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段阑生的表情很不寻常。

陆鸢鸢心头发紧,但没有表现在面上。她装作被捏疼的样子,侧过头,借故避开他的审视,晃了晃手腕:“阑生,你手松松,弄疼我了。”

段阑生顿了顿,收回了几分扣压她手腕的力气,但指腹仍紧紧贴住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缝隙。

他还在等她回答。

陆鸢鸢仰眸,一派镇定且无辜,谎言信手拈来:“我没有特意去见元君,只是在街上碰巧遇到他而已。”

段阑生听了这话,眼底的阴霾却没有拨云见日:“碰巧遇到?”

“是啊,你们走后,我在船上待到天黑才上岸,不小心滑了一跤,人没摔着,鞋子却不小心甩飞了,沉进了湖里。天色这么暗,想捞也捞不到。恰好,元君路过,发现我没了鞋子,就提出要带我回来了。早知道最后会弄得这么狼狈,我那时就跟你走了。”说到最后,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段阑生抿了抿唇,神色微微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开她的手:“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陆鸢鸢以反问来回答。想了想,她主动伸出另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大手,轻轻摇了摇:“阑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劝告我肯定会优先听取的。”

段阑生的身子僵了僵,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陆鸢鸢装作没察觉到,一派自然地晃了他的胳膊两下,便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要稳住段阑生,只要稳住他这一夜就足够了。

陆鸢鸢抬眸,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有点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但是……你也了解我为人的。元君关照了我那么久,对我也无微不至,你让我突然跟他翻脸,我确实做不到。就像今天,他主动帮我,难道我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吗?”

听见她一直在为殷霄竹说好话,段阑生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但她接下来的软话,又让他陷入手掌的指尖不自觉松开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我会听你的,尽量少跟元君待在一起的。”

陆鸢鸢后退一步,眨眨眼:“明天就要进入灵宝秘境了。我想早点休息,你也早点回去吧。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再聊,好么?”

看着她关上门,段阑生静默了一会儿,才回房。走出长廊尽头的阴影,他看到一个弟子捧着一个小篮子,正迎面快步走来。

在他身后,只剩下陆鸢鸢的房间了。对方这么晚上来找谁,显而易见。

段阑生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弟子向他行了一礼:“元君还在议,吩咐我给陆师姐送些东西上来,还捎了一句话。”

段阑生目光落在篮子上,里面放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橙子:“捎什么话?”

平时以冷面著称的段师兄也有八卦别人的时刻,还真稀奇。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故而,弟子没有隐瞒,耿直地复述:“元君让我捎四个字:这些不酸。”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突然伸出手,握住了篮子手柄,说:“她已经休息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明天再拿给她。”

弟子不疑有他,配合地将手中的小篮奉上,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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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禅的客栈并没有地暖,寒冬时节都靠烧炭取暖。每个房间都有炭盆,就放在房间角落里。

因为还不到怕冷的时节,段阑生房中的炭盆未曾用过,里面连炭也没有。

但今夜,盆中却烧起了旺盛的火。

橙子与藤篮一起被扔进了火里,火苗攀上藤条,迅速吞噬、焦黑了果肉。有火星子飘起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一只靴子踩熄它了,成了一块黑色的灰。

靴子再摩擦一下地板,就连灰印也不存在了。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收回脚。

在他第一天来到蜀山时,对方还曾出言为他解围。也许便是这份混杂着感激与仰慕的朦胧感情,让他总不自觉地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动向。

但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给他的感觉渐渐有了不同。尤其是牵涉到陆鸢鸢的时候,仿佛有种绵里藏针的敌意,密密匝匝地绕在身周。

他知道殷霄竹是女人。

但是,女人对女人,就不会有所图谋,就不会做奇怪的事情了吗?

他虽然没经历过,但一来,曾在识海里与陆鸢鸢误当夫妻,二来,出任务时,为了捉拿藏身在人群里的妖怪,也曾经做伪装潜入过风月场所。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

女人和女人能做的事情,并不比男人和女人少。

如果陆鸢鸢是自愿的……不,她不可能是自愿的。

很明显,陆鸢鸢至今都不知道,她被自己信赖的师姐怎么对待过。

刚才有一瞬间,他很想强硬到底,让她保证不再和殷霄竹接触。但看到她好像怕他生气的表情,他还是忍住了。

他不喜欢陆鸢鸢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盆中的东西已经快烧没了,成了焦炭,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

段阑生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其实刚才,扣住她手腕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如果真能用绳子把她拴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将她牢牢绑在身边,去任何地方都不分开,就不用再担心她再背着他去见殷霄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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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蜀山众人在客栈门外集结完毕,御剑前往灵宝秘境。

灵宝秘境并无任何有形的边界,但站在它跟前,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种肃杀神秘的氛围。巨大的裂谷像雷电留在大地的刻痕,皲裂了方圆百里的土地,浩渺的原始森林覆盖了一切,狰狞旺盛的生命力拔地而起。

