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一动, 她的团队成员跟着便动了起来。
周伟开动车辆,刘浩然与李振良拉开车门上了车。
姜凌带着闻秀芬坐进后排。
车辆启动,飞也似地往印染厂方向开去。
闻秀芬略有些局促, 老老实实端坐着, 不敢胡乱张望。
窗外熟悉的景色在飞快地向后掠过, 但姜凌此刻无心欣赏。
闻秀芬描述的每一个细节:打孩子时发出的砰砰声响、孩子压抑的哭声、极端的恐惧、不寻常的伤痕,这些都让姜凌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虐待儿童。
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中国式教育没什么,谁小时候没有被爸妈揍过。
但姜凌认为, 这也得分情况。
虐待与管教之间,是有差别的。
前世她在女子监狱当档案管理员的时候, 接触过两名被关押的女子。
一个是后妈,看不惯丈夫与前妻生的女儿,表面慈和,私底下虐待, 偏偏孩子的父亲像是眼睛瞎了一样看不见女儿受的苦,直到女儿昏倒送进医院, 医生看到她身上累累伤痕, 这才报警将这个恶毒后妈送进监狱。
另一个更可怕,是亲妈。离婚后带着儿子生活, 交往过几个男友,但对方都嫌弃她带儿子不愿意结婚。后来, 她找了个有虐待癖好的男友,为讨好男友,她献祭了儿子。这个孩子,被她男友虐待致死。
这两名女性罪犯, 刚入狱警的时候哭得像泪人儿一样。
后妈说:“女孩子就是得严格管教,我只是稍微严厉了一点,怎么就成了虐待?后妈不好当啊,轻了说捧杀,重了说虐待。”
亲妈说:“我没有想过他下手会那么狠,我只是……只是心里烦,不想看到儿子那张和他爸一模一样的脸,我又没有打孩子,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所以你看,在她们眼里,这都不算虐待。
在孩子没有遍体鳞伤,没有被虐待致死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只是管教!
张明辉是小宇的亲爸,没错,但亲爸就不会虐待孩子吗?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有些人,比动物还不如。
警察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小宇承认伤是自己弄的,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儿童,是弱者。
而弱者,很难为自己发声。
想到这里,姜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闻秀芬性格懦弱,她如此焦灼地前来报警,说明问题严重。
既然今天遇上了,那自己就要管一管。
姜凌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闻秀芬的胳膊,安抚着有些紧张的她:“别怕,我们马上过去,不会有事的。”
闻秀芬连连点头:“嗯,姜警官,你能去,我就放心了。”
到印染厂还有点时间,姜凌打算先问清楚情况:“秀芬姐,你什么时候发现张明辉打孩子?报过几次警?”
闻秀芬双手紧握,心有余悸。
“张明辉今年才搬到我楼下,小宇上小学二年级,我经常上下班的时候会碰到他。这孩子和我家晓月以前有点像,特别瘦、不爱说话、见人就躲,我心疼,有时候会送他点吃的。”
“小宇一开始不肯吃我的东西,但他有一回饿狠了,跟着我进屋吃了碗我煮的面条,就哭了,说他想妈妈。说他爸爸打人太狠,他害怕。”
“我这才看到他身上的伤,当时气得要命,就带着孩子去找张明辉理论,但他根本不讲道理,我们吵了起来,然后报了警。那是五月份的事情了。”
闻秀芬的声音陡然提高:“可是没有用!警察走了之后张明辉照样打孩子,只是稍微注意点。夏天来了衣服穿得少,他不在脸上、胳膊上、腿上留伤。可是我听小宇说过,他会用皮带抽后背,拿脚踢胸口,下手太狠了!今天我下班回来,听到楼上又有动静,一开始小宇还在哭,后来连哭声都没有了,我……我害怕,我去敲门,张明辉不理我,我只能报警,想求警察去看看。”
姜凌基本已确认,这不是普通的家长式管教,这个叫小宇的孩子现在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身体前倾,催促周伟:“开快点,情况紧急!”
