很好,骗过所有人的反派?
还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
她转动着指环,半晌才轻声道:“这样……”
傅停云听得出她的难过,她心软善良,知道他被师尊偷下神魂印,将来还要死在法印反噬上,是不是有点怜惜他?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师父生出了些许感激之情。
苏筱圆想再向傀儡人打听打听神魂印的事,不过转念一想,这事一定很机密,怕是连仙尊本人都不知道,一个旧傀儡又怎么可能了解。
恰在这时候,灵鹤开始下降,苏筱圆忙扶住身前横木,向指环道:“上课的地方快到了,晚上再和你传讯。”
断开传讯,云车也停在了教室前。
苏筱圆走进课堂,阮绵绵和于影春已经到了,正并头同看一本闲书,笑得乐不可支。
闺蜜一抬头注意到她,忙向她招手:“小圆子,怎么才来?给你留了位子。”
苏筱圆在她身边坐下。
阮绵绵:“你怎么啦?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有什么心事?”
连闺蜜这么心大的人都看出来了,苏筱圆忙按捺下情绪:“没事没事,可能昨晚没睡饱。”
“要是不舒服就请假回去休息吧,”阮绵绵还是有点担心,摸摸她的额头,“倒是没发热。”
“嗯,放心吧开山。”苏筱圆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炭笔。
这一天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业上,可还是时不时走神。
从系统那里得到的信息让她很难不在意。
为什么任务最后时限刚好和凌岳仙尊的最后死亡期限重合?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难道她的任务和凌岳仙尊的死有什么因果关系?
她的任务不会直接或者间接害死他吧?
苏筱圆心脏狂跳起来。
不对不对,系统说了他会死在混沌欲,而且死亡原因是神魂印反噬。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劲……虚极道君坐化的时候凌岳仙尊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他了,没道理神魂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可要是知道自己最亲的人在自己神魂上搞了个毁灭装置,他不会发怒黑化吗?
她越想越糊涂,脑子好像成了浆糊。
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这些都是大佬的事,和她没关系,她现在应该苦恼的是结道侣的事。
本来她以为只要把他上了,希望全都寄托在傀儡人带回来的蛊虫上,谁知道不但要骗身还要骗心骗婚。
虽然骗身采人元阳也很过分,但是和骗婚完全不是同一个重量级。
一整天她心里都乱糟糟的,傍晚也没和闺蜜他们一起去膳堂,早早回了住处,吃了方块傀儡做的晚饭,洗了澡,坐在桌前看昨天凌岳仙尊让执事带给她的剑谱。
剑谱显然是凌岳仙尊自己写的,因为和他平时传讯的字迹一样遒劲又秀逸。
苏筱圆没看进去几个剑招,倒是想起了这笔好字的主人,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忽上忽下起来。
她干脆合上剑谱,掏出传讯镜,调出那已经十分熟悉的复杂符文,指尖悬在镜面上,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传讯要说什么。
她将符文抹去,收起镜子。
任务完不成,回不去自己的世界,虽然绝望,可是不用担心自己会害死凌岳仙尊,也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刚收起镜子,传讯指环的铃音响了起来。
她深呼吸了两次,接通传讯:“傅停云,今晚怎么这么早?”
“筱圆,你猜我在聚窟洲的客舍里遇见了谁?”
傀儡人似乎心情不错,竟然还学会卖关子了。
苏筱圆在仙灵界统共也没认识几个人,而且认识的几乎都在云雨宗:“难道是萧姐姐?”
傀儡人没有回答,片刻的静默后,耳边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筱圆师妹,还记得我么?”
苏筱圆愣怔了片刻,忽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夏侯师兄?”
夏侯澈声音依旧温润,只是不知为何有些虚弱、轻颤:“难为师妹还认得出我的声音,抱歉当初不告而别……”
“没事没事,”苏筱圆忙道,“只是听说你退出宗门有点意外,夏侯师兄近来还好吗?”
“我很好,多谢师妹关心。”
“对了,你怎么会去聚窟洲的?”
“我……我去处理点家事……”夏侯澈道,“对了,听说你通过试炼进了太衍,恭喜你了。”
“是侥幸通过的,”苏筱圆赧然道,“夏侯师兄什么时候来太衍的话记得找我和开山啊,我们带你游览。”
“一定,”夏侯澈爽朗地笑了两声,“到时候可要麻烦你们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夏侯澈便道:“我有事先回房了,下回再叙。”
同师兄道别后,苏筱圆对傀儡人道:“吓了我一跳,怎么这么巧,你竟然碰到了夏侯师兄,他看起来还好吧?”
