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明理也没想到会这么少,对方拿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后,他还又等了等,等下一沓。
结果赵书记就杵在旁边,不动了,无论他怎么看都不动了。
这是忘了,还是怎么了?
瞿明理只能出言提醒了一句:“还有呢?”
然后赵书记那脸色眼见着就黑了,“没了。”
“没了?”瞿明理着实一愣,忍不住又去看桌上。
之前来报账的几个林场,可是最少也有两沓,还是因为东西没卖完。
那一愣太过真实,看得赵书记脸色更加难看,“没了,就这些。”
这瞿明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算红石林场之前出了点事,有减产,可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他拿过账目翻了翻,发现东西不仅卖得少,价格也低,蹙了下眉,“怎么卖这么便宜?”
这简直是问到点子上了,赵书记噎了噎,“今年闹了点灾,东西没太长好。”
今年到底闹了什么灾,赵书记不说,瞿明理也知道。
但他事后问过严雪,虽然减产是不可避免的,但照顾得好,木耳品质并不会受影响。
结果赵书记跟他说东西没长好,这账目上每一斤的批发价甚至低到了两块七。
瞿明理这回是真不想说话了,看看赵书记,还是叫来会计入了账。
见到那还不到一捆的现金,会计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看眼神,显然也是震惊的。
所以赵书记才迟迟不愿意来局里报这个账,太丢人了,简直像在公开处刑。
他甚至能想象到,他一走,红石林场今年只卖了3000多块的消息就会在局里传开,成为众人议论的笑料。
果然会计一回去,立马就有人问:“咋样?交了多少?”非常好奇的样子。
现在就差红石林场没交了,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看得会计面无表情伸手比了个六。
“6000多?”开口问那人吃惊了,“他们到底种了多少?咋比金川林场还多?”
金川林场那可是两年的加一起,才交上来5000多,红石林场这么敢干的吗?
结果话说完,被会计看了眼,会计那表情还有点怪,“不是。”
“不是。”这人愣了下,办公室里其他人的心情也跟着一起一落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不可置信问:“不是6000,总不能他们才交了600吧?”
“是686块9毛1。”会计报出准确的数字,可这和600有很大区别吗?
“不是,他们干了一年,就卖了3000多块钱?他们咋干的?”
“对啊,其他林场最少也得有个一千七八,咋到他们这就六百?”
要是差个三百五百也就算了,差这么多,要不是会计不是那样的人,他们都怀疑是会计在开玩笑。
但数字都准确到分了,很显然并不是玩笑,众人无语了阵,“他们今年卖这么少,能回本吗?”
红石林场今年当然没法回本,3000多块,都不够他们从金川林场买菌种,建基地。
就算场里今年不往回抽钱,这点收益开完临时工的工资,也不够基地的人分的,每人就能分到以前工资的一半。
这简直让众人大失所望,他们抢破脑袋挤进这个基地,可就是奔着分钱来的。
最近基地都吵翻天了,这个怪那个技术没学好,那个怪这个不事生产,谁都觉得是对方的责任。
还有人跑去场部闹,说搞了一年才开二百块钱工资,这日子没法过了。
毕竟林场不是农村,个人手里没有地,工资开不出来,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林场这边不给说法,对方甚至把家里孩子都带来了,从大到小一长串,吵得赵书记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场里商量了下,还是又从场里抠出点钱,帮这些人把工资补到了十个月的。
不给补不行,人活不下去了,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到时候事情闹大,他们还是得给补。
就是场里也只能给补到十个月,这些钱还不是白给的,明年分了钱,要从里面扣回来。
本以为事情到此,总算能告一段落,没想到又开始有人托关系想调回原岗。
和金川林场不同,红石林场这边的主要岗位用的多是林场的正式职工,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家属队场里也不放心。
但正式职工就代表人家以前是有工作的,基地这边吃不上饭,当然要想办法回能吃上饭的地方。
话递到赵书记那,给赵书记气得,他们嫌基地挣得少,他还嫌他们不会做事呢!
都是林场,看看人家其他林场怎么干的?其他林场往局里交了多少钱?
