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像野兽在舔她的手指,黏湿,无声。

一刹那,陆鸢鸢仿佛回到了文殊公主的寝宫里,那个无知的自己端着糕点,亲手投喂金笼里的的怪物。但由始至终,怪物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含吮她的指尖,为的是那层薄薄的肌肤下温热的血。

一阵混杂着恨意与懊恼的轻微战栗窜过身体,陆鸢鸢手指一抖,迅速收回来,握成拳头,不再让人有机可乘。

然而,当着段阑生和傅新光的面,她并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维持原状,用手臂夹住膝上的人,以防他乱动。

傅新光纳闷道:“喂鱼?这湖里看着也没几条鱼啊……”

段阑生的视线在唠嗑的二人间微微一转,扫了眼天色,无比自然地打断了二人的唠嗑里:“鸢鸢,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吧,他走下小草坡,轻巧地踩上湖畔礁石,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身姿如松柳,示意她抓住自己的手。

却没想到,陆鸢鸢摇摇头,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还想自己待一会儿,这里的湖风吹着很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她加重了“自己待一会儿”这几个字。

段阑生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后方的傅新光直接应了下来:“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回客栈了,明日一早就要进灵宝秘境了。”

陆鸢鸢扬起笑脸:“知道了。”

等湖边完全没了人影,陆鸢鸢笑容才消失,立刻掀开了膝上的外衣,一阵闷久了的暖热气息涌出。伏在她膝上的人慢吞吞直起身,或许是空气不流通,他面色微显古怪,狭长的眼眸晕染了涟漪,像喝醉了酒,唇瓣亦是水红的。

陆鸢鸢抢先开口,颇为理直气壮地甩出她拟好的说辞:“我刚才都是为了你着想,你仪容不整,披头散发,衣服也没穿好,万一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他们可都是男人。”

殷霄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挑了挑眉,倒没有反驳。甚至,他的心情看起来好了点。

陆鸢鸢讲完要讲的话,就背过身去,悄悄在靴子上擦拭手指,擦得很用力,指甲嵌入大腿肉里。

她很想现在就走。但刚才没走成,还惹了他怀疑。这么快又来第二次,百分百会绕回“是不是在躲他”的话题上。

从树梢掉下来的几个橙子成了救命稻草,陆鸢鸢拿起一个,蹲在船舷边,默默地剥着果皮。剥到一半,余光瞄到殷霄竹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但她假装没注意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颗橙子,剥出一块果肉,就往嘴里送去。

一咬下去,比预想还酸涩的汁液在嘴里爆开。

陆鸢鸢在思考别的,脸庞瞬间发苦,眉毛鼻子都紧紧皱成一团:“唔!”

这时,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递到她嘴巴前方,催促道:“快吐出来。”

陆鸢鸢酸得受不了,舌根疯狂地分泌唾液,一听这话,下意识便照做了。吐出来后,她皱着眉,猛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一擦唇瓣,才看见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掌心朝上,五指微拢,指甲干净,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它弹琴、拈花、握笔、执剑的画面。而现在,掌心却放着一块嚼烂的果肉。

陆鸢鸢一下子愣住了。

果肉沾满了她的唾液,牵拉出一丝晶莹的银丝,还连着她的嘴角,属于她自己都不想直接用手碰的东西。这人却不嫌弃

,直接就拿手来接她吐出来的东西。神色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殷霄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将果肉用手帕包起来,放到一旁,才将手探入湖中,清洗干净。

陆鸢鸢抿唇,再度无意识地在裙摆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只是在演戏而已,有必要装到这么无微不至的程度吗?

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藏了一颗几分真几分假的心脏?

她实在看不透,从来都看不透。

这时,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殷霄竹侧头看了过来。陆鸢鸢迅速低头,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

但下一秒,这半个橘子也被拿走,她的视线再无别处可放。不仅如此,她还一下子被他捞了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膝上,强势得不容她挣脱:“鸢鸢,我们聊聊。”

陆鸢鸢心中抗拒,微微僵硬,但她深吸口气,还是忍住了挣扎的冲动,因为那是无谓的反抗,现在除了配合,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垂着头,玩手指:“你想聊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询问,陆鸢鸢一怔,抬起头来。

见她惴惴看来,殷霄竹的模样更加温柔和耐心,捏了捏她的耳垂:“要不要和我说说看?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我这两天,确实有点烦心事。”

她复又低头,两只手也垂在身侧。

以前搂住她的时候,她很喜欢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反过来捉住他的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主动伸手抱过他一次的?

