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翠绿的光泽,树下的孟薇一身淡青色的圆领袍子,和身下的枣红小马说着鼓励的话。
之前萧远送的那件鸦青色袍子在山上被树枝划破,她细心缝好,穿是不能穿了,唯有放在箱子里妥帖收起来。
匪首事件已过去好些天,在桂花快要开败的时候,孟薇终于看见汤蕊出来玩了。
两个小姑娘约定从队伍最后面出发,看谁先跑到队伍最前面,就算谁赢。
这回汤蕊长记性,不让孟薇抢跑,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孟薇操控枣红小马紧追不舍。
马蹄声划破空旷的原野,惊醒了红帏马车里养伤的少年。因服下大蓟,萧远的伤口及时止血消痈,如今恢复得很好。
只是他昨晚看兵书,快到寅时方才歇下,这会被马蹄声吵醒,他问陈牧:“外头是谁在吵?”
陈牧坐在车夫的位置,津津有味看两个小女娃赛马。
听见问话,他连忙回禀:“殿下,是孟姑娘和汤将军的千金在赛马。殿下要卑职去给孟姑娘打个招呼,让她们停下吗?”
车内没有回音。
良久,萧远语气疲惫:“罢了。”
他掀开绨帘,透过车窗望出去,孟薇已经跑到马车前面去,衣摆被大风吹得鼓起来,脑后淡青色的发带在随风翻飞。
汤蕊骑着白马冲在前面,眼看孟薇落后不少,萧远微微皱眉,复又放下车帘打算继续看兵书。
然而他手持兵书,心里却盼着她不要放弃。
不到最后一刻,如何知道谁输谁赢?
阳光下的孟薇咬唇追赶,脸蛋被太阳晒得红彤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神采飞扬。
汤蕊的骑术是跟着汤淮安学的,在同龄人里可谓佼佼者,饶是如此,面对紧追不舍的孟薇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快到终点的时候,汤蕊还是坚持不住了。
从启程回京开始,她便一直在母亲身边绣花,那是她祖母吩咐的课业,怕她只顾骑马射箭荒废了女红。
今日早晨全部绣好了,汤蕊赶紧出来找孟薇玩。
许久没碰马缰,这会她累得汗流浃背。
汤蕊略一思索,回头冲孟薇高喊:“莹莹,你追不上我的,服输吧!”刚好就不用再跑了。
清风过耳,吹乱孟薇的发丝,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前面的汤蕊飘扬的发带:“才不呢!不到尽头,怎知我赢不了!”
孟薇攥紧缰绳的指节发白,忽然想起李公公的死可能和萧远有关,储位之争原本就是你死我活,要么萧远死,要么太子和宁王死。
那她呢?
是如前世那般软弱地坐等宁王来杀,还是像这场不公平的赛马一样,拼上性命争个输赢?
八月盛夏的原野在孟薇身边快速略过,她努力稳住身形,驱使着枣红马与她一起拼命向前冲。
汤蕊被追得慌了神,不明白又没奖赏,表妹做什么要没命地追。
“赢了赢了!”陈牧一拍大腿大声欢呼起来,喊完才想起萧远正在车里看书。
他慌忙噤声,身后车帘却陡然被掀开。
萧远扶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黑眸望着队伍最前面正弯腰喘气的孟薇。
见他也关心赛马,陈牧松了口气,笑道:“殿下,孟姑娘胜出了,那架势,别提多勇猛了。”
陈牧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个不停:“我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就看着她那枣红马嗖的一下把白马甩在身后!说起来,孟姑娘再过几年也要及笄了,寻常人家的儿郎恐怕连马都上不去,届时还不知哪家公子才配娶她。”
萧远沉默不语,复又坐回车里,再次拿起兵书。
原野上凉快的风吹拂着孟薇汗湿的发丝,她累得不行,却从没这样痛快过:“我赢了!”不只赢了赛马,更赢了前世羞于直面胜负欲的自己。
“你赢了,你赢了。”汤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要不是在同你赛马,我还当是你后头追着豺狼虎豹呢。”
汤淮安摸着胡子哈哈大笑,先前孟薇当机立断追踪匪首帮他寻到纪王,这会赛马又颇有冲劲,叫他愈发赞赏这个侄女。
她们赛完也差不多到正午饭点了,汤淮安禀报萧远是否停在此处埋锅做饭,得了萧远首肯,方才命令队伍停下。
孟家的小厮牵走两匹马去饮水吃草。
孟薇赢了赛马,笑盈盈对汤蕊说:“周妈妈一会要做桂花米糕,姐姐不是最喜欢吗,我的分你一半。”
“哪有输了比赛,还得便宜的。”汤蕊气鼓鼓,一想到甜甜的米糕,忍不住噗嗤笑起来,“这可你说的,不许反悔。”
孟薇笑着点头:“不反悔。”
队伍歇脚的地方在一处广袤的原野,风吹过时,成片的草丛便荡起绿色浪花。
她们正说着话呢,草丛里有个东西一下子冲出来,撞到孟薇脚边。
孟薇吓一跳,低头,看清是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背上有棕色的条状绒毛。
“咦!”她眸子亮晶晶,“它怎么像是上回,我和阿橙见过的那个小家伙。”
白天光线明亮,孟薇认出小家伙是只小野猪。
它躺在地上,缩着四肢,也不知是撞懵了还是装死蒙骗人。
孟薇蹲下,忍不住好笑:“小野猪,快起来呀,我都看见你肚子在动呢。”
汤蕊捡了根枯枝,轻轻戳它:“你这个小毛球,别想骗我们。你阿娘呢?”
