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站在姜凌身旁, 因为担忧小宇的情况整个人都紧绷着。察觉到姜凌的视线,闻秀芬侧头对上姜凌的眼神。
姜凌冲她眨眨眼,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门内方向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个无声却异常清晰的指令:趁现在, 进去!
闻秀芬瞬间明白了姜凌的意思。
她不是个大胆的人, 能够主动向警方求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 但此时此刻,对孩子的担忧战胜了一切。
闻秀芬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从姜凌和张明辉对峙的缝隙边缘撞了进去。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不是张明辉,而是那扇被张明辉身体挡住的、通往屋里的旧木门。
“哎!你干什么?”张明辉猝不及防, 被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想抓, 但闻秀芬已经灵巧地钻进屋里。
张明辉气急败坏,转身就要追。
但姜凌和李振良同时上前一步,李振良伸手虚拦在张明辉身前:“张明辉同志,请你冷静一下。”
姜凌则用身体巧妙地卡住了张明辉回追的路线, 眼神冰冷地直视着他:“孩子睡着了,让邻居看看又何妨?你紧张什么?”
这几秒钟的混乱和阻挡, 已经足够。
里屋传来闻秀芬急促的叫声:“小宇!我的天啊, 小宇……”
张明辉的脸色变得铁青。
紧接着,闻秀芬从屋里冲了出来,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小的身体,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快, 救救孩子。”
姜凌快步上前,接过闻秀芬怀中的孩子。
小宇上身赤裸,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双眼紧闭。他的身体在姜凌怀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明明已经有七岁,但瘦得不像话,看着只有五、六岁模样。他的后背、前胸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有青紫的掐痕、肿胀的棍棒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可疑的、边缘焦黑的圆形烫伤。
他的额角有一块新鲜的、正在渗血的淤肿,显然是刚刚遭受重击所致。
姜凌迅速检查小宇的瞳孔反应和脉搏。
情况非常糟糕,孩子正处于休克边缘,急需医疗救治。
姜凌强压下翻涌的怒火,抬头看向门口被李振良伸拦住的张明辉,声音冰冷得就像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张明辉,这就是你说的睡着了?”
听到姜凌的质问,张明辉呆了呆,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想要冲到孩子身边,像以前那样继续扮演一个因为管教顽劣孩子而忍不住动手、但在打完孩子之后又开始后悔的父亲形象。
但姜凌的指令来得更快。
“大伟,控制嫌疑人。”
“浩然,立刻呼叫120,通知所里和分局。”
“良子,封锁现场,固定证据!”
随着姜凌一声令下,张明辉被周伟反扣住双手:“老实点!”
魏长锋带着李秋芸、吴建斌赶了过来,协助周伟将张明辉牢牢控制住,将戴上手铐。
姜凌拿起客厅沙发的一件旧衫,轻轻罩在小宇身上,遮住他那一身的伤痕。
张明辉家的动静太大,筒子楼里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们。
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楼道。
有人通知了保卫科,科长与两名保安跑上来,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一边和魏长锋打招呼,嘴里不停地解释着。
“魏警官,你们怎么来了?”
“家务事,都是家务事,怎么惊动你们派出所这么多同志?”
“大家好好说,没必要上铐子嘛。”
见到有人帮自己说话,第一次被警察铐住满心恐惧的张明辉顿时就活转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为自己辩解开脱。
“警察同志,我只是管教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把我抓起来了?孩子小、不懂事,我平时工作忙,根本没时间管他,结果没想到竟然让他走了歪路,他竟然偷东西!是,我是打了他,但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现在不管,将来就管不住了,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不明真相的群众听到张明辉的话,开始议论起来。
“是啊,细伢子不听话就得好好管。”
“派出所这回出动了一、二、三……唉哟,一下子派出了七个警察,真是好大的阵仗啊。不就是爸爸打儿子吗?这也要管?”
“张明辉是文化人,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肯定也是气狠了才动手的,教育教育就行了,没必要上手铐吧?”
闻秀芬满脸是泪,紧紧跟在姜凌身旁,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小宇,听到邻居们这护短的评论,实在是气不过,大声道:“你们没眼睛吗?没看到小宇被张明辉打昏了吗?就算是爸爸管教儿子,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吧?”
闻秀芬的话一出,邻居们突然安静下来。
安静不过两秒,议论声更响。
一波人支持闻秀芬。
“啧啧,打得太狠了,是应该抓起来!”
“看不出来啊,张明辉对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
另一波人则觉得闻秀芬多管闲事。
“人家关起门来打崽,和她闻秀芬有什么关系?”