傅停云瞥了眼被阵法困住,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脸色煞白、汗流如注的俊秀男子,淡淡道:“很好,还胖了些。”
苏筱圆怅然道:“诶?竟然胖了……胖了多少?”
傅停云:“脸肥了不少,大约有三十斤。”
苏筱圆:“不会吧?!”
不像凌岳仙尊这种骨相皮相都无懈可击的大美人,夏侯师兄本来就是皮相大于骨相,脸部线条偏柔和,一胖毁所有,三十斤的肉贴上去绝对会变成一个清秀的胖子。
夏侯澈瘦得凹陷的脸颊抽搐了几下。
“今日身体可有不适?上了一整日的课累了吧?三餐都吃了什么?”傅停云转身走出客舍的屋子,像平时一样事无巨细地询问起苏筱圆的起居和饮食。
苏筱圆报完三餐菜单,这才问道:“傅停云,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凌岳仙尊和我结道侣?”
“你想和他结道侣?”傀儡人平静地问道,“哪种道侣契?”
苏筱圆吃了一惊:“道侣契还不止一种吗?”
“有两种,”傀儡人解释,“一种是神魂契,一种是姻缘契。”
“有什么区别?”
“结了神魂契后,两人的神魂彼此相连、交融,双方灵府相通、休戚与共,而且此契无法可解,即便一方死去,剩下那一方也不能背叛道侣,否则会受契约反噬、烧灼神魂之苦;姻缘契就和凡间的一纸婚书差不多,后悔了便可解契,神魂和灵府也没有更多勾连。”
苏筱圆对了对手指:“那如果要神1交的话,是要结哪种?”
“只有结神魂契方可神1交。”
果然!苏筱圆就知道系统发的任务不会是第二种。
“结神魂契的人多吗?”苏筱圆问。
“凤毛麟角。”傀儡人回答。
苏筱圆叹了口气,和她料想的差不多。凡人几十上百年的生命都很难从一而终,何况是几百上千岁的修士呢。
结了神魂契等于永远捆绑在一起,连对方死了都要被迫守寡,想想就可怕。
没有几百年的恋爱脑血栓干不出来这种事。
凌岳仙尊得疯了才会答应吧。
这比现实中的骗婚可严重多了。
“你那个蛊……能蛊得他和我结神魂契吗?”
苏筱圆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就算是风月门圣子用的邪蛊也没那么大的能耐。
“此蛊效果因人而异,”傅停云随口道,“等我将蛊虫带回来,筱圆可以试试。”
反正她这蛊虫是下不成的。
苏筱圆:“……好吧。”
一人一傀聊了几句私房话,便互道了晚安。
傅停云回到客舍房中,拖了张椅子在夏侯澈面前坐下,抱着臂睨了他一眼,解开他的哑咒。
男人气息微弱,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我,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你也将魔息从……从我体内拔除……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说真话为止。”
“你……你不是傀儡……”夏侯澈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停云动了动手指,夏侯澈只觉仿佛有根长针刺进他眉心,在他头颅里翻搅,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吐出来。
傅停云直到他面如金纸,方才道:“是我问你问题。”
夏侯澈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知……知道了……”
“为何你会找到那缕逃逸的魔息?”傀儡人悠悠地问道。
“我……我说过……是,是它找到我……”
傀儡人微挑了一下嘴角,从袖中取出个黑色的小瓶子,拔出塞子,二话不说灌进夏侯澈的嘴里。
夏侯澈整张脸都因为又苦又涩的药剂皱了起来:“这……这是什么……毒药?”
“吐真剂。”傀儡人道。
夏侯澈很想破口大骂:“……既然一早有这种东西,为何还要用刑逼供?”
傅停云理直气壮地抬了抬下颌:“公报私仇。”
夏侯澈:“……”
傅停云:“再问你一遍,是谁让你去找那缕魔息?”
夏侯澈竭力抿住双唇,可有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他张开嘴,真话源源不断地蹦了出来:“有一天我,我头脑中突然出现个声音,问我想不想修复……修复灵根,恢复修为,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说这世界即将发生剧变,新的魔君即将应运而生,那魔君原本也是凡人,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缕魔息相助,这才成为新的气运之子,我……我可以抢占先机,夺了他的气运,成为魔君,我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
傅停云:“那声音是不是自称‘系统’?”
夏侯澈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
话音未落,剧痛再度袭来。
“我说过,是我问你问题。”
夏侯澈瘫倒在椅子上,差点昏厥过去,奄奄一息道:“我……我明白了……”
“那东西还同你说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告诉我,不可遗漏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