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童养夫

姜凌有些心酸。

虽说陈安平执刀伤人, 但依旧心存善念,因为担忧警方谈判专家无功而返,放下了手中剔骨刀。

同为孤儿, 姜凌太知道陈安平为什么如此委屈求全。

因为缺爱, 太想得到关心与肯定。

因为害怕, 害怕失去人生中唯一的温暖。

可是,陈安平的委屈求全并没有换来尊重与爱,反而换来了对方变本加厉的欺压。

当失望不断累积,在最后得知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并非亲生之后,所有的委屈瞬间化为愤怒, 化为刺向对方的尖刀。

伤人,亦伤己。

陈安平砍伤了何美娜, 可是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每个月一次的思想汇报中,陈安平反反复复唠叨的,都是自己对家庭的付出、对女儿的疼爱、对何美娜的忍让。

还有那一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欺负我?”

“姜凌?”李振良再一次询问,“看出什么来了没?咱们要不要出面处理?”

姜凌摇了摇头:“不必。”

眼下何美娜与陈安平是恋爱或婚姻关系, 无人报警,警察插手并不合适。

旁人都散开, 唯有姜凌这四个还站在原地, 何美娜没好气地斜了他们一眼:“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买了表就走,莫挡着我做生意。”

姜凌看了何美娜一眼, 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刚走出商场门口, 正碰上陈安平。

他拎着一个红色网兜,网兜里装着两个铝饭盒,扑鼻的饭菜香味自饭盒里传出来。

仔细看,那两个铝制饭盒的底部内凹, 正是刚才被何美娜砸在地上的饭盒。

可以想象,如果陈安平将这个饭盒送过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何美娜自私自利,虚荣心很强,在乎形象与脸面。在她看来,长相平平、打扮土气,一副老实巴交受气包的陈安平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尊重。

她让陈安平去餐馆买饭菜,自然是为了炫耀。

——和顺酒店可是东城区最贵的餐馆,我吃得起那里的饭菜,我有钱。

——我叫陈安平去买,他就乖乖去了,我多有魅力!

偏偏陈安平不懂得何美娜点菜的目的,不拿和顺酒店专用的外卖袋和饭盒,却依旧用自家砸扁了的铝饭盒装饭菜,一点排面也没有。

可以预判,迎接陈安平的将是何美娜的疾风暴雨。

姜凌喊住了陈安平:“喂。”

陈安平停下脚步,将网兜抱在胸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叫我?”

姜凌指了指他手里饭盒:“她喜欢的是包装,不是内容。”

陈安平听着一头雾水:“什,什么意思?”

姜凌叹了一口气:“你那个对象之所以要吃和顺酒店的饭菜,就是为了显摆。你却还是用这旧饭盒装,她肯定不满意。”

陈安平将饭盒抱得更紧,老老实实地解释着,因为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他说话有些结巴:“那个,她,她怀孕了,不能,不能用那种泡沫塑料做的饭盒。用这个好,不伤身体。”

何美娜怀孕了。

可惜,那个孩子并不是陈安平的。

姜凌问:“你们结婚了吗?”

身为孤儿,陈安平最为渴望的便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他的眼睛里有了憧憬:“结婚,肯定要结婚,美娜说还要再考验考验我,等考验通过了,就结婚。”

姜凌“哦”了一声,“那恭喜你。”

陈安平连声道谢,一边谢一边走进商场。

李振良注视着陈安平的背影,看着挺普通一个人嘛,姜凌为什么和他说那么多话?

姜凌没有动,依旧站在商场门口。

不一会儿,商场里面再次传来“咣铛”、“咣铛——”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何美娜的咒骂声。

“滚!这破饭盒我一看就脑壳疼。”

“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什么事都做不好。”

“不吃不吃,饿死我算了!”

姜凌摇了摇头,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句刺耳的话。

——“所以你爸妈不要你,像扔破抹布一样把你扔在福利院门口,像你这样的人,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要?”

