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狼崽子(捉虫)

帽儿山的土匪头子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右边眉毛被一条很长的陈年久疤割开,下巴长满络腮胡。

他背着失去知觉的萧远,在深山老林里翻山越岭,身手极其矫健。

但毕竟驮了一个人,在急奔两座山头后,土匪头子感觉吃不消了。

在一棵两人才能环抱的大树下,他一把从背上摔下昏死过去的萧远,自己也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树下。

少年被粗暴甩到地上,散落的长发披下来遮住半边脸颊,左肩伤口还在流血,十分触目惊心。

“啐!他娘的,这些达官贵人非要全须全尾的活人,依老子说,割了头带回去还不是一样!”

土匪头子摸出腰间水壶,警惕地看一眼仍旧不省人事的少年,这才放下心来打算喝口水。

可他刚一仰头,脖颈猝不及防传来剧痛,鲜血喷射溅了一地。

他下意识捂住脖颈,竟看见适才垂死的少年黑眸狠戾地盯着他,手里还握着淌血的锋利石块。

随着鲜血的涌出,土匪头子的脸也迅速惨白,还没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便像一座大山一样轰然倒在地上。

萧远脸上被溅了血,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原来,血是温热的。

先前匪首背着他奔跑,萧远手无寸铁,忍着颠簸带来的剧痛伺机而动,直到匪首力竭,他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在经历极致的紧张后,随之而来的虚脱席卷萧远全身,他捂着受伤的肩膀跌坐在地。

眼下只不过暂时脱离危险,保不准后面还有土匪跟来。

萧远顾不上体面和疼痛,拖着受伤的身体,在腥臭泥地上爬行。

平日轻松两步的距离,他爬了整整一刻钟。

山风阴凉,他痛出一身冷汗,还没缓口气,身后的灌木丛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萧远猛地回头,一双眼睛像狼崽子一样凶狠。

紧接着,他便看见一身鸦青色圆领袍子的孟薇,杵着木棍,从灌木丛里狼狈地钻出来。

小姑娘气喘吁吁,艰难地循着足迹追来。

土匪头子已经断气,趴在地上,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孟薇害怕得发抖,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土匪那双眼睛正恶狠狠瞪着她。

然而她还是鼓足勇气站到萧远身边,挡在他和匪首之间。

“殿下,你受伤了。”

孟薇蹲在萧远身边。

萧远脸颊沾染血污,原本干净的鸦青色袍子也被血染成褐色。

他不语,死死盯着孟薇的一举一动。

皇家无情,在经历无数次亲人背叛后,少年根本不信小姑娘是来帮他的。

萧远攥紧滴血的石块,视线落在小姑娘细弱脖颈上。

林间阴风掠过,萧远神色冷漠。

孟薇眼里蓄满泪水,颤声道:“殿下忍一忍,我们下山找郎中,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

萧远左肩的刀口深可见骨,一直流血止不住,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土匪头子在刀上抹了什么有毒的玩意。

萧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孟薇没带金疮药,急得不知所措时,目光被林子里生长的一大片紫色大蓟花吸引。

孟家世代行医,她自然也看了许多医书,认得大蓟能止血,尤其前世阿耶曾和她提过,山野里现采的大蓟比药铺卖的要好。

“殿下,你不要睡着,我给你摘大蓟来。我阿耶说过,山野的大蓟最能止血了。”孟薇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强迫自己沉稳下来,为他采来大把大把的大蓟草。

捡来的匕首被她随意放在萧远脚边。

少年黑眸微怔,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手中却仍攥着石块。

然而孟薇什么也没察觉到,她忙着嚼烂大蓟,敷在他伤口上。

接着,小姑娘又采来更多的大蓟,眼巴巴递给他:“殿下,你吃下它们,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萧远靠坐在树下,每一次呼吸都伴着伤口的剧痛。

他垂眸,看向小姑娘被大蓟割破流血的手指,竟生出错觉,似乎她比自己更迫切地盼着他活下去。

萧远自嘲地闭上眼睛。呵,会吗?