就算金川林场比不了,望山和小金川也比不了,那三个林场还比不了吗?交六百多,都不够丢人的。
最终基地这边还是走了两个人,赵书记也没再往这边调,干脆全用家属工。
等事情都处理完,红石林场才腾出工夫来开会,商量一下基地明年要怎么搞,买多少菌种。
“我打听过了,金川林场今年交了5000多,望山林场3000多,其他最少的也有1700,木耳种植这个事还是可行的。”
事情是可行的,不行的是办事的人,两个蠢货想出来的损招,还给基地弄出来个木霉。
“而且第二年才是木耳的丰收期,咱们明年好好搞,多种点,今年这点损失怎么也能弥补回来。”
不搞也不行啊,场里钱都投进去了,还追加了一批工资,难道全要打水漂?
众人在会议室总结了一番经验教训,又展望了一番未来,总算定下了明年的工作方针。
木耳还是得种,得多种,今年丢了人赔了钱不要紧,明年找回来就行。
然后电话打到金川林场,人家那边菌种已经订满了,有好几个林场觉得收益不错,全都多加了数量。
赵书记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他不就是收拾烂摊子订得晚了点,至于吗?
跟郎书记说了一堆的好话,又托了局里的关系,金川这边总算同意用上严雪家那个老培育室,给他们培育1000瓶。
和红石林场这边原本想要的差得着实有些远,但有总比没有强,不然红石林场明年还得赔。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让人闹心的事,估计赵书记今年年都别想过好。
金川林场这边,郭长安看着最终统计的各林场订单,也有些皱眉,“咱们这培育室还是建少了,才建了五个,供应这几个林场都有点勉强。”
“那不是一开始没想到还要供应这么多林场吗?”郎月娥正帮着给要用的试管消毒,闻言也有些无奈。
只是话到这,她又顿了顿,想起一开始他们本来要建更少的,是严雪坚持要建这么多。
这让她忍不住看向严雪,“你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算往其他林场卖菌种吧?”
“没那么早。”严雪笑着说,“就是提前做个准备,有备无患。”
严雪向来喜欢把计划做在前面,但每一步到底要怎么走,还得看情况。
可这话至少证明她是有考虑过的,她从一开始就有计划将木耳种植做大做强。
郎月娥不禁想起了郎书记的话,严雪和祁放都是能做大事的人,小小一个金川林场,早晚留不住他们。
不过金川林场能变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林场商店的人都说今年的年货卖得比往年都好。
说到底多一份产业,大家就多一个吃饭的地方。多一份工资可拿,花起钱来也自然更大方。
郎月娥眉眼染上笑意,转而又看向郭长安,“你都在这儿待半天了,还不去吗?”
年底了,开始给郭长安介绍对象的人又多了起来,这回郭大娘总算没憋住劝郭长安去看看。
毕竟郭长安受伤已经快满三年,岁数也不小了,老人家就这一块心病,不看着郭长安结婚生子哪能安心?
今天郭长安就被安排了相亲,人都特地收拾过,穿得板板正正,看起来还挺精神,就是还是没忍住往试点这边跑。
这几年他的精力全都用在了试点上,看着试点越做越好,自己也站得越来越直,走得越来越稳。
听郎月娥问,他抬腕看了下表,“这就去。”去门边衣架拿了大衣,又拎上墙边的拐杖。
其实这两年他恢复得不错,现在短距离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但外面路上有积雪,还是拄着拐更稳当一些。
只是这样过去相亲,一进门,众人的目光难免都落在了他的拐杖上,尤其是来和他相亲那姑娘。
郭长安并不在意,将拐杖放到墙边,又脱了外面的棉大衣,露出有些异常的右手。
他就是这个条件,既然要相亲,当然也要说清楚,总不能什么都遮遮掩掩,骗人家姑娘。
但介绍人跟对方说起时,显然有所保留了,那姑娘看到他这个情况,眼中难掩惊讶。
对方年龄也比他小好几岁,才二十,也就没那么会掩藏情绪,明显露出了在意,看着并不是很情愿。
倒是陪着她来那亲戚挺乐意的,一个劲儿夸郭长安长得好,人也能干,这么年轻都是金川试点的二把手了。
“试点的二把手是宁场长,我就是个观察记录员。”和严雪、郎月娥待久了,场面话郭长安也能随口就来。
“一样的,一样的。”女方那亲戚说,“谁不知道这个试点能搞起来,最值钱的就是技术?”