姜凌蓦地转身,再次走进商场。

“诶,等等我——”李振良看姜凌脸色不对,立马跟上。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陈安平被何美娜推倒在地,正翻转身体想要爬起来。他的身上、手上沾了饭粒菜渍,脸上还挨了一巴掌,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姜凌弯腰托住陈安平手肘,帮他站起身。

陈安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摔倒后何美娜冷眼旁观,却是一个陌生人出手相助。他笨手笨脚地拿下粘在身上的米粒,一张脸胀得通红,却不敢抬头看人。

姜凌轻声道:“我也是孤儿。”

陈安平猛地抬头,呆呆地看向姜凌。

姜凌继续说:“被父母抛弃,不是我们的错。”

她的声音很温暖,也很有力,陈安平被戳中心事,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他忙抬手,笨拙地用手背按住眼角,不想让人看见他流泪。

姜凌道:“我没被收养,一直独自成长,也能和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和生活。孤独,其实没那么可怕。”

陈安平的手开始哆嗦,他其实不想哭,因为在责骂与打压中长大的他知道眼泪无用。可是今天听到姜凌的话,无论他怎么努力,泪水依旧压制不住,顺着眼角往下流淌。

第一次,有人用如此温暖的语言和他沟通。

第一次,有人用亲身经历告诉他,孤独并不可怕。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被父母抛弃不是他的错。

她说,她也是孤儿。

陈安平抬起一双泪眼,定定地看着姜凌:“你,你是谁?”

姜凌道:“我姓姜,在金乌路派出所上班,有时间过来找我吧。”

说罢,她转身便欲离开。

偏偏何美娜不肯放她走,从柜台里走了出来,伸手想要推姜凌:“当着我的面勾搭男人,真不要脸!”

姜凌一个避让,何美娜失去平衡,尖叫一声身体歪向柜台。

陈安平下意识伸手去扶。

何美娜刚站稳身形,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

啪!

“刚死哪里去了?说!做什么死死盯着别的女人?是不是看上她了?”何美娜好不容易挑到了陈安平的错处,自然得理不饶人。

陈安平忍着脸上的痛,连忙自证:“没有没有,我没有。美娜你要相信我,我只有你一个。”

何美娜冲姜娜得意挑了挑眉毛,挑衅意味满满:“臭——婊——子。”

姜凌还没动怒,李振良先发火了。

他亮出警官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公然侮辱他人,可处五日以下拘留。这位售货员同志,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看到警官证,何美娜这才收敛了些,一只手攀着陈安平的肩膀,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嘴里嘟囔着:“我教训自家男人,哪个要她多管闲事?”

得到消息的商场经理慌忙赶了过来。

经理姓王,只有三十多岁年纪,戴着副金边眼镜,中等个子,模样俊秀,他了解过情况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向姜凌四人道歉:“各位警官对不起,是我们商场的服务没有做好,我一定好好批评何美娜同志。”

接下来王经理又冲着围观群众微笑:“各位,各位,我会处理好商场内的纠纷,请大家放心。今天周末,商场有不少大促销活动,大家抓紧时间去买东西吧。”

听到王经理的话,围观群众歇了看热闹的心,各自散开。

等到钟表柜台前面空出场地来,王经理这才走到陈安平身边,掏出手帕来帮他擦拭身上沾的菜汤与油渍,温和地说:“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陈安平立刻摆手:“没事没事,我没事。”

安抚了所有人情绪之后,王经理这才转向何美娜,严肃地说:“何美娜同志,我要严肃地批评你。第一,不能把家庭矛盾带到单位来处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摔盆子打碗的,这是泼妇行径,有损商场形象。第二,我一再强调服务态度,你就是这样服务的?我已经收到多起对你的投诉,如果你再不改正,我会将你调岗。”

何美娜一张嘴嘟得老高,十二分的不服气,不过她当着经理的面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说:“知道了。”

王经理转向并未离开的姜凌:“警察同志,请问我的处理方式你们满意吗?”

姜凌摇头:“不满意。”

王经理脸色一僵:“那,请问是哪里不满意呢?”

姜凌冲着何美娜抬了抬下巴:“她作为商场售货员,不仅服务态度恶劣,当着众人污蔑我勾搭她男人,还辱骂我是臭婊子。我要报警处理!”

何美娜一听,立马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谁骂你臭婊子了?谁骂了?”

姜凌寸步不让:“这里所有人都是证人。”

何美娜却得意叉腰:“我骂的是你吗?我骂的是那些乱说话的人。你这个人好霸道哟。警察怎么了?警察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姜凌看向王经理:“我是受害人,要求报警处理,请你和何美娜同志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王经理很头痛,转身看着何美娜,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道歉!你给我道歉!不然……就给我滚蛋!”

