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啰嗦

萧远命车夫起程回王府。

杨妘娘眼看着马车驶出去很远一段距离,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车里,领众人回宫。

孟薇与姨妈和汤蕊作别,抬眼,见路边一辆马车有两人正笑着同她招手,原来是她二叔和二婶接到信件,来迎她们回家的。

孟薇眼眶湿润,是啊,回家了,那是她两辈子朝思暮想的家。

回到府里,她先随母亲去给祖母请安。

甫一进到祖母的屋子,孟薇便觉得头上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疑惑回头,躲在门背后的小姑娘便嬉笑着跑出来,藏到一位白发老妇人身后。

那小姑娘右手高举孟薇的粉色琉璃簪,眼里露出得意:“二妹妹,这个归我了。”

孟薇神色无奈,别的首饰都可以送给大姐姐,唯独这件不行:“大姐姐,这簪子是蕊姐姐所赠,真的不能给你。”

孟娥撇嘴:“一支簪子罢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再买一支不就成了?”

白发老妇人正是孟薇的祖母,她手持拐杖轻敲地面,劝说孟薇:“你也是,不知在哪里学的小家子气,一根簪子而已,就送给你姐姐又当如何?”

孟薇着急,想说些什么。

冯氏脸上挂着笑,走过去,直截了当从孟娥手里取回琉璃簪。

她笑着轻拍孟娥的肩膀安抚,对老太太说:“母亲最喜欢说笑,等夫君回来,我也把这笑话说给他听,叫他高兴高兴。”

在所有的儿孙里,孟老太太最宠爱母亲早逝的孟娥。

老太太脸色一沉,倘若方才说话的是二房续弦的邹氏,她当场便要打一巴掌的,但眼下是冯氏。

府中上下无人不知,孟士衡最护妻女,若他回京知道此事,少不得要和老太太讲道理。他性子倒也好,只跟人家讲理,可老太太最不愿听他念叨。

孟老太太不咸不淡道:“你们安也请过了,就别在这杵着了,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依言,陆续出去。

这时孟老太太又拉着孟娥的手,说:“你看,人家才是一家人,人家有说有笑地走了,只有祖母陪着你。你乖,别气了。”

孟娥气得跺脚:“哼!那你给我买,我不管,我就要一模一样的琉璃簪。”

门外,二房夫妻一脸尴尬,冯氏也无奈摇头。

孟薇回到厢房,离家数月,桌椅上已积了一层薄灰。

她指尖擦过灰尘,忽而心里酸涩,祖母向来偏袒大姐姐,可她好歹有阿耶阿娘护着。

那么萧远呢?太子和宁王明里暗里欺负他时,陛下可会为他主持公道?自然是不会。

他只能自己咬牙受着……

这时候夜已深,萧远还未歇下,正在书房里看兵书。

昏暗的油灯在墙上映出少年清瘦的侧影,寂静深夜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纪王府是一处老宅子,原先住的是先帝的一位皇子,后来萧远这位叔叔意图谋反,被先帝囚禁至死,宅子也便充了公。

因它不吉利,今上一直让宅子空着,直到萧远的年纪该出宫了,便把宅子给了他。

萧远明白,圣上意在敲打他,叫他别对皇位痴心妄想。

书房的竹帘掀开,岳公公入内,轻声劝说:“殿下,夜深了,别怪老奴多嘴,殿下一路奔波,身子要紧,明日再看吧?”

萧远从书里抬头:“看完这页就睡,你去歇息,这里有杨祐在。”

他时常彻夜读书,岳公公可不信他的话。直等到他看完那页,终于起身,岳公公送他回屋了方才安心。

床已经铺好,萧远正要躺下,又想起来什么。

他走到案前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月白色的香囊。

桂花的甜香扑鼻而来,萧远抿唇,将桂花香囊放到枕头下。

那小傻子啰嗦得很,罢了,只听她这一回。

月光如水浸透了纱帐,淡淡甜香里,少年呼吸均匀,梦里没有了刺向他的刀光剑影。

————

孟薇回京好些天,一直记挂着和萧远约好,她会去看望他。

孟家虽出了老太爷和孟士衡两个五品御医,说到底还是寻常人家,规矩没世家那样多,女孩也可以出门。

前一晚,她向冯氏说起想去探望萧远,得了母亲应允后,她今日早早就起来做了槐叶冷淘,用青瓷碗装好放在井里冷藏。

等到规矩最多的祖母带孟娥出门去,孟薇从井里取出冷淘,用手帕擦掉碗边的水珠,提着食盒去纪王府。

上辈子她在纪王府养伤,知晓它在哪条街。

但到了王府大门外,孟薇惊得瞪大眼。

这里怎么和她上辈子看见的不一样?

王府大门虽也嵌着铜钉和衔着门环的铜狮子,门上的朱漆却已脱落,甚为破败。

怎么看也不像她从前住在这里时,王府气派的样子。

阿橙叩响门环时,孟薇仍旧茫茫然。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灰衣小厮问:“姑娘找哪位?”

孟薇认出这是纪王府的王福:“这位小哥,我是太医院孟公之女,与纪王相识,劳烦通报纪王,小女求见。”

王福一愣,殿下平日就没访客,如今被今上禁足,按说更不可能有人来结交。

孟薇眸子水盈盈,期待地望着他。

王福生怕她弄错,又道:“姑娘兴许不知,陛下命我家殿下在府中禁足,姑娘真的要见殿下?”