陆鸢鸢收剑,默默地站在人群里面,回想着原著剧情。

根据《魅仙缘》的原著,她附身的原主是一块专瞄准段阑生来黏的口香糖,硬是挤进了这次任务里。大家都忙着干正事时,只有她还在坚定如一地经营自己的色鬼人设,伺机向段阑生伸出魔爪。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到虚谷真人,而不是杀妖怪、爆宝箱、攒经验。为了提高效率,虚元子勒令众人尽量避开跟妖怪的正面冲突,免得耽误黄金时间。

按照商量好的分组,强者独行,弱者抱团。段阑生、齐怅这些修为高深、可独当一面的亲传弟子,将会独自行动。他们御剑速度快,和妖怪打交道的经验又丰富,即使遇到突发情况,也能利落地抽身。同伴反而是他们的累赘。

至于修为不到这个程度的弟子,则要五人为一组,分工协作。原主这样的半吊子,自然被归在这一类里。

原主没能和段阑生分成一组,失望极了,但她也不敢忤逆虚元子,只好忍住色心,先听从安排。就在她的小分队进入到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树林里时,前方出现了一阵怪异的白雾,迅速笼罩了他们。

灵宝秘境里什么东西都有,雾气遮蔽了视线,让未知的恐怖到达了顶峰。很快,浓雾里就响起了一声惨叫,剑光闪烁,血花喷溅。

原主平时修炼都是在浑水摸鱼,一有空就在幻想和段阑生谈恋爱,真遇事了,怕死得很,转身就跑。她也是命大,一身三脚猫功夫,也没有死在浓雾里。然而,这么一通没命的乱跑,也让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只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主和队友失散,却在林中被段阑生捡到了。

原主瞬间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去。

段阑生虽然厌恶原主,对她的骚扰烦不胜烦,但还不至于到了要公报私仇、看着她惨死才解气的地步,只是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来往罢了。

原主误打误撞跑到了他独自行进的路线上。他身上带有寻人的任务,不好提前折返。但如果把原主丢下不管,她便会凶多吉少。短暂的思索后,段阑生决定带上原主,一起出发。

虽然是带着她一起出发,但这一路,段阑生都对她十分冷淡,如非必要,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休息时间,他打坐调息擦剑,把原主当成空气,也不让原主挨着他坐。

不得不说,抱住段阑生这条金大腿,这趟任务变得十分轻松。不管遇到什么拦路的妖怪,他都能像砍瓜切菜一样解决干净。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身危险一解除,原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加入蜀山后,这是她第一次跟段阑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分离。只可惜,段阑生就像一块放在橱窗里的蛋糕,只能看,不能吃,简直让人兴奋又空虚。

她万万没想到,这块玻璃会有碎裂的一天。

那是他们结伴而行的第三天。

两人正好行进到了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无名的山谷里。天色已晚,段阑生检查过四周,示意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虽然他们是修士,可以长时间不吃东西,但那一般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能选择的时候,还是要摄入食物的。

两人的储物戒里有干粮。至于水,灵宝秘境里到处都是河流溪水,只要煮沸便可饮用。

原主知道自己现在算个拖油瓶,

同时,也为了在段阑生面前表现自己也有几分优点,便主动承担了每天的打水工作。她灵力不高,胜在腿脚够快。况且段阑生就在附近,有什么危险往回跑就好。

这天傍晚,原主便一如既往地出发去取水。她循着水声,来到瀑布下的一处水潭前,装满了两个水囊。

临走时,她无意间照见水中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上一道道黑印子,登时懊悔不已,想到段阑生天天都对着自己,便想洗个脸再回去。

意外就发生在她蹲下洗脸的瞬间,水下的巨蟒将她拖了进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段阑生听见了动静。赶到潭边,水面只剩下一串气泡了。段阑生一凛,立刻潜入水里,杀掉巨蟒,将险些窒息原主救起。为此,他被水下的蛇咬伤了小腿。

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咬伤他的蛇有毒,还不是一般的毒,而是一种名唤蚀骨的情毒,有狗血的催情作用,且在段阑生身上迅速地发作了。

原主大难不死,晕乎乎地醒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段阑生蛇毒发作,正在地上翻滚,陷入幻觉与痛苦的折磨里。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断断续续地告诉原主,蛇毒的解药,就在水潭深处,巨蟒生长的石头附近。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地方不会有两只强大的妖怪。巨蟒已经被他杀死,水潭里应当没有多少威胁了。

然而,原主直接无视了段阑生的话。一来,她贪生怕死,根本不敢再下一次水。二来,段阑生现在这么不清醒,岂不是一个和他生米煮成熟饭的好机会!