这话霍然叫孟薇小脸一白,想起孟士衡讲的故事,她拉着汤蕊转身就跑。
汤蕊手里还拿着枯枝,眸子疑惑:“莹莹,你跑什么呀?”
孟薇往前跑不敢回头看:“姐姐快些,我阿耶说见着野猪崽要快些逃命,它阿娘可能在附近,会攻击我们!”
刚赛完马,两个人腰酸腿软。
孟薇存着一丝侥幸回头看,小野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长了獠牙的黑毛大野猪,暴躁地冲出草丛里她们刚才待的地方。
周围兵甲忙着挖土灶做饭,没人留意这边。
萧远步出马车,最先发现孟薇形势不妙,急忙唤人去支援,众人赶紧去营救她们。
孟薇惨白着小脸拼命地跑,那黑毛野猪却只追着她们跑,把两个来救人的兵甲撞飞。
最后还是十来个汉子一拥而上,终于逮住野猪。
他们乐得大笑。
“兄弟们,今日有口福了,这可是送上门的猪肉!”
“那野猪崽子跑得真快,算了,姑且饶它一命!”
孟薇跑得腿都软了,一回头,撞上萧远的视线。
她抹了把额上细汗,打算去向他道声谢。
萧远嘴角抽动又强行压下,转身,回了车里。
孟薇呆住,他刚才是不是在憋笑?
真是的,这件事很好笑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被猪追着跑,委实有些荒唐呢。
随后的行程里,众人一想起这事就觉好笑,不知不觉间又过了数日,待孟薇察觉时,队伍已经走在官道上,两旁是熟悉的桂花树,京城近在眼前了。
她出发的那日桂花开得正盛,如今八月中旬将至,枝头的金蕊已显出颓势,香气也淡了许多。
孟薇右手支着下巴在车窗前发呆,阿娘说行进速度快的话,天黑之前,她们就能进城。
要和萧远分别了。
她有些不放心,萧远一个人在王府禁足,虽然李公公死了,但其他公公真的不会再刻薄他吗?
中午的时候队伍再次停下,照例埋锅做饭。
孟薇手里藏着桂花香囊,不必凑近也能闻到香甜的桂花味,一同藏起的还有小马泥哨,这两样东西是上回她想送萧远的。
那时他不肯要,如今他们是朋友了吧?
萧远是不是肯收下了?
孟薇心怀期待,去到红帏马车旁。
车帘大开,萧远正在看书。
她走上前,软软道:“殿下。”
少年偏头,看见小姑娘两只手背在身后。
他抿唇:“又有何事?”
孟薇伸出两只手,手心里躺着月白色香囊和一只黑色小马泥哨:“送给你的。”
萧远记得它们,上回在三清观她赠他泥哨,他没要,后来回京路上她又赠他香囊,他也没要。
他们一同经历生死,马上要进城了,他忽然想起今后她有她的人生路,而他也要扛起自己的责任,大约不会再见。
“你们女子才喜欢这种小玩意。”萧远目露嫌弃,伸出手,“给我吧。”
孟薇没在意他说的话,笑盈盈嘱咐:“殿下睡觉的时候,把香囊放在枕头底下,会做好梦的。”
萧远皱眉,他是男子,断然不会做女儿家才干的事。
他生硬道:“啰嗦。除了这些,还有何事?”
孟薇偏头想了想:“还有,殿下要好生吃饭,别挑食,等我寻到时机就去看望殿下。”
萧远觉得可笑。
她到底有多蠢?还是说,拿当他三岁小孩来哄骗?
他随口敷衍:“嗯。”
不知为何,正午的阳光刺眼得令他心生烦躁。
午饭后,队伍再次启程,很快便来到城门外。
他们踩着车轮在土路上碾轧出来的痕迹进入城内,孟薇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背着竹筐的货郎沿街叫卖,还有孩童在嬉戏打闹,街上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她看惯了平川旷野,忽然进到热闹的人群,竟有些不习惯。
入了城,队伍再次停下,按照礼制,身为皇子的萧远在此,汤家和孟家的人马必须恭送他先行离开。
此时,城门内贴着墙根的地方还有一辆青帷马车,带着宫娥和内侍候在那里。
宫娥掀开车帘,从车里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身形瘦弱,模样也不起眼,倒是那双眼睛很温和。
她走到萧远的马车边,福了福身。
“纪王殿下金安,太后命我来恭迎殿下回京。”
隔着车帘,萧远没发话,陈牧也不敢为这姑娘掀开帘子。
片刻之后,萧远语气平淡:“替我谢过太后,等陛下回京恕了我的罪,我再入宫向太后请安。”
“是。”杨妘娘低着脑袋轻声应下,眼底藏着失落。
太后当年同她玩笑,要封她做纪王妃,那时殿下也在。
这么多年,他只肯唤她一声妘姐姐,可叹如今,连那声“妘姐姐”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