何美娜的眼睛睁得老大,一副要哭的样子:“你,你凶我!”

姜凌打量了两人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有问题,绝不只是员工与上司之间的关系。

王经理气得太阳穴直突突,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分不清形势的何美娜脑袋给拧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卖弄小女人的风情!

王经理冷下脸,提高音量道:“何美娜!如果你不当场道歉,那就跟他们去派出所吧。”

何美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情不愿地看向姜凌:“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姜凌不为所动:“如果犯错只需要一句对不起,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做什么?”

何美娜没想到眼前这位女警如此难缠,只得拉了拉陈安平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安平哥,你帮我求求情吧,我不想去派出所。”

陈安平其实也怕警察,但或许因为姜凌和他一样是孤儿,给他一种莫名的亲近感,面对何美娜难得的一次撒娇,他竟然麻起胆子开了口:“警,警察同志,美娜她有口无心,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你,你莫怪她,她还怀着孕,能不能,能不能不去派出所?”

姜凌面色冷冷的,却没有再说话。

何美娜一看有戏,立马再推了陈安平一把。

陈安平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抬手抓了抓头发:“那个,那个……警察同志。”他忽然想起刚才姜凌自我介绍她姓姜,“姜警官,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姜凌还在思考。

到底怎样才能帮助眼前这个陈安平,改变他拔刀伤人进监狱的命运?

现在的他,虽然被何美娜奴役,但他是快乐的。

他第一次当爸爸,即将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他满心满眼都是何美娜。即使被她骂、被她打,他也依旧全心全意地为何美娜着想,生怕她受一点苦。

如果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假象,他会不会崩溃?

如果他知道何美娜怀着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和别人苟且意外怀上的,他会不会陷入极致的痛苦之中?

想到这里,姜凌对陈安平道:“那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陈安平心口一缩,紧张地看向何美娜。

何美娜才不在乎他的生死,撇了撇嘴:“那你去啊。”

陈安平第一次被警察传唤,腿肚子有些发软,他用祈求的眼神看向何美娜:“那……赵姨的餐馆怎么办?没人炒菜。”

何美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缺了你地球不转了?现在还没到饭点呢,你快去快回不就行了。”

陈安平只得依依不舍地说:“那,那我去了?”

李振良在一旁看不过眼,没好气地说:“只是让你去派出所说明清楚,又不是抓你去坐牢,你怕什么?”

姜凌看了眼李振良。

李振良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警告二字,立刻闭上了嘴。好吧好吧,李振良懂了,这个陈安平一出现,姜凌的态度就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同为孤儿,估计是激发出了姜凌的同情心。

陈安平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商场,走的时候手里一直拎着那两个“饱经沧桑”的铝饭盒。

一行人到了派出所,姜凌并没有将陈安平带去问询室,而是让他坐在开敞明亮的警务大厅,给他倒了杯热水之后开始询问他的个人情况。

“姓名?”

“陈安平。”

“年龄?”

“我67年3月生的,马上满27岁。”

“学历?”

“初中肄业。”

“籍贯?”

陈安平垂下头,坐在警务大厅的长椅上,神情有些落寞:“不知道。我,我是个孤儿,六、七个月的时候被人扔在福利院门口,在那里生活了几年,三岁多被我养父母收养,后来到我十岁时他们生了儿子,就把我丢给赵姨。要不是赵姨心肠好,我只怕会饿死。”

姜凌问:“赵姨是谁?”

陈安平:“她叫赵红霞,以前在福利院当保育员,后来辞职回家开了个小餐馆。”

赵红霞,福利院保育员?

姜凌眸光暗沉。

当年将她抱进福利院,因为虐待孩子被开除的那个保育员,就叫赵红霞。

姜凌不相信赵红霞会如此好心,愿意收留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子。

如果不是有利可图,那就是她有把柄捏在陈安平的养父母手里。

姜凌问:“你养父母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

陈安平想了想:“养父叫陈昌德,在长宁街道办事处民政科工作;养母叫吴萍,在市三医院妇产科当护士。”

姜凌有些奇怪:“他们都有正式工作,又办理了收养手续,为什么不愿继续抚养你?”