所以说,原主品行有多低劣,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了。段阑生为了救她弄成这样,她不愿冒险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最终霸王硬上弓失败,还被赶出蜀山,也是纯纯活该。

这就是原著里【蚀骨】的剧情。

陆鸢鸢不吭声,默默地回想着。

而上辈子的她……

跟队友失散、遇见段阑生、和段阑生结伴而行……这些都和原著大差不差。分岔点是在第三天傍晚出现的。

她去取水,在潭边逗留,最后被巨蟒卷进潭里,并不是为了洗干净自己的脸。

而是因为,她在瀑布旁边的一片矮崖上,见到了一种名唤银肖果的植物,可以止血清创去腐。

段阑生进入灵宝秘境,本来没带多少伤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也用不上。可因为带着她这个累赘,他这一路受了不少皮肉伤,有一处便是早晨时被毒蜂蜇伤的,而她的储物戒里没有可以应对这东西的药物。

银肖果就是治疗毒蜂蜇伤的效果极好的药物。

它一般只会长在开阳的地方,灵宝秘境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能在这里找到银肖果是很难得的。她很高兴,便小心地爬上了那片山崖,打算摘回去给段阑生用。

她终于也能为段阑生做点有用的事情了,不用事事都靠着他保护。

这是她被巨蟒卷入水底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她掉进潭底的时候,那株银肖果也被她拽了下来,在挣扎间被碾碎了。

水封闭了她的五感。那片彻骨寒冷的深潭,比她想象中还漆黑。只是被卷入水下一两米,她就感觉到光线彻底离她远去,水是腥寒的,巨蟒的鳞片缠住她的腰,将她卷到了水底,混杂着泥沙的水咕噜噜地灌入她的喉咙,她很快就来到了水底,胡乱伸手去摸,摸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一具泡得浮肿的尸体。尸体浑浊的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正无神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尸体接触,几乎是贴在了它的怀里。头皮炸开的恐惧她此生难忘,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僵直,拼命地扭打,不想碰到那湿冷软烂的皮肉。在绝望中,她的捶打渐渐无力,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就在肺腑里最后一点珍贵的空气随着眼泪溢出时,她得救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就跟原著写的一样,但又有微妙的区别。

段阑生告诉她水下有解药。想到石头缝里的那具尸体,她手脚都软得跟面条似的,深深呼吸,但倒是没想过要退缩。哪怕爬,也要爬下去,抠出那些解药。

只是,在她即将动身时,段阑生拽住她,吻了她。

她漆黑的世界在这一刻烟火盛放,璀璨光耀。

一个齿轮的变动,彻底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走向。

或许是因为她落水的地方不同,段阑生救她上来用了更多时间,因而他中毒更深,毒发更快。也就造就了原著里的他和上辈子的他的不同反应。

她其实知道段阑生不清醒,因为他一开始的力气并不大,狐耳、狐尾也不受控地全冒出来了。可是,她克制不住那份想握住他的手的鬼迷心窍。

拒绝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握在她手中,是她卑鄙地选择不去纠错,沉沦其中。

事后,她清醒过来,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瞬间就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出蜀山。所谓的睡一觉就能长相厮守、就能让不喜欢你的人突然对你情根深种的童话故事,从来只发生在故事的男女主角之间。

她没有料到,段阑生在披上衣裳后,冷冷地审视了她很久,似有厌恶,似有挣扎。最终,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的决定——选择吃下这只死猫,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一来,她便不会因为犯宗规而被责罚,打一顿后再被逐出宗门。

在他们结为道侣后,事情尘埃落定,为了清肃蜀山的氛围,流言也是时候止歇了。

事实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开来审理。

但段阑生是何许人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遑论是突然和她结道侣。

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自然瞒不住众人。

当初师门诘问她时,她给出的“口供”,也早都流传了出去。在暗地里,有不少人在非议这件事。

所有人都说,悬崖上没有她说的银肖果。那种阴暗的地方根本不会长银肖果。

他们轻蔑地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过卑鄙无耻,为了美化自己的行径,挽回一点印象,显得自己高尚,才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动机。最好笑的是,在撒谎时,连悬崖上长的是什么植物都选错了,一看就是平时修习也不认真。

他们说,她以为有了这个借口,段阑生就要感激她这只恶心的癞□□吗?

他们说,段阑生肯定后悔救她上来了,就该让她这种祸害吃点苦头。

他们说,要是他们,宁愿一头撞晕在山壁上,也不会让她得逞。被自己讨厌的人黏上、甩也甩不掉的感觉,真是太恶心了。

他们说,她是个撒谎也不打草稿的骗子。

……

毕竟自己中途确实鬼迷心窍了,算下来,也并不无辜。

所以,她没有想哭。也没有去问段阑生,他是相信外面的流言,还是相信她。

她捂住耳朵,不听外面的流言,固执地相信,段阑生能提出这么一个解决方法,证明他对她这个人至少还是有点好感的……不不不,这么说的话,脸也太大了。应该说,段阑生起码是不

讨厌她的。

日久见人心。

她一定不会让段阑生后悔选择她度过这一生。

……

往事前尘,犹如烟雾消散。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止住身体的战栗。看到一行行整装待发的蜀山弟子,她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储物戒。

重来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发誓,不会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老路。

一个小弟子走上前来,问:“陆师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陆鸢鸢点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