金川林场的试点能搞起来,最值钱的是严雪的脑子,他这点技术还是跟着严雪学的。
郭长安没再说什么,听对方夸完他,又夸起自己这个远房侄女儿多能干,多会照顾人。
过程中那姑娘又看了他几次,每次一看到他的右手和右腿,脸上都露出纠结犹豫。
郭长安就知道这亲相不成,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就算对方愿意勉强自己嫁过来,他也不想要这样的日子。
但他还是把礼貌做足了,才告辞离开,回去的路上还碰上郎月娥下班,笑着问了他一句:“咋样啊?那姑娘好看不?”
“长得还行。”郭长安实话实说,“不过人太小了,今年才二十,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没说对方不乐意,人也确实是太小了,和他这样人生经历过许多事情的很难谈得来。
“我准备下次让我妈给我找岁数大一点儿的。”
“那让郭大娘给你介绍个大的。”
郭长安开口,发现郎月娥也在同一时间说,说的还是类似的话。
这让两人都有一瞬的意外,接着就忍不住笑开。
郎月娥还拿自己调侃,“看来咱们真是难姐难弟,婚事都不太顺当。”
她早早就结了婚,又离了;郭长安倒是没结,马上就要结了却被女方退了。
这让郭长安看了看她,“是啊,咱们可真是难姐难弟。”
还问了句:“婶子也还给你安排相亲呢?”
“安排着呢,”郎月娥有点无奈,“前天还跟我提了个,我没敢接茬。”
“都差不多。”郭长安笑着摆摆手,“怪冷的,月娥姐赶紧回去吧,回头试点见。”
亲没相成,郭大娘难免有些失望,过年来严雪家串门的时候,还跟严雪念叨。
“他之前处那个早结婚了,孩子都会爬了。他倒好,我看他这回没相成,还更不着急了。”
这严雪也没什么好办法,结婚这事还是得看个人意愿,郭长安自己不着急,谁着急都没有用。
倒是过完年,镇林业局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口风,说是瞿明理要升了。
说实话并不是很让人意外,毕竟瞿明理这两年动作挺大的,又都搞得挺好,他要是不升,才叫人觉得奇怪。
就是消息一传出来,瞿明理自己还没什么,倒是和他最不对付的刘局长看起来很高兴。
在局里碰到他,刘局长还笑呵呵问:“我咋听说你要调去县林业局了?是不是真的?”
就真的,瞿明理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刘局长听谁说的?”
并没有否认,刘局长那笑容眼见着就更真切了,“现在局里谁还不知道啊?恭喜恭喜。”
说得还挺真诚,让瞿明理再次打量了下他,琢磨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刘局长在打什么主意?
当然是欢欢喜喜送走瞿明理,自己坐上书记之位,接收胜利果实。
虽然迟了三年,但架不住瞿明理能干啊,给他留下了一片大好江山。
别看去年几个林场交上来不少钱,可那还是刚起步,等今年的种上,明年的种上,那才是效益好的时候。
就是到时候这个模式得改改,哪能让他们自己把钱全分了,每年就交上来20%?
不说像其他厂子一样收益全上交,只按级别发工资,大头也得握在局里,这样每年还能多出好几万……
刘局长盘算着,今年局里评先进个人的时候,又给严雪和祁放投了赞成票。
有人质疑,“连着两年都颁给同一个人不太好吧?会不会让其他同志心里有想法?”
他还严肃反驳,“先进又不是分猪肉,以这两位同志为局里做出的贡献,还有人比他们更合适吗?”
