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躲雨的人是她,段阑生步子一顿,绀青色的双眼微微睁大,像是一只蝴蝶落在水上,荡起潋滟的波光:“鸢鸢?”
他前方的少女,本来正蔫头耷脑地蹲在地上,抬头看到来的人是他,瞬间一呆,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又惊又喜的神采:“阑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来问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绯红绮丽的仙剑在手中灵巧转了转,收入鞘中。段阑生曲起一条腿,前倾身子,向她伸出手:“有事吗?能起来吗?”
同样在灵宝秘境里独自行动,她先是被妖怪追着跑,再被殷霄竹卷走。段阑生的境遇则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衣衫平整洁净,手心白皙,指甲整洁,不沾泥尘,一看就知道,灵宝秘境的妖怪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
微小的嫉妒和恶意像泡泡咕噜噜地冒出,陆鸢鸢故意将更脏的右手放到他手中,把灰尘都抹在他手心。
段阑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收紧五指,后退一步,将她拉了起来。
陆鸢鸢用几句话简单地带过了自己的经历,当然,隐瞒了遇到殷霄竹那一段:“我们的小队昨天遇到一场奇怪的大雾,雾里还有妖怪,就全被冲散了。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时,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也找不到其他同伴。”
顿了顿,她仿佛有些疑惑,又有点儿庆幸,自言自语:“原来我不知不觉跑了这么远,到你这边来了?”
段阑生轻轻地嗯了声,看起来没有怀疑:“刚才我在上面见到一个穿着蜀山宗袍的人影在林子里跑过,觉得很像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上面?”
段阑生点头,略微侧过身,让开一个身位,视线穿过雨幕,望向高处,下颌线明晰而利落:“我避雨的地方。”
陆鸢鸢顺着他的示意看去,那是地势较高的一处山洞。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圈住了。
“你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这里地势太低了,雨越下越大,雨水可能会灌进来,淹了这里,跟我上去。”迎着她有些讶异的注视,段阑生微微垂下眼,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既然你迷路了,之后就跟我一起行动吧,不要去找别人。”
陆鸢鸢从善如流,笑眼弯弯:“好啊,跟你一起行动,我安心多了。我会争取不像上次一样拖累你的。”
段阑生本已打算拉着她走了,听到最后一句,蓦地顿住。心脏冷不丁地扎进了一根冷冰冰的毒针,泛起细细密密的难受。
像上次一样拖累你。
眼前仿佛闪过了那一年的灵宝秘境,他背着一个人,冷着脸走在前面。而她一瘸一拐地追在后方,脚板磨出血,血痂粘住袜子,也咬牙忍着。
因为她害怕被他当成累赘抛弃。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想不起来。
因为他没有回头看过她。
如今,她已经能用轻松的语气去重提当年的事,还把自我定义为累赘,仿佛那些伤害都已过去。但这恰恰证明了,当年满脚血泡地追在他身后时,他的焦躁,不耐,嫌弃……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她不在乎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和释怀。
相反,他心口闷得慌,好像有烹油浇在心口,血肉煮烂了,淤堵着出不来。
陆鸢鸢似乎不知他在想什么,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她晃了晃他的手,催促道:“发什么呆?快走吧,趁雨还不大。”
两人很快来到了段阑生所说的山洞。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避雨的地方,但也很有段阑生的洁癖风格。有简单打扫过的痕迹,已经架起了落叶和干柴。两人前脚刚进来,外面的雨势就突然加大,天空乌沉,电闪雷鸣。
他们在洞口布下结界,做了些遮掩,不让光线透出,围在火堆旁,烘干外衣和鞋子。
陆鸢鸢散下湿发,弯腰,凑在火堆前,随口聊道:“对了,你这两天有找到虚谷真人的踪迹吗?”
