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段阑生、齐怅等单独行动的人都打头阵进去了。随着同伴踏入森林之际,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远处。

殷霄竹还在这里,就站在虚元真人身旁。

殷霄竹的修为并不低于段阑生,不管怎么想,都该独自行动。但奇怪的是,他却被虚元真人留下来了,要跟虚元真人一起行动。

不过,这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陆鸢鸢收回目光,快步踏入森林。

灵宝秘境广袤神秘,植被高大,一错眼就会看不到前后的同伴。上辈子的陆鸢鸢是队伍里的拖油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经验托底,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都变现得很冷静,一天下来,隐隐成了队伍里年轻小弟子的主心骨。

第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如原著写的一样,翌日,他们正式踏入灵宝秘境的腹地,在林子深处,一阵古怪的浓雾从远方涌来,迅速地包围了他们。明明还是白昼,光线却昏暗了下来,同伴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陆鸢鸢心神一紧,握住剑柄。

每当前世的情节重演,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双足正踏在既定的剧情线上。

在她周围,众人警惕地互相靠近:“怎么回事?好大的雾!”

“大家都小心,都聚过来,背靠背,小心不要走丢!”

“雾里好像有东西……啊!”

伴随着血花的一声惨叫声,拎起众人的神经。下一秒,仙剑出鞘,银光四烁。清澈的剑气荡开迷雾,但空隙顷刻间又会被更多的白雾填补。

系统:“叮!请宿主不要战斗,与同伴分开,在明天下午四点前与段阑生顺利相遇。”

按原著剧情,陆鸢鸢知道自己这时该直接逃走了。可这时,她突然听见白雾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叫声:“救我!救我……啊啊啊!”

陆鸢鸢的步伐猛地一顿,或许是本能中无法见死不救,她出剑比思考更快,朝雾中的黑影劈去。

雾中的妖怪怪叫一声,特别像是婴孩的声音,被剑光所伤,退开了。她赶紧跑上前去,且战且退,将那个瘫软在地的弟子一把抓起来,推到了旁边一个同伴那儿。

她一松手,白雾就重新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走也得走了,借着雾气掩饰,她将浓雾抛在身后,快步离开。雾气弥散得笼罩了整片树林,等彻底跑出了雾气的范围,她也完全看不到同伴的动静了。

原著里写她是“迷失方向,乱跑时遇到段阑生”,系统没有给她指定准确的方位,但陆鸢鸢知道段阑生被分派去了哪一个方向搜查,就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冲去。

在剧情惯性的作祟下,她和段阑生一定会遇到对方。

陆鸢鸢独自在树林里行进,渴了就停下歇一歇。天色暗下来时,她携带的水囊已经喝空,记得前世,她就是在第二天下午被段阑生捡到的。她打算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打点水,煮沸后补充进随身的水囊里。

草丛后有细微的水流声,透过枝叶,看见夜色中一条小河在汨汨流动。谨慎地在原地观察了片刻,并无东西出现,陆鸢鸢才用剑鞘拨开树枝,走向河边。静谧的黑夜,水声愈显喧嚷。这里的草丛茂密得简直无处下脚。冷不丁地,她的靴子踩到了一块软软的东西。

陆鸢鸢蓦地停脚,低头一看,看到那是一只从草丛里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她踩中了对方的手心。

是死去的修士?

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个瞬间,这只手突然微微一抽搐,猛地暴起,隔着靴子,用力捏住她的足踝,猛地一拖。对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陆鸢鸢瞬间便被拖跌在河边的泥地上,她大惊,伸手撑地,就一脚踹了过去。

然而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时,她浑身一滞。

对方侧躺在地,衣裳血迹斑斑,有不少破损之处。半张面孔是如玉美人,半张面孔却如阿修罗,浮现出粗糙的蛇鳞。

殷霄竹?