孟薇点头:“正是。”

王福:“既如此,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大门关上了。

孟薇又见王府大门左右各摆放一块上马石,这是达官贵人家才有的东西,只是两块上马石都长了青苔,一看便知很久没人用了。

上辈子,纪王府门前的上马石也是这样吗?

孟薇暗自叹气,未曾留意过这等细节,只是那时萧远手握实权地位显赫,不可能落魄至此。

门再次打开,王福说:“姑娘,实在对不住,我家主子在禁足,不方便从大门迎客,得委屈姑娘随我从侧门入府了。”

孟薇松了口气:“那不难,请为我引路。”

王福走在侧前方引路,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前后来了两拨客人,还都是女客。

孟薇被引入花厅,因着陛下拨给萧远的仆役少,王府清清静静没几个人。

王福刚要唤丫鬟来沏茶。

杨妘娘先从门外进来,她还和先前一样瘦弱,那时孟薇和她没相见,这会她们站在一起了,杨妘娘的个头竟比小她三四岁的孟薇矮一些。

杨妘娘一身靛蓝色衣裙,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是对款式陈旧的银耳环,打扮十分老气。

孟薇不认识她,上辈子也没见过这个姐姐。

一旁的王福倒是吃了一惊,这位杨姑娘大清早跑来给殿下送吃的,殿下让人推说昨日睡得晚这会还未起,所以没见,实际殿下早已在书房了。

现下都过了快一个时辰,王福没想到她还在。

他面上不敢显露,迎上去唤一声:“杨姑娘。”

杨妘娘点头,目光却落在孟薇身上,一跨入花厅她就看见孟薇,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瞧着小姑娘才十三四岁,却生得娇美,再过几年必然还不知是怎样的美人。

杨妘娘莫名生出一丝妒意,旋即又告诉自己,她迟早要被太后指婚给殿下,当了殿下的王妃,应当有容人雅量才是。

孟薇和她互相行了福礼。

王福对杨妘娘身后的丫鬟说:“宝珠,你来上茶,我去通报殿下。”

宝珠憋着委屈,把手里扫帚放在门边,对孟薇说:“姑娘稍等,我先打水洗个手,再给姑娘上茶。”

宝珠刚要退下去。

杨妘娘开口:“你继续扫洒,这边我来,我方才跟你入后室,知道东西放在哪。”

杨妘娘是宫里来的贵人,又和萧远是旧相识,宝珠只好领命退下。

王福和宝珠一起退出去,二人来到院子后头。

四下无人,王福悄悄问宝珠:“这位怎么还在?”

宝珠气得骂他:“你还敢问我!你干的好事,要是一早告诉我她来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不招惹她这尊大佛。”

王福苦笑:“她又让你干活了?我瞧她挺和善,没想到她拿自己当正主了。”

宝珠哭丧脸:“你快别说了,她待我可不和善,每回来都叫我做这做那,看这里不干净,看那里也有灰,一刻不叫我得闲,把我折腾得够呛。”

王福哎呀一声,宽慰宝珠:“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你别往心里去,她人也不坏。”

“你还帮她说话!”宝珠指着王福鼻子,“你看看这园子里的落叶,我又不是没扫洒,那大树自己要掉叶子,我是能守在这里叫它别掉,还是能每掉一片就立马扫掉?殿下都不曾数落过我,她倒好,一来就挑三拣四。”

游廊传来咳嗽声。

宝珠和王福一惊,连忙回头。

是岳公公,还有走在他前面的萧远。

岳公公眼神示意二人退下。

宝珠和王福对萧远行了礼,匆忙退下去。

萧远问:“她每回来,都插手府中事务?”

岳公公知他素来厌恶杨妘娘,委婉道:“杨姑娘心里记挂殿下,见咱们府上人手不足,便想帮着殿下打理府中事物。殿下放心,不该她知道的事,老奴一个字也没透露。”

萧远不语。

夏末八月,院子里树木依然翠绿,落叶不多,但才扫干净又有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

萧远来到花厅外时,杨妘娘正在劝孟薇喝茶。

孟薇苦笑摆手:“多谢姐姐,我真的不渴。”

正为难时,孟薇见萧远进来,霎时得了大赦一般对他福身:“殿下万福。”

萧远颔首回礼,扫一眼热气腾腾的青瓷茶盏。

在最炎热的八月,杨妘娘,拿来滚烫的热茶招待客人。

萧远沉声吩咐杨祐:“把茶撤下,换一份酥山。”

“是。”杨祐把叫孟薇哭笑不得的热茶撤下。

杨妘娘还不知缘由,以为是自己用错了茶叶。

萧远淡淡道:“妘姐姐出宫多时,太后离不开你,兴许这会已经着急了。”

任谁也能听出话里逐客的意思,可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唤她妘姐姐,杨妘娘眼里心里全是欢喜。

她忘不了太后曾说要将她指婚给萧远,便守着这句话,在同龄的姑娘都出嫁后,她还在等太后指婚。

杨妘娘心里高兴:“瞧我,光顾着说话,怎么忘了太后那边,那我告辞了。”临到门口,她又回头自以为关切地嘱咐,“殿下千万要谨记圣上的教诲,好生思过,别等圣上回京了,又惹他不高兴才好。”

话落,她仍旧没察觉自己不但明晃晃打了萧远的脸面,还把圣上抬出来压他。

萧远微笑目送她,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

孟薇悄悄看萧远,猜他肯定气坏了,表面上却不得不乖顺地听她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