从方才开始,段阑生的脸色就有点苍白,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主动询问,他慢半拍才抬头,道:“没有。”
“我也没有找到,唉,我真想不通,虚谷真人怎么会突然跑到灵宝秘境来。”陆鸢鸢说罢,转眸,观察段阑生的表情。
段阑生好似犹豫了一下,说:“虚谷真人似乎是奉了师尊之命,来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但具体是什么,得在找到她以后才能知晓。”
段阑生的师尊,不就是蜀山剑派的宗主,也就是大师姐的父亲么?
难道是虚谷真人怀疑殷霄竹的身份,偷偷和宗主阐述过自己的想法?为了证明自己,或者是和宗主达成了什么协议,她才跑来灵宝秘境查明真相的?
没头绪。
看起来,段阑生知道的信息也不比她多多少。
也是,这事儿毕竟可大可小,堂堂蜀山的大师姐换了个人来当,还是个男人。只要手里还没有确凿证据,虚谷真人也不敢逢人就说吧。
段阑生往火堆里加了点柴枝,取出干粮,递给她:“这场雨看起来不会停,我们也许要在这里过夜了,先吃东西吧。”
“哦,好。”
陆鸢鸢的干粮和水囊都留在了昨晚的山洞里,听见河边的求救声时,她也来不及收拾,就跑出去了。之后被殷霄竹卷回山洞,熬到天亮,好不容易才脱身,她怕他会醒来,只想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哪有心思绕回去捡自己的东西。
反正半天之后就会碰到段阑生了,她可以吃他的,用他的,也没必要回去捡了。
陆鸢鸢捧着纸袋,咬了口干粮。这玩意儿毕竟不是正常食物,不断分泌唾液,咀嚼起来还是干巴巴的。
段阑生似乎还不饿,没有和她一起吃饭。她看见他拧开了随身的水囊,饮了一口,水湿润了他的唇角。
陆鸢鸢吞下干粮,觉得自己喉咙更干渴了。
段阑生放下水囊,很快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便反应过来了:“口渴?”
陆鸢鸢想了想,点头:“有点。”
“你的水囊呢?”
陆鸢鸢实话实说:“在路上弄丢了。”
段阑生站起来:“我只有一个水囊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洗一洗,重新给你装水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重新打水回来,煮沸了还要等它凉了才能入口,我现在就很口渴。”陆鸢鸢冲他摊开手板,眨了眨眼:“况且,这个水囊是你的吧?”
段阑生不明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
一只小手掰开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拿过了那只水囊。他看到她用双手捧住水囊,仰起头,就着他喝过的地方,咕咚咕咚地开始饮水。
段阑生一怔,明白过来,睫毛微颤,蝴蝶在他眸中徘徊不去。不知是不是火堆的错觉,他的侧颊仿佛掠过淡淡的薄红,手指悄然一蜷。
落入谷底的心情,就因为这个小插曲,乘上了纸鹞。起起落落,都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夜,两人宿在了山洞中,隔着火堆和衣而卧。
翌日清晨,他们结伴出发。
路轨与上辈子的走向在重合。由于这一世的陆鸢鸢战斗力有所提升,并不需要段阑生一直保护她,无形中减轻了对方的负担。同时,陆鸢鸢也发现,这辈子袭击他们的妖怪和上辈子有点不同。
看来,只有原著给了清晰设定的地方,才会和前世一成不变。凡是一笔带过的情节,出场的妖怪也是随机的。
时间一晃来到了第三天,原著详写的毒蜂,毫无征兆地如约来临。
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若遇到露宿野外,一般都是他守前半夜,陆鸢鸢来守后半夜。但这几天,段阑生并没有按时叫醒她,整夜都自己来守。
然而,随着他们的位置越来越接近寒潭,陆鸢鸢就越难睡个完整的觉,醒得越来越早。因而这天,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他们就整装完毕,出发了。
清晨的林子十分静谧,陆鸢鸢走在前方开路,用剑鞘拨开了一处树叶,突然听见了一阵怪异的嗡嗡响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大。她愣了一下,循声看去。
一团漆黑的云像龙卷风似的,从树林里升腾而起,在天空中扭成一股,猛地冲他们袭来!