印染厂效益越来越差,连家属楼都透着股颓败气息。
除了靠近门口的老式平房,四层的筒子楼是家属院最老、最破败的部分。楼体表面红砖风化发黑,水泥抹缝多处剥落,爬山虎在山墙上肆意生长,有些老式木窗被这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攀爬植物所占领,遮挡住室内光线。
筒子楼都是一梯五户,邻里之间的距离很近,隔音差,隐私几乎没有。
楼道里光线常年不足,白天也得开灯才看得清楚。墙壁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中混着油烟、煤灰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时近傍晚,楼道里飘着各种饭菜香味。
闻秀芬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厂里根本没人管基建,这楼都好多年没有维修过了。”
李振良一不留神踩到个旧纸箱,差点摔倒,幸好刘浩然伸手托了一把。
周伟问:“张明辉是什么人?怎么今年搬到这里来了?”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个筒子楼都破败成这样了,怎么还会有人主动搬过来?
印染厂并不算大,筒子楼里也没有秘密,闻秀芬道:“咱们厂里现在说是要搞改革,张明辉是新调过来的技术员,听说他有那个什么专利,挺受重用。现在住筒子楼只是过渡一下,等领导楼那边有了空屋就换过去。”
说到这里,闻秀芬眸光有些黯淡:“我上次报警,被我们车间主任批评了,说什么破坏团结,影响厂里声誉。”
姜凌听明白了。
闻秀芬被批评,看来印染厂挺重视张明辉。张明辉暂居筒子楼,他打孩子的事邻居们应该都清楚,但因为知道他受厂里重视,大家没有干预。只有闻秀芬心地善良看不得孩子受苦,所以才会报警。
像这种家庭纠纷,派出所的态度多半都是和稀泥。
姜凌还记得刚重生回来的时候,魏长锋处理梁九善与钱大荣的纠纷时,就是这个态度,因此才助长了钱大荣的嚣张气焰。
姜凌看向闻秀芬,微笑鼓励:“你做得很对,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应该报警。”
闻秀芬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芒,激动得有些结巴了:“姜,姜警官,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我和晓月都一直牢牢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有困难,找警察。小宇那孩子,太可怜了。”
姜凌心头一暖。
前世闻秀芬被赵艳红逼得自杀,这一世姜凌救下了她。
而现在,闻秀芬学会了信任警察,主动报警,为的是救小宇于水火之中。
姜凌内心升起一种奇妙的成就感。
原来,善念,是可以流动的。
终于来到张明辉的家门前。
凑近那扇掉了漆的旧木门,屋里隐约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极不规律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嘴后发出的微弱呜咽,间或夹杂着重物沉闷的撞击声。
闻秀芬打了个哆嗦:“姜警官,就是这声音,你听!”
姜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担忧,抬手,敲门。
门内的动静诡异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拖拽的声音。
几秒后,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张明辉堵在门口。
他穿着白色背心,戴眼镜,模样挺斯文。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呼吸略显急促。
“警察。”姜凌亮出警官证。
张明辉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但脸上迅速堆起一种带着疲惫和无奈的笑容。
“警察同志,又是闻大姐报的警吧?”他推了推因为出汗而往下滑的眼镜,“唉,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们跑一趟。没啥大事,就是孩子不听话,我刚才在教育他,声音可能大了点,吵到邻居了。我已经教育完了,孩子现在睡着了,睡得可沉了。您看,这……”
他的身体巧妙地堵在门口,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甚至用半边肩膀和脚抵住了门框,形成一个物理屏障。
他的目光越过姜凌,扫向后面的李振良他们,似乎想寻求认同:“孩子调皮,当爹的哪能不管教?管教完了就没事了,真的。”
话全让张明辉一个人说完了,李振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姜凌却看穿了张明辉的伪装。
张明辉在说“孩子睡着了”时,刻意说得很平静,但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的眼中还残存着兴奋的血丝。
“张明辉同志,”姜凌的声音很冷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们接到报警反映这里有异常动静,疑似涉及人身安全。我们需要进去确认孩子的情况。这是我们的职责。”
她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无形的压迫感逼向门口。
张明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抵住门的力道明显加大:“警察同志,孩子真的睡着了!他刚睡着,吵醒了又要闹腾,你们这样闯进来,会吓到孩子的!再说,这是我的家,你们……你们没有搜查令,总不能硬闯吧?”
他很聪明,懂一点法,知道只要自己不同意,警察就不能私闯民宅。
1994年,警察执法的程序意识正在加强,基层民警面对这种“家事”,特别是对方以“孩子睡了”、“没搜查令”为借口阻拦时,确实容易束手束脚。强行破门不仅违纪,还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
双方顿时陷入僵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