她一直顺着段阑生的方向靠近,理应也接近了段阑生活动的范围,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蚀骨】这个副本提前了那么多触发。而她也没办法100%复制自己前世走过的具体小路,只能保证行走的大方向没变。或许就是这种种因素叠加,才让她遇到了前世没遇到的人吧。

殷霄竹仿佛受了重伤,半眯着眼,认出她是谁后,铁钳似的手蓦地一顿。迎面而来的切肤杀气,消散了许多,或许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是你……”

他的嗓音很低哑,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陆鸢鸢僵硬地坐在地上,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脚,没有受到阻挠。

他似乎彻底昏过去了。

陆鸢鸢揉了揉自己的脚踝,目光落到了那些蛇鳞上。

殷霄竹还是小怪物时,就因为力量不足而无法化人。蜕皮那一次,他也曾保持半人半蛇的形态一段时间。那时她就知道,当他虚弱或受伤时,就会撑不住人形。

正如此刻。

陆鸢鸢视线下落,久久地盯着他的心口,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现在正是殷霄竹虚弱的时刻。周围没有目击者。或许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将剑尖从他心口捅进去,没人会知道是她干的。

她恨殷霄竹,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杀了她两次。

落到她手里,是他活该。

只是……

陆鸢鸢的目光挣扎着,在他心口停留了很久,十指插进泥土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行,殷霄竹现在不能死。

他要充当最后审判段阑生的一把刀,必须让他活得比段阑生更长久。

陆鸢鸢抿唇,走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弯下,将他用力地拖向岸上,往山洞里拖去。

既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必须“救”他。毕竟,殷霄竹刚才已经看到她的脸了,绝不能让他觉得她见死不救。

殷霄竹长得高,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她轻轻咬住牙,弯下腰,拖着他,鼻息喷在他耳畔,一步步地往山洞里走去,心中不□□淌过一丝淡淡的荒谬与讽刺。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在很多年前的凡人界,小怪物曾将昏死在溪边的公主拖入山洞。

经年过去,双方的角色却对调了。

但两次之间,还是存在着共同点,那就是施救者都包藏杀心,动机不纯。而昏迷者却不知情,深信自己遇到了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将殷霄竹放在山洞里,陆鸢鸢在洞口设了一道结界,才有功夫去细看他的模样。

殷霄竹灵力高强,又和虚元真人结伴而行,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东西,才会伤重至此?

血染湿了他的衣裳,陆鸢鸢拨开沾在上面的泥叶,挽起他的袖子,定睛一看,面色就微微一变。

横贯在这具身体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造成的撕咬、撞击或是淤血内伤。而是笔直的剑刃划痕。

而且,剑痕的落点都很熟悉——是蜀山的剑法。

也就是说,殷霄竹应该在不久前,和某个蜀山修士打过一场,才会伤成这样的。

这一次,进入灵宝秘境的人里,与他交手能打得他重伤的人,一只手都数得上来。

是虚元子?段阑生?还是哪个修为高深的人?

出发的时候,大家明明还一团和气,有什么理由会撕破脸?

蓦然,陆鸢鸢的脑海里电光般闪过了一个名字。

虚谷真人。

虚谷真人虽然行踪不明,但肯定还在灵宝秘境里。在很早之前,对方就对殷霄竹的性别起疑。白鹤舟坠落后,虚谷真人闭关疗伤,也被迫“闭麦”了,今个儿出关不久,就悄然来到灵宝秘境。

有没有一种可能,殷霄竹脱离同伴后,是找到过虚谷真人的?

然而,双方见面后,应该闹得不怎么愉快,可能还发生了口角——也许是虚谷真人指着殷霄竹的鼻子质问他的秘密,也许是殷霄竹意识到对方已掌握了某种证据。暗藏的矛盾抬到水面上,一朝爆发。虚谷真人可不是能随便打发的小鱼虾,恶战难以避免。

这样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现在殷霄竹出现在这里,那虚谷真人呢?她还活着吗?