殷霄竹顿了顿,便不容分说地主动牵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马上要进灵宝秘境了,上次进去,我差点死在里面,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这两晚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从白鹤舟上掉下去,睡得也不太好。”

她发现,当她说起白鹤舟时,殷霄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唇线拉直,却没有说话。

陆鸢鸢装作没注意到,叹了口气,苦恼地说:“我就是担心我见到你,今晚会更容易想起浮屠谷下的事情,又做噩梦,所以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说着自己的理由时,殷霄竹的手落到她腰上,听到最后已收紧,道:“既然你害怕,明天就干脆留在定禅,不要进去了。”

陆鸢鸢佯作惊讶地摇头:“那怎么行?我人都在这里了,临阵退缩,跟师尊那边也说不过去吧。”

“你不想去就不去,别的不用多想。”

“我想去的。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克服它。不然,噩梦就永远会是噩梦。而且,我现在也觉得是自己想岔了,明明是见你越多越安心才对。”

殷霄竹微怔。

“从我加入蜀山以来,你就是我的恩人和福星。上次来灵宝秘境,要不是你回来救我,我就算没被蝠妖撕碎,也早摔死了。还有在浮屠谷的山洞里,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早就被那只看不到脸的怪物杀了。”陆鸢鸢眨巴着眼,一脸诚恳:“元君,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有一天,你收回这份好,我肯定会很不习惯……”

从前愚蠢地想和殷霄竹拉近关系,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想来,殷霄竹应该早就看出来她的夸赞水分很大,所以,很少正面搭理她的迷魂汤。

不过,拍多了马屁也有好处。比如现在,她就可以不过脑子地一顿输出,将危险的话题不动声色地绕回熟悉的安全领域,平稳落地。

听到她如数家珍般拣着他给的“恩情”来说,殷霄竹起初没有说话。听到最后,他眉峰微动,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不会。”

陆鸢鸢顿住,回想自己最后说的是什么,才听懂了他在回答什么。

又在撒谎。

虚伪的骗子。

她攥紧手指,憎怒的情绪胀满胸口,一句话不受她控制被顶上喉头:“那如果有一天,我碍事了呢?”

当然,一问出口,陆鸢鸢马上就后悔了。

她怎么会鬼上身一样,问他这种白痴问题?这不是废话么?

她安分守己、百般讨好殷霄竹的时候,他都要杀她。何况是觉得她碍事的时候?

听了这话,殷霄竹的神态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慢慢地直起身,探究地盯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陆鸢鸢抿了抿唇,懊悔导致她思绪中断。好在,也只是卡了一秒,她便无辜地接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劝我别去灵宝秘境,我却坚持要去,我的灵力没你高强,如果明天拖你后腿,碍手碍脚,你估计会很生气吧。”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力气有些重,揉了揉。

“你就是在乱想这些事?”他说:“我不会。”

陆鸢鸢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答得可真是斩钉截铁。

因为在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块自己送上门的踏脚石,会有变成绊脚石的可能吧。

.

鞋子在落水时沉进了湖里,而储物戒里没有备用鞋子,湖下又都是淤泥,天黑后,基本没有捡回鞋子的可能。陆鸢鸢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光脚御剑回去,要么去问住在附近的阿蕙借双鞋。

殷霄竹给了她第三个选择,那就是他来背她回去,并且没准备让她驳回。

陆鸢鸢内心不愿意,但眼下不能和这个人撕破脸,就还是默默地爬到了他背上。

殷霄竹托着她的膝弯站起来,顿了顿,提醒:“手。”

“……”

陆鸢鸢慢吞吞将手抬起来,抱住他的脖子。

入夜以后,定禅的街上没几个人。殷霄竹长得高,骨架也大,趴他背上倒也舒服。但他偏偏有剑不御,而选择背着她一步步走路回去。

脑子有病。

没事找事干。

陆鸢鸢想。

算了,反正累的人不是她。

等回到客栈,里面多数房间已经熄灯了。两个丹青峰的弟子迎上来,看见两人的姿势,面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连忙上前行礼,接着告诉殷霄竹,说虚元子请他过去商议一些事。

陆鸢鸢见状,留下一句“那元君你慢慢聊”,就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地,顺着楼梯跑上去了。

她和傅新光、段阑生三人来得早,房间在楼上。后来的人房间则都安排在一楼。

这家小客栈是全木头结构,并不隔音。同层的另外两个房间都熄灯了,其主人应该已经睡下。陆鸢鸢踮起足尖,放轻脚步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看向前方。

墙前立着一抹颀长的人影。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已经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至少在她进入客栈时,他便已经站在了这个能将大堂一览无遗的地方。

陆鸢鸢下意识地止住步伐。

段阑生抬头,慢慢地从墙下踱步而出。

都这个时辰了,他都还没有更衣洗漱,仍是那副在湖边看见她时的装束。

彼此对望,段阑生开口:“我看见你们一起回来了。”

月色昏暗,

他的面庞分外雪白,浓睫下不再藏着两汪清凌凌的雪水,而仿佛冻结成了会刺伤人的坚冰。

陆鸢鸢愣了愣,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向后方的门框。

但她退却的动作很快被制止,因为手腕被扣住了。彼此距离迅速缩短,段阑生低头,那双绀青色的眸子垂下来,涌动着复杂晦暗的情绪:“你昨晚答应过我,不会再跟她单独相处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