那是毒蜂!成千上万只,每一只毒蜂都有人的拳头那般大,尾针粗长,扎进身体里,后果如何不敢设想。灵力稍弱者,恐怕马上便会暴亡。
“离开这里!”
有人在她耳旁厉喝一声,拉住她的手腕。
然而,有些时候,林子中最难对付的并不是大体积的妖怪,而是不起眼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已经深陷在埋伏里。
果不其然,两人才拔足离去,两旁低矮的灌木丛里也响起了嗡鸣声,无数藏匿在叶片下毒蜂从他们足边升腾而起,汇入那股黑色旋风中,急速地盘旋着,铺天盖地,紧紧地追了上来。
眼见着双方距离在缩近,即使跑得过,也很难全身而退。段阑生当机立断,迅速展开结界。毒蜂撞在结界上,仿佛撞到了一层无形的玻璃膜中,砰砰地掉在林地上。
然而,结界虽然挡住了九成以上的袭击,在张开的时候,还是有了数十只漏网之鱼被兜了进来。
陆鸢鸢手臂一紧,被拽住转了个圈。段阑生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压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衣裳将她牢牢地裹了起来,以身体去替她阻隔住毒蜂的侵扰。
他身躯骨架大,四肢修长,又将衣角压得很牢,围拢出一个固若金汤的小世界。陆鸢鸢的眼前一片漆黑,用力呼吸,也只能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降真香。
上辈子的段阑生,也这样保护过她,因此才会被毒蜂蜇伤。
记得前世的自己,因为看不得喜欢的人受苦,又帮不上忙,又悔又急,无用地哭了起来。而如今,陆鸢鸢只是默默地抓住他的一簇头发,蜷缩着身体没动,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听见头顶上的人闷哼一下,可护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
段阑生倒也不是在坐以待毙,压着她就什么也不做。不多时,陆鸢鸢就感觉到结界里的嗡嗡扇翅声低了下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眼前终于重见光明,段阑生放开了她。
她翻身坐起,定睛一看。结界里的毒蜂已经被段阑生消灭了,正躺在地上抽搐,而他的手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伤口,涌出滴滴的血珠,皮下泛出了深红的色泽。
陆鸢鸢睁大眼,状若吃惊:“你被蜇伤了!”
段阑生按住伤口,勉强而短促地道:“我无事!先离开这里。”
有结界的保护,逃起来就安全多了。但这群毒蜂也是真的难缠,足足追了他们几里地。几经艰难,他们才摆脱了这团黑云。
太阳已然高悬在头顶,段阑生收起结界,陆鸢鸢搀住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是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林中空地,草木矮小。
陆鸢鸢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蹲在他膝前,担忧地拉住他的袖子:“你快坐下歇歇,把手给我看看。”
段阑生面容苍白,微微喘息,但没有拒绝,乖乖地递出了手。
陆鸢鸢定睛一看。段阑生的手背,被蜇伤的地方,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绷紧,隐隐有紫黑的出血点,看起来十分瘆人。
陆鸢鸢倒吸一口冷气,抓住他的手指,一副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模样:“这……这,你是不是很疼啊?”
“有点。”段阑生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自责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话也说不利索了,又突然改口:“没事。”
陆鸢鸢咬了咬唇:“都怪我刚才没帮上你什么忙,连累你了。连储物戒里也没有消肿解毒的药,只能靠你自己用灵力先压制住了。”
当然,她只是随口揽了下责任,没真往心里去。说到底,段阑生被毒蜂蜇伤,也是原著作者安排的啊,和她有什么关系?
却想不到,听了她的话,段阑生的手指微微一颤,突然闷闷地开口:“你不是我的累赘。”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唉,你受伤后还支撑了结界那么久,也很累了吧?附近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我们可以就在这里歇一歇。”陆鸢鸢想了想,撑着膝盖,站起来,道:“你坐一会儿,我刚才听见了水声,不远处应该有水源,我去装点水,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