“上次就是她报的警,被厂里批评了,结果还不接受教训,又带警察上门。张明辉被抓,肯定得立案,厂里的今年的安全文明奖看来是评不上,真是可恶,年底奖金又要少十块钱。”
保卫科科长狠狠地瞪了闻秀芬一眼。
闻秀芬往姜凌身后缩了缩。
姜凌小心护着孩子,慢慢往楼下走,生怕动作大了拉动伤口让孩子遭受二次伤害的痛苦。
救护车终于到了。
筒子楼门口的空地上,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响起,旋转的蓝光一闪一闪。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无意识颤抖的小宇抬上担架。
张明辉垂头丧气,被周伟押上了车。
此刻,楼下狭窄的空地和周边窗户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居民。
有穿着背心摇着蒲扇的老人,有抱着孩子、面露惊疑的妇女,有刚放下饭碗、叼着廉价香烟的下岗工人,还有几个在附近玩耍被吓住的孩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好奇、惊惧、事不关己的冷漠,还有一丝长久以来对张明辉家“动静”心照不宣的麻木。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哎哟,真抓走了?”
“我就说那孩子不对劲吧,天天低着头,眼神木木呆呆的。”
“啧,闻秀芬这回可算捅马蜂窝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警察来了又能怎样?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这些议论,带着市井的世故、怯懦的观望,甚至还有隐隐的责备。
姜凌站在救护车旁,清瘦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挺拔。
她刚刚亲眼目睹了小宇的惨状,听到了邻居们的议论,看到了闻秀芬的愤怒与无助,也感受到了她报警之后即将面对的艰难局面。
——国营老厂每年都会根据各项指标来评奖,安全文明奖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奖项。如果厂里有职工犯罪被立案,这个奖项就拿不到。随之而来的,是保卫科受罚、全体职工年底奖金减少。
闻秀芬报警,触及所有职工利益。
就是这么现实。
姜凌环顾四周,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麻木、或好奇、或躲闪的脸孔。筒子楼破败的窗户后,那些晃动的影子仿佛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
姜凌深吸一口气,清冽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救护车的鸣笛和所有的窃窃私语,清晰地回荡在筒子楼逼仄的空间里。
“大家听着!”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姜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遇到不平之事,遇到有人肆意伤害他人,特别是伤害无力反抗的孩子、老人、妇女,第一时间报警,制止伤害发生!这,不叫多管闲事。这,更不是给邻里添麻烦。”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精准地落在因为她的声音而停住脚步、泪眼婆娑的闻秀芬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鼓励与肯定。
“这叫见义勇为!是每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该做的事。”
“闻秀芬同志今天做得很对。是她听到异常选择了报警,是她不顾危险冲进去抱出了孩子,是她,救了小宇的命,她是好样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窗户后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摇着蒲扇的老人动作僵住了。
抱着孩子的妇女下意识把孩子搂得更紧,眼神复杂。
叼着烟的男人忘了弹烟灰,烟灰簌簌落下。
那几个懵懂的孩子,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位气势如虹的女警察。
闻秀芬本人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凌。
自从上次报警之后,她因为“多事”而承受着领导的批评、邻里的微妙眼光与谴责,真的很委屈。可是现在,所有委屈都化为释然。
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看到弱者受伤害而产生的悲伤与愤怒,而是一种沉冤得雪般的激动和力量。
姜凌再次扫视全场:“邻里之间,守望相助。看见恶行,沉默就是纵容。今天,闻秀芬站出来,救了小宇。明天,也许就是你,或者你的家人需要帮助。报警电话就摆在那里,拿起电话,制止犯罪,保护弱小,这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的责任。”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在那些麻木的心上。
人群中,有人低下了头,有人脸上露出了羞愧,有人则若有所思。
一个靠在墙角的、平时和闻秀芬关系还不错的大妈,终于忍不住,抹着眼泪喊了一句:“秀芬,好样的!”
这一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向闻秀芬投去赞赏的目光,还有发自内心的夸奖与觉醒。
“闻秀芬做得对,应该报警!”
“哪怕是家庭内部矛盾,只要有故意伤害行为,就应该报警。”
“你说,我们楼上那两口子打架,我是不是也可以报警啊?”
救护车的鸣笛再次急促响起,开出家属院。
姜凌不再多言,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闻秀芬,上车离开。
印染厂家属院筒子楼下,短暂的寂静后,是比之前更加复杂的议论。
但这一次,议论的焦点不再是张明辉的下场,也不再是闻秀芬的“多事”,而是姜凌那段掷地有声的话语。
见义勇为。
守望相助。
沉默就是纵容。
……
这些词,像一颗颗火种,在人们心中悄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