一个修士,只要还活着,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灵宝秘境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的。

这个副本后,虚谷真人再也没有回过蜀山。

应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死人永远走不出灵宝秘境。

尸骨一腐化,就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杀。

虚谷真人是虚元子的师妹,她会不会曾经和虚元子说过什么?虚元子这次一反常态地不让殷霄竹单独行动,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陆鸢鸢蓦地回过神来,将他的袖子恢复原状,遮住了那些剑伤。

她不希望自己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殷霄竹下一个封口的目标,好奇心应该就此打住。

殷霄竹的呼吸缓慢,身体很冷,面色煞白,唇色却是鲜艳如丹。这让陆鸢鸢想到那些生命力很强的冷血动物,受伤时血流会自动变缓、心跳也会慢下来。

还有,这家伙还是小怪物的时候,不就是因为火烧都死不了的体质才会被抓给文殊公主当玩具的么?

将他拖到这个隐蔽的地方,算她仁至义尽了。

陆鸢鸢拾起水囊,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往河边走去。她有自己的正事,不想被拖住。今晚就另找一个地方度过吧。

灵宝秘境的天气变幻莫测,在山洞一进一出的这会儿功夫,外面已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湿润。陆鸢鸢踩着湿泞的山路,去河边装好水,爬上自己早已看好的一处山坡。

钻入山洞,她蹲在地上,从储物戒里找出水壶,煮了一壶沸水,随即盘腿坐下,对着火光,撕着干粮吃。天黑后,森林里鬼风呜呜,冷不防地,她突然听见了一道沙哑的低吟,从空气中飘来:“……救……我……”

遥远、轻微而短促,但她却认出了,那是殷霄竹的声音。

这个地方,离她安置那家伙的地方挺远的,陆鸢鸢皱眉,咀嚼干粮的动作一停,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救……我。”

确定了没听错。陆鸢鸢神色微凛,丢下干粮,握住剑,快步循声而去。声音是从河那边传来的,她飞快地掠过草叶,快步来到河边。

“救我……疼……”

求救声是从河边的石头后传来的。

陆鸢鸢蓦地顿住脚步,脸色冷了下来:“殷霄竹?”

仿佛听见了动静,石头后面的东西终于慢慢爬了出来。它的四肢长得不可思议,折成一段段,和蜘蛛似的有许多尖刺一样的毛簇。惨白浮肿的面庞上没有眼和鼻,只有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猩红的舌头在卷动,而她所熟悉的声音,正从它的嘴巴里发出:

“救我……疼……救我……疼……”

像是复读机,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下一秒,一声铮鸣荡过空气,银色剑光扫向它的身躯,将其肢节斩断。妖怪熟悉的声线瞬间扭曲,变成了婴儿似的尖锐嚎哭,就想潜入河水里逃走。但它失败了,一把仙剑从后方追来,将其钉在石上。妖怪长嚎一声,渐渐没了声息。

陆鸢鸢二指一点,将剑收回鞘中。

这玩意儿一嚎哭,她就认出来了,正是白雾里被她砍伤的妖怪。上辈子她没有和雾里的东西交战过,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这么瘆人的东西,可以靠着模仿声音,将猎物吸引过来。想必,今天早上被她斩伤后,这家伙就记恨上了她,悄悄跟踪她到附近,兴许是看到了她拖殷霄竹进山洞,所以,想模仿她熟人的求救声,将她诱到河边偷袭。

灵宝秘境里,千奇百怪的妖怪真的太多了。

但凡刚才她没有怀疑,直接走过去,就会被它拖下水。在水下打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陆鸢鸢将剑挂回腰间,突然听见了后方的林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诧异而警觉地回头,看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拨开了枝叶。

殷霄竹显然还没恢复力气,面容浮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冶艳感,看着不太清醒。他衣裳斑驳,像个血人,站也站不稳,肩膀靠在树干上,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

与她一对上目光,他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目,好似在确定是不是幻觉。紧接着,他仿佛体力不支,慢慢地靠在了树干上。

陆鸢鸢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坐在地,身下的衣裳有古怪的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膨胀,衣裳快要兜不住了。下一秒,只听“咔哒”的骨节一寸寸拉长的声音,一截粗大的蛇尾从他的下摆伸出,一圈圈地铺满了整片河堤。

是因为撑着从山洞里出来,所以状态变得更糟,维持不住形态了么?