孟薇以为他不行了,哭得更厉害了。

那声音撕扯着萧远,少年无奈地叹息,终于还是睁开眼睛,拿走她手里的大蓟。

大蓟的味道微苦回甘,约莫一刻钟后,萧远的伤口止住了血。

他咬牙站起来。

孟薇哭花的脸蛋沾上脏臭泥土,泪盈盈扶他。

萧远抿唇,嫌弃地皱眉:“别哭了,丑死了。”

话落,孟薇又想哭又想笑:“殿下有力气呛人了,不会死的,不用担心。”

小姑娘这样子更丑了。

萧远却什么也没说,扭头,向着来时的方向下山。

走了一段路,孟薇还是顶着一张哭花的脸蛋,抽抽噎噎。

萧远心里脱力,停下脚步,想哄她别哭,一开口却道:“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去?”

孟薇哭着说:“我停不下来,再哭一小会。”

萧远沉默:“……哦。”

他们来的时候是清晨,这会已经正午。

孟薇用手背拭去眼泪:“殿下饿了吗?”她肚子饿了。

萧远抿唇,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腹中早已空空:“忍一忍,下山就有吃的。”

孟薇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的葱油烙饼,递给他,软软道:“殿下,吃吧。”

荷叶还带着余温。

萧远下意识红了耳根,别过眼,不看她。

孟薇乖巧极了,眸子干干净净,一如她这个人。

她说:“我阿娘叫我拿给殿下尝尝,但我追来的时候着急,不知道土匪要跑多久,就揣在怀里了。”

萧远手指一颤,她不知道土匪要走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快些救下他?

他觉得这个想法真是荒诞,从东宫太子沦落到任人践踏,他尝尽世态炎凉,才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陌生人会不计生死救他。

孟薇仰着小脸,递给他烙饼:“殿下,吃吧,葱油饼很好吃的。”

萧远:“……”怎么会没有,有啊,这个小傻子。

萧远敛下黑眸,两个葱油饼,只拿了一个,另一个留给傻子。

孟薇呆呆看着手里剩下的饼,心里叹气,哄萧远吃饭真难呀。

“殿下,不能挑食,你受了伤,要多吃东西补回来。”

“闭嘴,吃饼。”

“原来殿下是担心我吗?我不饿的。”

“闭嘴。”

好吧,孟薇噘嘴。

正午的云层依然很厚,茂密的树冠之下,孟薇抱着葱油饼咬了一口,脑后发髻因为奋力追赶匪首被树枝挂的毛毛躁躁。

吃完饼,她扶着萧远继续下山。

太阳慢慢西沉,夜幕即将降临。

两道同样鸦青色的身影扶持着走在山林间,脚下道路泥泞,风声像极了虎啸。

孟薇抓紧萧远的手臂,害怕林子里真的窜出一头大老虎。

萧远不自在地扫一眼她紧抓不放的手,冷冰冰道:“怕死?”那还跟来做什么。

她诚实点头:“怕的,但我会保护殿下。有危险的时候我会挡在你前面,你不要怕。”

他垂眸不语,好几次想要问她,为什么要待他好?

忽然间,孟薇隐约听见有许多人在呼喊着“纪王殿下”,声音越来越近,无数人在四面八方呼唤着她和萧远。

孟薇抓住他胳膊,小脸欢喜:“殿下,大家在喊我们,我们有救了!”

萧远耳根通红,面上仍旧平静:“嗯。”

看她欢呼着回应兵师,萧远默默收回视线,他本以为只能等死,却等来小傻子。

暮色降临时,无数火把点亮四周。

一条长长的火龙从山林蜿蜒而下,将孟薇和萧远安全带下山。

提前得到消息的冯氏守在山下,看见闺女身上的鸦青色袍子沾满脏污,她心疼得不行,哭着将孟薇搂进怀里。

孟薇抬手想擦掉阿娘的眼泪,想起手掌被割破,又悄悄藏在袖子里。

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阿娘别哭,我没事,只不过爬了一段山路罢了。”

火光点亮了夜色,小姑娘藏起先前的害怕笑着安慰冯氏,萧远收回视线,默默离开。

帐篷里,随行的丁郎中正给他上药,得知他吃下很多大蓟,丁郎中摸着山羊胡感叹:“殿下福大命大,这伤口深可见骨,多亏孟公的千金识得草药,才使伤口及时止血散瘀。”

萧远沉默,想起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丁郎中带着药方去帐外煎药。

陈牧进来,附在萧远耳边说:“殿下,李公公找着了,衣裳和财物被土匪扒*光了,这会受惊还没平静下来,正躲在他自己的帐篷里。”

萧远颔首,捂着受伤的肩膀起身。

陈牧忙问:“殿下伤得重,有什么事让卑职去办吧。”

萧远眼底晦暗难明,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办。

松树在夜色下投下长长的影子,萧远只在李公公帐篷里待了片刻,他掀开帘子离开的时候,汤淮安正要进去。

汤淮安拱手:“殿下,伤势好些了吗?”