陈安平不愿意回忆这段过往,但眼前问话的人是警察,他也不敢隐瞒:“养母生女儿的时候伤了身体,养父就想着收养个男孩。可后来他们生了亲生儿子,就不愿意再养我。而且那个时候说马上要实行计划生育,所以就……”

姜凌算了一下时间:“他们生儿子在77年,那个时候计划生育还没那么严格。”

陈安平说:“是,不过养父在街道办工作,说要响应党的号召,一儿一女足够了。”

其实,一切只不过是借口。说白了就是有了亲生的,嫌弃收养的。

姜凌听陈安平一口一个养父、养母,连声爸妈都不叫,显然与这对夫妻并不亲近。

姜凌再问:“你养父母去福利院收养你的时候,办了正规的收养手续吗?”

陈安平想了想:“好像办了吧,不然我也没办法上户口。”

姜凌摇头:“按照规定,已经有孩子的不具备领养资格。”

陈安平“啊”了一声,“这样吗?我不知道。”

按照民政部门的收养规定,夫妻双方年满30,收入稳定且无子女,才有收养资格。因为收入及家庭证明需要街道办盖章,因此姜凌可以判断,陈昌德是利用在街道办工作的便利,办了假证明。

按理说,民政部门会通过单位政审或邻里访谈的方式调查收养人家庭情况、道德品行,另外福利院也会对收养人进行面谈,评估收养动机。陈昌德是怎么通过这些审核的?

恐怕这里也有赵红霞的手笔吧?

一想到赵红霞与陈昌德里应外合,将福利院孩子送给不负责任的家庭收养,姜凌心头的火气便直往天灵盖冒。

陈安平被养成这样窝囊、不自信的样子,与陈昌德、吴萍、赵红霞这三个人脱不了关系。

如果他没被收养,福利院一样会送他读书。即使他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也会安排他进职业技术学校学习技能,直到他能自食其力方才放手。

在福利院生活虽然不能享受家庭的温暖,但生存有保障,总好过再来一次被父母抛弃、孤苦无依的痛苦回忆吧。

姜凌看着陈安平,眼睛里带着一丝悲悯:“是,陈昌德夫妻并没有收养资格,当初收养你时一定造了假,赵红霞是知情人,也是内应与推手。”

陈安平霍地站了起来:“不可能!赵姨对我很好,是我的大恩人。”

姜凌神情淡淡的:“有多好?”

“……”

陈安平忽然就卡了壳,想了半天之后回话:“她,她收留了我,骂我养父养母不地道。她还给我饭吃,给我床睡,供我读书。”

姜凌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赵红霞的女儿就是何美娜吧?何美娜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疾病?她收留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陈安平感觉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他一直努力维持着自尊的那层厚重的壳似乎被姜凌敲开了一条缝。

这条缝,让他感觉到了疼痛。

陈安平的双手有些颤抖:“美娜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激烈运动,一直都是我陪着她。背着她上学、陪她做作业、和她一起做游戏……我知道,赵姨他们一开始是想让我照顾美娜。”

童养夫。

这个词,陈安平不愿意说出来。

但他知道,赵姨抚养自己是有条件的。

这个条件就是——他要成为何美娜的跟随者、守护者,直到何美娜不需要自己为止。

他比何美娜大了两岁,但却一直和她同班。

他要承受何美娜的坏脾气、要无限包容她的霸道。

姜凌看得出来自己问的话像尖刺,刺得陈安平坐立难安,但是……为了让陈安平将来不走上犯罪道路,她必须下点猛药。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陈安平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拧在了一起:“美娜十八岁的时候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她现在很健康。”

姜凌轻声道:“因为何美娜变得健康,所以你便没有用了?”

陈安平猛地抬头,瘦小的身躯开始颤抖:“不不不,我有用的。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在赵姨的餐馆后厨帮忙,我很会做饭,那些老顾客都说我的小炒味道好。”

姜凌再问:“你在餐馆工作,有工资吗?”

陈安平先点头,后摇头:“有的,有的。赵姨说帮我吃住都在家里,不需要那么多钱,所以帮我存着。等我将来结婚了,这些钱都会给我。”

李振良在一旁做笔录,和闲着没事坐在一旁的刘浩然、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个人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陈安平这人被长期压榨还不自知,真是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