于是顺理成章地,严雪和祁放又拿到了这一年的先进个人,一起上台领了奖状和奖品。
下面掌声空前热烈,主要去年还只是在画大饼,没吃到嘴里,今年总算是吃到了,还特别的香。
不管是种了木耳的各林场,还是镇机修厂,毕竟搞培训班和改装他们也是有奖金的。
不仅有奖金,镇机修厂今年还拿了个先进单位,唯一遗憾的,就是大功臣祁师傅还不是他们机修厂的人。
严雪和祁放参加完表彰大会,正准备跟去年一样去饭店吃一顿,嗯,今年应该不会再碰上齐放了,刘局长过来了。
这位镇局的二把手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语气如春雨般轻柔,“恭喜啊,两位同志今年又拿了个先进个人。”
严雪立即笑着说谢谢,祁放也“嗯”了声,就是多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对方另有目的。
果然刘局长接着就道:“两位也为局里做出了不少贡献,我却还不是很了解,不着急走的话,上我办公室坐坐。”
祁放很想说一句他们着急走,但还是没说,严雪也有些好奇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就跟了过去。
两人第一次进了刘局长的办公室,刘局长甚至提起暖水壶,亲自给他们倒了杯水。
不知为什么,郎书记和瞿明理这么做的时候,他们觉得很正常。刘局长这么做,却只让人想起一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刘局长以前做的不是党政工作,也不是特别擅长和下面人谈话,关心了两人没几句,就进入了正题。
“小祁这么好的技术,早就该调回机修厂了,还在林场待着,着实有点儿可惜。不过这也不能怨瞿书记,他这人忙你们也知道,最近还要调到县里了,估计是顾不上。”
一开口就暗指瞿明理用人,却不给人好处,显然有挑拨他们跟瞿明理的关系,拉拢他们的意思。
严雪一想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应该是瞿明理要走了,他在重新拉人,还想要接着用他们。
果然刘局长接着就道:“不过这事儿并不难办,等瞿书记忙完,我帮你们想办法,哪能还让小祁这么在林场待着?”
说完看看祁放,本以为祁放会立马接下他抛来的橄榄枝,并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他的期望,结果祁放表情淡淡,连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有点让人难受了,难道是他话说得还不够明白?还是祁放只知道跟机器打交道,根本不懂这些?
这小子连办培训这种搞政绩的事都能想出来,脑子不像是这么不灵光啊。
刘局长沉吟了下,又看向严雪,“小严那边,金川林场也走上正轨了,可以在局里找个清闲的活儿。”
他一脸推心置腹,“实在不行就搞个什么技术顾问,有事儿的时候过去林场看看。林场还是太苦了,很不适合你们女同志。”
说完还怕严雪会想多似的,“放心,工资不会少开你的,局里啥时候也没亏待过你们。”
主要他想动栽培基地的分配制度,严雪要是还在林场,这些都是她一手搞起来的,恐怕有些难办。
但还好,严雪是名女同志,祁放的工作一调动,她也得跟着调,总不能两地分居吧?
刘局长自以为想得很周到了,但严雪也只是笑,“这些都不着急,试点过几天就要开始接种菌种了,您要不要来试试?”
她竟然劝刘局长去体验生活,“很锻炼人的,也让林场的人都看看,您也和大家一样吃苦耐劳。”
祁放闻言,也看了下刘局长,“最好是去打孔,那个活累,最能起到带头作用。”
夫妻俩全都望着刘局长,好像比刘局长更急着等一个答复,当时就把刘局长望牙疼了。
这几年搞艰苦奋斗,所有领导干部都下乡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俩月的地他已经种够了,着实不想再去干活。
最终谁都没得到个准确的答复,就这么散了。当然刘局长也不着急,等瞿明理一走,局里还不是他说了算。
出了林业局,祁放才淡声说了句:“他恐怕想动各个林场的基地。”非常一针见血了。
严雪也是这么想的,笑着看看男人,“恐怕他也没那么好动。”
瞿明理一手带起来的东西,总不会放任别人在他走了后就胡搞乱搞。
不过这手都要伸到他们头上了,两人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得跟瞿书记说一声。”
话刚落,就听到身后自行车铃响,瞿明理推着车子走了过来,“去我那吃个饭?”
很轻松随意的语气,也不知道是真巧遇,还是故意在等他们。
严雪笑起来,“您亲手做吗?”
没想到瞿明理竟然点头,“你嫂子有工作,孩子要上学,都没跟过来。”
这还是个会做饭的,正好夫妻俩也有事要和他说,就没拒绝。
瞿明理住在林业局给他安排的宿舍,房子并不算大,火炕连着门口一个炉子,就在炉子上生火做饭。
菜炒好,他还给两人都倒了一小盅白酒,“尝尝我的手艺,平时我在家,你嫂子都让我做。”
这年代倒少有男人做饭,还说得这么坦然的,严雪发现对方给自己的感觉一如两年多前初见,很是温和。
他做菜的手艺也确实不错,几人就着桌上的菜喝下半盅酒,他才问起:“我就要调去县里了,你们应该听说了吧?”
严雪和祁放都点头,就算今天刘局长不说,郎书记一听到风声,也早就跟他们透漏过了。
“那我也不废话了,”瞿明理直接看向了两人,“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调去县里?”