萧远平静道:“有劳将军关心,无碍,只是有些困乏罢了。”

萧远步出帐篷时,李公公还裹着被子抖个不停,被那群土匪吓得够呛。

李公公目露惊惶,看着萧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怎么也没想到,宁王不但买通他,竟然还暗中勾结了土匪,若非他把身上财物全都拿出来,只怕早成土匪的刀下鬼了。

汤将军例行公事地问候了几句,李公公点头敷衍。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李公公点着油灯迟迟不敢入眠,一闭眼全是挥着大刀的嗜血土匪。

萧远还没有歇息,听说兵甲逮住十几个土匪,他不信这次事件是意外,为了不漏过任何关乎主谋的线索,他又和汤将军连夜审问他们。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萧远扶额,困得眼皮沉重,倒也叫被俘的土匪招了供,果然是太子要杀他。

可是,这些土匪知道的就是实情吗?

萧远心里比谁都清楚,太子稳坐东宫,根本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买通土匪杀他,倒是另一个人,可借他的死嫁祸给太子,反把自己抬入东宫。

萧远暗忖,他可没蠢到替旁人做嫁衣。

于是他为难道:“汤将军,此事恐有误解,太子虽与我偶有不睦,倒不至动杀心,此事就此作罢,切勿传到圣上那里。”

终于从皇子之间的争斗里脱身,汤淮安如释重负:“殿下说的正是,下官也以为定是这群土匪不知死活,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

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就该用早饭了,汤淮安得他放话才捡回一条命,极力劝他回去歇息。

“也好,我实在不懂这些,这里便交给将军了。”萧远拖着病体回帐篷歇息。

还没等他趟下,兵甲突然来报。

“殿下,李公公死了!”

除了伺候李公公的那群太监,这件事没有引起任何人在意。

尤其是孟薇的姨父汤将军,他怀疑李公公背后有人勾结土匪杀纪王,再嫁祸他疏忽职守,如今李公公死了,可比叫他死来的好。

朝阳从东边升起,陈牧持着黄铜脸盆打水进来给萧远洗漱。

没了李公公撑腰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呈上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和软糯的乳饼等七八样膳食。

萧远正弯腰洗脸,从铜盆里抬头,下巴还挂着水珠。

他问:“这是何意?”

李公公的左右手吴守发,正是先前被孟薇掌嘴的小太监,他笑得谄媚:“殿下,请用膳。”

李公公死了,如今整个队伍便由身为亲王的萧远率领,吴守发先前跟着李公公刻薄他,正担心被他报复。

萧远接过陈牧递来的手巾,擦了把脸,面无表情:“我负罪在身,不该吃这么丰盛,都撤下。”

吴守发慌忙陪笑:“殿下身上有伤,不多用点膳食怎么好得快?先前李公公有交代,卑职们不敢违抗,眼下李公公去了,卑职们才敢为殿下呈上新鲜膳食。殿下若记恨先前的事,只管重罚我等,千万别作践自己的身子呀。”

萧远没理他,看似随意地一指站在最后面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他心思敏锐,这小太监老实忠厚,一直被李公公的鹰犬排挤,再说每有新鲜饭菜,必是这小太监偷摸着送来的。

还有一件,先前李公公对孟薇使阴招,正是这小太监偷摸告诉给陈牧的。

吴守发反应极快,回头瞪一眼小太监,笑着回禀萧远:“殿下,他笨手笨脚,殿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卑职去办。”

萧远神色和蔼,说出来的话可谈不上和善:“本王没问你吧?”

吴守发脸一白,狼狈地赔笑,赶忙低下头去。

萧远再次问角落里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规规矩矩上前,躬身回禀:“回殿下的话,卑职名叫杨祐。”

萧远:“杨祐,你留在我这里,帮丁郎中煎药,我的饭食也由陈牧和你经手。”

默了默,萧远又对众人说:“李公公去了,但他那些行囊和包袱还在,我这里用不着这么多人,除了杨祐,其他人都去帮兵甲拉行李。”

吴守发等人没法子,躬身退出去。

陈牧垂首而立,心里无比清楚萧远开始扫除异己了,说不定在到达京城之前,这群太监里不听命于萧远的,都得被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