陆鸢鸢看到不断涌出的蛇尾,面孔发青,退后一步,拔腿就跑。可是她的腿脚比不上他的蛇尾快,倏然就被卷住,往山上拖去,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里。

在幽暗中,她看到他的眼珠正在逐渐幻化为碧色,瞳仁也细缩成了线,好似并不是很清醒。

陆鸢鸢脸色剧变,汗毛倒竖。

上一次看见他这双绿眼睛,就是在白鹤舟坠落的第一晚。被他当成工具一样用完后,她受灼烧之痛的折磨,差点撞墙而死。

殷霄竹的碧色眼珠,就是那种事的前兆。

是啊,他现在虚弱,可不就是要找她这味大补药下手了么?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仿佛临门一脚被扼住了生机,在绝望中,愤怒的星火在喷溅,陆鸢鸢赤红着眼,奈何,她的灵力本就差了对方一大截,当双方的形态跨越了物种,更难以招架。很快,她的手足就被压制,抵在了地上。

她的大脑乱哄哄的,充斥着无数的念头。

如果早知道殷霄竹一醒来就要对她下手,她在河边应该杀了他的。如果她没有明天,那还管什么大计不大计,多拖一个仇人垫背也好!

不……不对,她不能破罐子破摔。只要殷霄竹不挖她的心脏,她就不一定会死,只要她能扛过灼烧的痛,游戏就还没结束。

看见殷霄竹朝她俯下头来,陆鸢鸢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闭紧眼睛,她在等待,她要忍耐。

下一秒,她的脸颊上传来了一丝丝湿润的触感。

是舌头。

舌头轻轻地舔过她颊上不知何时被草叶割下的伤痕。随即,她听见身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明显的吞咽声和喘息声。

像是怪物品尝佳肴前的兴奋。

陆鸢鸢身体僵直,指尖插进手心。只是,等了一会儿,她都没等到疼痛,反倒是身上一沉。

对方松开了她的手腕,将僵硬的她搂到了怀里,鼻端不住地在她脖子脉搏附近嗅闻,好像有点焦躁。

陆鸢鸢的脖子登时炸开大片鸡皮疙瘩。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下嘴,殷霄竹便翻了个身,他展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和山洞之间,像是搂住一个抱枕,蛇尾最细的尖尖卷住她的小腿,疲惫地闭着眼,气息渐渐微弱下来。

陆鸢鸢忍住了挣扎的冲动,等了约莫十分钟,如同度秒如年。确定这家伙昏迷不动,她才用手肘撑在地上,缓慢而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然而他人是睡了,蛇尾却很警觉,她一抽腿,它便会收紧。费了好半天功夫,她才成功拔出双腿,转过头,神色复杂而迷惑,看着昏迷的人。

她没理解错的话,殷霄竹这是放着她这个强效疗伤剂不用,打算

用最慢的方式恢复形态?

既然不是要拿她当疗伤药用,那他刚才为什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跑去河边?

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河边的?她身上又没有装定位器。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虽然系统没有催促她,但她总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钻出山洞,天光已经大亮,灵宝秘境的光线仍称不上明亮,林间光束泛着幽幽蓝芒。

在一个没有地图和GPS的地方,想找到一个来去如风的人,并不容易。但是,剧情的惯性是强大的,甚至不需要她如何去努力。

如果她是树墩,段阑生便是那只兔子。

只要她在,就一定会和段阑生相遇。

离开山洞,陆鸢鸢沿着河岸前行。走到下午,天空突然变得很黑,大雨瓢泼,说下就下。好在,不远处就有一片形状奇特的石林,陆鸢鸢快步来到石头下,打算躲一会儿雨。

靴子上沾了泥巴,她抖掉了身上的水珠,蹲下来,捡了片树叶,擦走靴面的泥巴。耳尖突然一动,听见前方灌木丛沙沙摇响。

接着,一双靴子从里头踏了出来。

陆鸢鸢顿住,慢慢地抬起下颌,顺着那雪白的衣摆朝上看去。

兔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